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被換掉的太傅正巧是親唐家的。而給七王爺換上的新老師則是平民出身……呃,這一定是巧合。一定的!


    誰叫太傅這次確實失誤了呢?要知道,崔珩要派七王爺出去,主要是為了表示一下皇家立場。崔珩自己不能親自去,而七王爺是皇族子弟裏最受寵的。他去了才能充分表現出皇上的真切關懷,災民們才會非常非常的感恩戴德嘛!哪怕死了還囑咐子孫:“皇上也不容易,你們要為國效力、為皇上分憂。”要是換了別個什麽官員,能有這麽強大的效果嗎?太傅連這點都不能及時指出,還讓七王爺真的到宮裏求情逃差使去了,被換下去也不冤。


    唐家大佬聽說太傅這次失誤,也非常生氣:“他是老糊塗了?”


    “不是每個人都像您這麽明斷!”小大佬也很感慨,順便拍拍馬屁。


    唐家大佬問:“謝大郎指到什麽地方當官去?”


    小大佬道:“畫城。”


    “畫城?!”唐家大佬愕然。那在大陵的西北邊,靠著邊境,名字如畫,其實遍地亂石,水源稀缺,綠意星星點點、難得一見。京城人對那裏再不熟,也知道一句諺語:“漪牛肚子裏討水!”漪牛就是畫城的特產,身材矮小,最能耐旱,水量頗豪。尋到了水,可以一次放飲十甌,然後累月不飲也照樣生存。據說它那大肚子,長長的拖到地上,裏麵都是水。但你若宰了漪牛、把它肚子剖開,裏頭也不見水囊,但見大團大團如海綿狀的物質,要擠水是擠不出來的。得生了火,慢慢烤,水氣才能蒸騰出來。所謂“漪牛肚子裏討水!”,就是形容一件活兒難辦、磨時間,又或者嘲諷誰小氣,錢入手,如漪牛飲水。再要取出來就難了。


    誰沒事跑到畫城去?充軍去麽?


    “這也是謝大郎自己年少氣盛。”小大佬解釋道。“他當年遊曆邊境時,經曆了一場小衝突,立了一小功。還收了個仆人,真當國家興亡,他匹夫有責。他自己請纓要去邊境鎮守。”


    唐家大佬笑了:“這是好事。咱們得給他送賀禮。”


    “賀禮也比不上七王爺的。”小大佬道,“裏一身外一身。上的下的使喚的,恨不能整個屋子送全了。”


    唐家大佬一哂。


    “棟勳將軍這次可得吃謝大郎的醋啦!”小大佬又道。“誰叫人家可以到邊境去建軍功,他去不了呢?”


    是啦,棟勳將軍要守京城,外頭哪兒都走不了。對於有誌氣的武將來說。這可真夠喪氣的。但誰知道小大佬說的不隻是這一瓶醋。


    “別開玩笑了。”唐家大佬道,“京南道還是照應著。新進士們都過了帖子了?”


    “是。”小大佬就拿那些拜貼來給唐家大佬看。


    原來新科進士們,要拜了考試時大筆一揮取中他們的老師。這叫“拜座師”。從此這位取進士的老師。才是官場的一杆旗幟啦!你要跟某某人是同鄉、一起讀書、一起追過小姑娘的,就是進士不是同一年同一個人取的。在官場你們不算同門。你要跟某某人是南北兩個地方長大、說的話音都鳥語花香打不著一起、考場時更是分開坐著誰也看不見誰,偏偏那年你們是同一個座師取著了,你們一起去拜了座師,敘了同門之誼,從此就是師兄弟的情誼啦!升官發財,全都要互相關照的。要是給座師和師兄弟下了損手,那就是叛徒!唾沫星子不啐死你。


    座師就有這麽重要。皇帝對這層關係有點膈應,卻消解不掉。


    唐家大佬這次倒沒作考場老師,連掛個名都沒有。但誰不知道他才是背後的大佬呢?甭管是不是他取的,都得上個拜帖、送個禮、說句客氣話、拉上關係。小大佬特意把其中一張帖子放在最前麵:


    旭北道錦城謝雲劍。新科探花郎。


    連這麽傲的謝雲劍,把七王爺當一隻小狗狗般教訓的,也要乖乖給唐家大佬上帖子。


    “倒也懂事。”唐家大佬點點頭。


    “宴會也盼著您出席呢。”小大佬道。說的是進士們的謝師宴,想請唐家大佬坐首席。


    唐家大佬搖手:“你也老大不小啦,該看穿啦。擔那些虛名兒幹什麽?”


    小大佬應著,就出去辦事了。眾進士擺的謝師宴在京城朱雀大街延喜門外有名的酒樓。吃過這一頓,大家各到各自的官任上了。當下便見路上絡繹的車馬不絕。晚上才開宴呢,從早起報信的送貨的串門的都走起來了。這才叫春風得意馬蹄疾,一夜看盡長安花。


    有一輛半舊的馬車,安安靜靜從這些得意的人馬旁邊過去。


    那些新車怒馬上驕橫的車夫們,看看這輛半舊的馬車,卻往旁邊讓一讓。


    京城人物的地位,往往不是由新潑的油漆、新打的金飾來決定,卻從這一看、一讓中體現出來。


    車中人在京城走了一輩子,也曾飲過櫻桃宴、也曾進出延喜門,侍過兩朝皇帝,多少崔姓子弟跟他有師生之誼。


    他是太傅。


    被崔珩一怒之下解了給七王爺當老師的尊銜,他靜悄悄的回家去了。經過大街,穿進小巷,進了他自己家門口。


    進的是腰門。


    他家的大門八扇朱漆、石獅拱衛,極氣派,接待過帝王、也迎送過親朋,唯獨沒有單單迎接過他自個兒。


    他要是自己走,也就是進腰門。那門挺舊的,看來跟他的轎子差不多;尺寸也不大,就堪堪能走個轎子。


    他轎子進去,一道門那裏下轎。用慣了的下人服侍他過二道門。到三道門,他夫人就迎在那裏了。


    天威之怒,閨閣裏已經得了訊。見了麵,卻也不問什麽。他夫人就領著婆子給他換衣裳、遞手巾揩麵。


    老夫老妻的,一個照麵,也不必說什麽,就領會了。太傅今日受聖斥,不說很有臉麵,至少也不是太糟糕的事。


    家常鹹菜炒茭白,一碗新熬的稀粥,是太傅喜歡的點心。下人退去了。太傅夫人跟太傅麵對麵坐著,可以拉拉家常了:“現在蔬菜也貴了。說是要救濟京南道,一大車一大車的盡往那邊拉了。”


    “也是應該的。”太傅很香的吸啜了一口稀粥。


    太傅夫人又道:“今天門庭倒是清靜,就是菜園裏送來了一盒新鮮的櫻桃,上一季的蔬果價我叫帳房跟他們劃了。”


    太傅府的蔬果不是出去買的,而是定點供應。也不用一筆一筆的付款,那等小家子氣。每送一批,記個帳,一季完了,總共結算一次。其實就算一年一結也沒什麽。太傅夫人不樂意拖延,所以是一季一結。每季也並不是踩在尾巴上趕著結掉的。往往是新的一季開始了,供應商有精致的當季水果孝敬,這是不入帳的,純為表表孝心。太傅夫人笑納了,便叫帳房與供應商對帳,帳目無誤,即行支付貨款,兩相劃銷。


    這些事情全是太傅夫人管。男主外女主內嘛!管完了,她就知會太傅一聲。


    至於新鮮的櫻桃,依慣例,就算太傅不太愛吃,也要給他擺一擺的。不過他在喝粥啊、吃飯啊什麽的時候,不用水果。依例,他夫人會過一會兒再給他擺上來。這也不用贅述了。


    太傅夫人今兒給太傅說這些事,倒不純為了知會帳目與水果,隻是讓他知道:唐家的人並沒有上門來。


    沒有上門,已經表示了一種不滿的態度。如果是毛頭小夥子,那豈不嚇得屁顛屁顛過去請罪求見了。太傅卻畢竟是太傅,神色不動的喝完了粥,道:“哦。”


    太傅夫人看見太傅的嘴角掠過一絲笑意。她心裏一寬。


    太傅道:“這粥果然還是配著夫人的家常炒菜,見得香。”


    太傅夫人含笑點頭致謝。


    太傅又道:“看要起風了,離得遠些倒是好的。”


    這老狐狸!見雲劍在軍方領資源,道是要赴邊城;棟勳蟄伏不出,道是拿他打趣的太多了,他不堪其擾;崔珩把七王爺踢向南邊去,道是天家撫災非用他不可。太傅就嗅到魚腥味啦!再跟不久前的建王府、修琢持殿等事綜合起來一看,八九不離十。


    臣子要揣測皇上的心意,難。揣測了要避禍,更難。避了禍還不讓皇上覺得這臣子是事先洞察了聖意而後滑溜溜的趨福避禍,難上加難!能完成最後一段動作的,官印庶幾可保一世太平,高枕無憂了。


    太傅安然的往後頭一靠,雙手合在肚子上。這是他極放鬆的姿態。


    太傅夫人招呼:把薔薇花露點一盞子茶來。


    春風吹撫,似有情人的眼波。太傅道:“我想起一個人來。”


    太傅夫人聽著。


    太傅道:“便是與我同為學士、同為帝師,莊敏十年他致仕還鄉的。”


    太傅夫人知道是誰了:謝小橫。


    怎麽好好的想起他來?是啦!他大孫子雲劍考出來啦!這大郎雲劍跟二郎雲書可不一樣。雲書是個好孩子,但器量也就在這裏,看得出來,今後必是按部就班,老老實實,若沒有行差踏錯,中年以後逐步成為朝廷得用的一塊基石,最後榮歸故裏,了此一生。真是一眼看得到頭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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