黑發上的金釵點頭閃爍。<strong>.</strong>魯悉的目光明亮、笑容閃閃發光。


    這是一個孩子的笑。知道自己肯定沒有作壞事、別人也絕不應該懲罰她的、快活孩子的笑。


    誰能忍責怪這樣一個孩子?


    劍神果然沒有責怪她,眼神慈祥得很,身子微向前傾,開口,教誨道:


    “有一天,你會遇到無法試探的時刻,那時要記住:有的人不需要試探。”


    眼神一閃。


    三雙眼神那麽一閃。


    有什麽東西交流過了、又隱藏下去。劍神依然慈祥、魯悉依然微笑,而公子帶太過明顯的鬆了口氣。


    秀童依然什麽也看不出來。


    他剛到人間,還看不透人心。就像剛落在水皮上的水虱,看不見水底的世界。


    他隻知道隨後,笨拙的刺客被斥退;而那把劍,因為是劍神親手擰壞的,被恭敬捧下去;編鍾樂聲響起來,弦樂相和;金盆中盛來一道道果蔬與珍肴;俊俏的兩兄妹開始陪師父說些無聊的話;門口侍從報說顏成子梨來訪,那是公子帶的好友,來幫忙的,於是趕緊請進來,進來了,是個搖著扇子的胖公子,畢恭畢敬見過劍神,又說些無聊話。


    秀童逃席了。


    他一向是遇到無聊的事情就逃的,聽師兄弟論辯無聊了,就逃到山裏去;看螞蟻打架厭煩了,就逃到植物中間去;連看植物搖擺都厭煩了,那就逃到夢裏去。


    如今,對師父的客人們厭煩了,逃到哪裏去呢?――到人間去!


    師父叫他來,不就是來看看人間的嘛。


    公子、小姐,算什麽?那些玄而又玄、高尚的談話,他在山中也不知聽過多少了。可是人間呀!


    這個散發著濃烈聲、光、色,像一鍋大粥,他一路行來,還沒好好跳進去摸索一番的人間呀!


    長長吸進一口氣。看是一定要看的。


    不過跟誰去呢?


    秀童已經習慣:練功有師父的引導。生活瑣事上有師兄們的引導。那麽到人間參觀的引導,是誰呢?


    他想起一副浴著血、堅忍不拔的肩背。


    在他的痛哭聲裏竟然不顧而去,那個時候!


    因此他是痛恨這副肩背的,無比想欺辱它、折侮它、讓它轉身麵向他、並且低下頭來。好叫他的牙齒咬進它的肌肉!


    而要去人間,他第一個想到的也是他。[]


    “如生君?”山莊的人對劍神的侍童都很客氣,不過都幫不上什麽忙,“他不當班,出去了。不知道去哪了。”


    那麽秀童隻好一個人到人間去。


    他不要別人陪。那些人都太髒、骨頭太軟了。不夠資格陪伴他。


    他一個人走進人間,種種聲音、種種氣味、種種顏色,立刻像暑天的熱氣“嗡”的一下撲麵而來,包裹住他。


    他有點呼吸困難一樣張開嘴巴,貪婪的呼吸,每一步了像被什麽東西拖住了腿,但是上身決定排除萬難堅定前行,這令他的行動有點跌跌撞撞的樣子,而城市中的人們是如此嫻熟自如的從他身邊擦過、用他不太懂的方言咕咕唧唧寒喧和爭吵啊。他所陌生的一切對他們來說都是熟悉的空氣。但是他張著嘴巴,決定打入他們、超越他們。鑿進去、楔進去,吞食他們一切不為他所知而為他羨慕的東西,消化掉,把他們的肌肉變成自己的血液,把自己熬化,融進這鍋粥裏,吸吮完一切,再冒出頭去,重新作為超凡脫俗的神之子,不過站在更高的層次上。俯視他們。


    他是如此熱切的希望能夠鄙視他們,所以更希望能夠融入他們。


    所以他張開了一切毛孔,還有眼睛、耳朵,讓這個世界更快的滲進自己。


    練武之人。本來就耳聰目明些,何況完全張開了感官。


    於是連別人院牆裏發生的事,也瞞不過秀童。


    他後來在幼生的廊前還忍不住回想的,就是這件事:


    一個老太婆在給她的主顧盤算怎樣誘奸對門的炊餅娘子?


    太太太無恥了!


    秀童立刻就要跳進去教訓教訓他們。


    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肩。


    秀童傷勢未愈,若被觸碰到是會有些痛的,但這隻手巧妙的避開了會讓他疼痛的部位。


    誰?


    秀童轉過身去。


    抬頭看。


    一管筆直的鼻梁。清亮的眼睛,筆挺的肩。肩下隻有一隻手臂。


    左臂已斷。魏如生。


    秀童不知道他那一刻是什麽感覺。


    (怎麽描述,某一刻,是什麽樣的感覺衝上你的心頭。)


    (不過說:“哦。原來你也在這裏嗎?”)


    年青人皺著眉:“你怎麽在這裏?”


    這句話問得很妙。


    秀童如果要抬杠的話,可以回答“你又怎麽在這裏?”如果要表現不客氣的話,可以回答“關你什麽事?”如果心生狐疑的話,可以反問“我為什麽不能在這裏?”如果要老實的話,也隻能回答“出來看看”。


    每一種回答都沒有什麽意義。


    年青人不該是這種會隨口問無聊問題的人。


    秀童不應該放過他。


    但是秀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紅了臉,把手指壓在嘴唇上說“噓”,然後告訴他:房間裏有壞人。


    “什麽壞人?”


    秀童小小聲重複剛剛聽到的對話,並且為了某種不知道的原因,把臉越漲越紅。


    幸好這時,那婆子在打死一隻飛過來鬧事的黃蜂、沉默片刻後,又開始說話了。


    她的主顧,不知近三十還是四十歲的聲音,繼續傾訴他的相思之苦,而婆子兩次請他放心,那個娘子(那小雛兒)絕跑不了的。啊!是的,她心裏有數。


    “什麽壞人”已經很清楚了。


    “我們要殺了他們。”秀童道。是一句陳述。除暴安良是劍客當然的職責。


    秀童驚駭了:“為什麽?”


    “為什麽……因為主人說的,這是規矩。”


    “可是,為什麽?”秀童堅持問下去。


    年青人有點困惑。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麽一定需要個“為什麽”。他側過頭,皺皺眉毛,終於想了出來:


    “我們是主人門下劍客。如果讓人們知道我們隨時可以聽見他們的任何對話,並且殺了他們,他們會害怕我們,也就會害怕主人。主人不希望這樣。”


    這番話很有道理。不過秀童的話更有道理。他道:


    “那沒關係。我又不是你們主人的門人。”


    年青人很少笑的。


    看著秀童認真困惑的臉、粉嘟嘟的孩子的臉,他忽然笑了。


    道:“你不能去。因為你若殺了他們,自己就要償命。”


    怎麽早沒想到這條道理。


    可是秀童仍然詫道:“要嗎?我是殺壞人耶!”


    年青人臉色有些凝重下來:“我不是很清楚。”他終於承認道,“不過,如果每個人都有權利別人是好是壞。並且能憑自己的意見加以誅殺而不承擔殺人後果的話,那麽,社會將會大亂吧?”


    秀童烏溜溜的眼睛盯著他:“所以,見到不對的事也不插手嗎?”


    “除非謀財害命的事就發生在眼前,否則,不插手。”


    “這是人間的準則嗎?”


    “這,隻是在下覺得――”


    “好的。”


    “呃?”


    “我願意相信你。”秀童拉起年青人的手,“現在你帶我去見識人間吧。”


    “呃?”


    “帶我去吧!”


    孩子的手握了上去,再不肯放。那隻年青的手,削瘦、清涼。有一點泥土粘在上麵,手心被孩子握緊在手心裏,而風從空洞的左邊吹了過去。


    如果秀童知道這行館裏發生了什麽,他肯定不能這麽放心的去逛街的。


    “如果知道”。誰能知道這麽多的“如果知道”呢?


    秀童溜走後,顏成子梨很快開始傳達一個令人不快的消息:


    “關於魔汲……劍神,”有意的頓了一頓,“魔汲放話說您老糊塗了。”


    公子帶臉色一變:“他什麽時候說的,我怎麽不知道?”


    “不知道。”顏成子梨手一攤,“愚兄也是剛剛才聽說,魔汲說呀……嘿!說他要籌劃了這麽多年的報仇。靠劍神老頭怎麽對付得了,隻有魏俅這頭老狐狸(抱歉,在下隻是轉述)才配鬥上一鬥。”


    劍神微微一笑:“他對莊主推崇甚高。”


    劍神神色固是不動,心中是不是已出現芥蒂?


    公子帶急長跽道:“家父每語及劍神。傾慕有加,謂螢火若能得見皓月之麵,死無恨矣。今日幸能請出劍神,家父若非是守著莊中不敢擅離,早恨不得日夜兼程趕來迎接了。魔汲之狂,惟有劍神老人家方能克之!”


    顏成子梨以扇擊掌道:“就是就是!莊主好眼力。找助拳哪能有錯的!劍神老人家是我們江湖人心中的太陽,是夜晚的燈!那沒得說。魔汲說啥老人的筋骨也脆了、關節都磨舊了、連神經都僵化了,不能跟壯年人比。那都是胡說!大大的胡說!”


    他一向沒什麽心機,不管好不好聽,有啥說啥,今日尤甚。


    魯悉似有些不快的垂下眼睛,卻不知在想什麽。


    公子帶凝視顏成子梨片刻,笑了:“其實,小弟新收羅到件極妙的東西,還沒給兄台看呢。”


    “什麽東西?”顏成子梨立刻關心道,“此刻貴莊風雨飄搖,賢弟切勿玩物喪誌,收羅些不要緊的東西!”


    公子帶向他保證不用擔心,沒什麽可擔心的,這東西當然跟山莊命運有關,而且妙不可言。至於在哪裏嘛……又故意停頓片刻。


    他真的不應該這樣撩撥一個人類的自尊心的。就像一個男人不應該狡猾的撩撥起女人的欲火。(未完待續。)xh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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