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相門。


    顧探微正在集英殿代玉璿真人處理門中事務,兩名弟子慌慌張張跑進來稟報:“顧、顧師兄!祖師、祖師堂出事了!”


    “裏麵的牌位全倒了!”


    顧探微一驚,放下手中的筆,道:“牌位倒了?全部?”


    兩名弟子點頭如搗蒜。


    祖師堂是供奉無相門曆代掌門以及對門派有重大貢獻的修士之牌位、以示紀念的地方,是極莊嚴神聖的一處所在,周圍自然有保護結界,別說尋常風雨蟲鼠進不去,就是靈力法術也不易突破。牌位在沒有外力的情況下全部倒了,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先聖顯靈等異象。


    “我去看看。”顧探微一撩衣袍,禦起問天劍直奔祖師堂而去。


    剛出門,就聽到一聲聲鍾磬之音響徹鹿湄山間。這鍾要門中有大事召集門徒或示警方會敲響,竟無故響起,再聯想到祖師堂的牌位,顧探微加快速度,不一會兒就來到祖師堂前。


    一團金光從屋頂上迸射而出,隱隱有人晃動,似乎是無數身影疊加而成的光線。鍾聲從高處傳至此處,聽上去宛如眾口誦經之音。


    正疑惑間,一團紅雲轉瞬而至,顧探微定睛一看,原來是丹瑛真人禦劍而來。他急忙施禮道:“師叔祖,您也聽說祖師堂的異象?”


    丹瑛真人一點頭道:“這鍾聲來的也怪。看眼下情形,多半是有先聖召喚。”說罷,她就地盤膝,手捏法訣,閉目觀想。


    顧探微尚未進階金丹,也沒完成接任掌門的儀式,隻得在旁等待。大約一炷香的功夫,丹瑛真人出定,麵露訝異道:“是沐陽師兄……說是他在問仙台遭遇影魔危在旦夕,向我們求救!”


    丹瑛真人雖輩分高,地位尊崇,但畢竟顧探微即是代理掌門,又是玉璿選定的繼承人,是否派人援手這類事還是要由他定奪。是以她講完自己的觀想結果後,就定定注視著顧探微,等他做判斷。


    關於問仙台和沐陽魂,顧探微曾聽葉息提過一些,聽了丹瑛的話,他隻略一思忖便信了,道:“事出緊急,影魔又詭計多端,師叔祖能問仙台走一遭?”


    丹瑛是個急性子,一大把年紀了仍舊不改,生怕顧探微學他那愛和稀泥的師父凡事都要商量個沒完,聽他這麽說正中下懷,便幹脆答應:“我先帶弟子開路,你點好人手接應我。”話沒說完,人已禦起飛劍升上半空。


    ******


    問仙台上,包裹沐陽真人的金光已經淡下去許多,葉息可以感覺到雙手抵住的脊背正在虛化。畢竟沐陽真人如今隻是殘魂一枚,即便拚上所有法力也堅持不了多久。


    很快,他的魂魄將兵解消失。真正的身死道消。


    葉息的識海被一道尖銳的疼痛撕破,雙眼氤氳模糊。他聽到沐陽真人輕輕提醒:“別分心。”


    “師祖。”


    “我本是該死之人,多活那麽些年已夠本了。但我們不能讓阿靈落入影魔手中。”老者依舊是好脾氣。葉息想象得到沐陽.孟達臉上那不笑也帶三分笑的表情。生死對於修士而言實在是非常尋常的事情,即使沐陽真人魂飛魄散再不入輪回,他也不會遺憾地皺一皺眉。他所心係的從來是三境、無相門、弟子們,或許還有阿靈,唯獨沒有自己……


    葉息一麵默默落淚,一麵努力集中神識。這時候他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沐陽.孟達白白犧牲!


    金影再次亮了起來。


    影魔冷笑道:“強弩之末。還要抵抗麽?真是固執。”手中噬魂劍轉了一圈,劍身發出尖利的轟鳴,化作千萬根細針落入翻卷的海浪。下一刻,從海底傳來淒厲的鬼哭,一聲高過一聲,震得海麵都搖晃起來。


    葉息淚眼模糊地望出去,忍不住在心裏叫:臥~槽那是神馬?!無數隻手臂從海水裏伸出來,接著就是猙獰的頭和奇長的身體。這些難道是……水鬼?影魔在招魂?


    等不及他細想,水鬼就前仆後繼地撲向脆弱的金光!


    空中的大鵬仰頭發出清亮鳴嘯,由高處俯衝而下,貴氣的金身轉瞬黑化暴漲兩倍,顯出魔禽百鳴的真身。黑色翅膀展開遮天蔽日,天海之間憑空掀起黑色龍卷風,把水鬼們卷得七零八落。


    然而水鬼千千萬萬,百鳴僅有一隻,獨木難支,很快就落入下風。


    影魔卻忽然收回噬魂劍,望了東邊一眼,搖了搖頭。最佳時機已錯過,三境已有修士往這裏趕來。現在還不是跟修士們正麵對戰的時候。沒有拿到天機鏡固然可惜,但封天印等其他神器用處也很大,他素來實際,從不無謂鬥狠,這回也一樣。海麵才恢複平靜,影魔已經腳底抹油溜了。百鳴保持著戰鬥姿勢瞪著空曠的海水和淩亂的問仙台,一時有些發懵。


    阿靈站起來跌跌撞撞衝到金光前,看到裏麵的沐陽真人隻剩一層薄薄的輪廓。封天印被搶走了,自己也受了重創,這一次真是救不了了。她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竟嗚嗚地哭起來。


    沐陽真人溫聲道:“阿靈呀,怎麽在娃娃們麵前哭呢?是誰說的長輩要有長輩的樣子?你別哭哈,我的禮物還沒給你看呢。”


    他抬手向不遠處的角落一指,一道光線自他指尖飛出,在空中轉一圈,圈內頓時出現一方深藍空間,裏麵布滿鑽石般晶瑩光斑,看上去竟像星空的一角。他抬起手,那小小的虛擬星空緩緩飛起,在他們頭頂伸展開,把問仙台的白天變成了夜晚。


    星空漫天的夜晚。


    阿靈仰望頭頂星空,每一顆星星都是一枚棋子,夜空就是一個棋局。隨著星星移動,棋局變換,像翻動著一頁頁棋譜。


    “你不是一直想要一本棋譜麽,我就做了這個。原打算我倆下棋累了一起賞個月,順便研究研究棋譜,唉,這下就隻有你自個看了。不過雪胤和玉璿的棋藝都不錯,你要寂寞了可以讓他們陪你……”


    “不要!”阿靈斬釘截鐵地打斷他的嘮叨,擦了擦臉上的淚花,恢複了往常的不耐煩道:“你聽好,除了你,我不會跟別人下棋。”


    沐陽的殘影笑了笑:“那你以後就沒得下囉。”


    阿靈站起身走到光影前,伸手去扯沐陽的胡子,隻有幾縷越來越淡的金光自指間穿過。作為創世之初就存在的神器,滄海桑田就如這指尖光影,不過是大千世界中的一點悸動。有時她也會透過天機鏡窺視時空的某個片段,那些反複上演的生死離別讓她疑惑,近而嗤之以鼻。凡人就是凡人,一生都在感情的沼澤裏翻滾掙紮,這是多麽的愚癡。而這一回,悲傷難舍如海潮般將她淹沒,沉靜了千千萬萬年的心境掀起了驚濤駭浪,短短的一刻便耗盡了她所有能量,沉入灰燼般的死寂。


    “不下就不下。”她用賭氣的口吻掩飾內心的震動,“我可以看棋譜。”


    沐陽真人的收起笑容,用他這輩子最認真溫柔的語氣輕聲道:“阿靈,謝謝。你多保重……”


    語未終,人已散。


    剩下的一縷殘影撞進星空棋譜,成了其中最亮的一顆星棋。


    阿靈收起星空棋譜,平淡地對一旁呆愣的師兄弟道:“你們是要等著和無相門弟子敘舊嗎?”


    葉息這才反應過來,修士的援手很快就會到達問仙台,以自己和雪鵬如今魔族的身份,不但解釋不清先前的戰鬥,隻怕還會大打一場。他連連搖頭:“不不……”


    “那還不快走!”阿靈叱道。


    師兄弟倆在尋寶的經曆中早鍛煉了高超的逃跑技能,不過眨眼的功夫,問仙台上已不見人蹤,隻餘一地戰鬥損毀的土石瓦礫。


    ******


    百寂城,暗魔宮殿。


    葉息注視不遠的阿靈,擔憂地問雪鵬:“阿靈前輩準備在那兒坐多久?”


    雪鵬聳聳肩,道:“誰知道。沒想到她酒樓那麽大,我都喝不過她。”


    阿靈自從來到百寂城後,就一直坐在一個位置沒挪過窩,從早到晚喝酒、看棋譜、入定,出定後繼續喝酒……整個一失戀汪的頹廢樣兒。葉息隻見她對沐陽魂大呼小叫冷嘲熱諷,沒想到他倆竟有這樣深的感情。


    想起沐陽真人酷似吳孟達的笑嗬嗬的樣子,葉息一陣心痛。雪胤始終沒有現身,但葉息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悲慟。師徒兩人心意相連,緬懷沐陽的同時,也明白大戰在即,假如他們找不到製服影魔的方法,身邊的朋友同伴還會步入沐陽的後塵。


    唯有自己變強,才有能力保護想保護的人,才不會讓沐陽的悲劇再次發生!


    他們可以化悲痛為力量,但勸說不了身為神器的阿靈。葉息很想請阿靈看看,影魔接下去會做什麽,然而天機鏡本體已裂,器靈又是這樣子,穿越時空的能力不知還剩多少。


    葉息焦灼得直打轉,暗魔還在一旁挑事:“本座已知會阿靈前輩,她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百寂城的酒是魔界最好的了。”


    “你夠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想讓天機鏡為你所用可不是把她灌醉就行的。”葉息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暴躁地衝他大吼。


    暗魔拂開他的手,輕描淡寫地道:“你不要總用陰謀論去揣測別人。”


    葉息還待還嘴,一個酒壇迎麵飛來差點砸中他麵門。他急忙側身接住酒壇,就聽阿靈喝道:“吵什麽吵!都給我閉嘴!”


    在場三人同時噤聲。


    阿靈又道:“叫雪胤來見我。”


    一息之後,雪胤已立在她麵前,向她恭敬行禮。


    阿靈:“你的天晶劍沒了?”


    雪胤:“入虛空之陣時,毀了。”


    阿靈:“沒新的飛劍?”


    雪胤:“暫時沒有。”


    阿靈轉身對葉息招招手,爾後將星空棋牌交給他,吩咐道:“好好保管,有一點閃失看我怎麽收拾你!”


    葉息誠惶誠恐地捧著星空棋局直點頭。


    下一刻,阿靈取出天機鏡,鏡麵上有明顯裂紋的兩條,和不明顯的裂紋四、五條。她把鏡子往空中一拋,天機鏡浮在半空中,迅速變大如臉盆。阿靈化身一道光束投入天機鏡,鏡子彩光大盛,急速旋轉。待彩光黯淡時,鏡子已碎成無數片!


    眾人見神器自毀皆忍不住驚呼出聲。


    天機鏡的碎片被一隻無形的手牽引著,緩緩移動排成寶劍形狀,彩光再盛,從光亮處浮出柄同天晶劍一模一樣的飛劍!


    飛劍飛到雪胤手中,從劍內傳來阿靈得意的聲音:“現在影魔再也別想利用我了!”


    為了防備影魔她竟然決絕如斯,連跟她沒打過交道的暗魔都不禁動容。


    她自己卻絲毫不在意,語氣輕鬆地對雪胤道:“喂,雪胤天晶劍的本事我沒有,不過轉換其他能量為靈力我也可以做到,我就暫時當你的武器。還有,你成天蹲在別人腦袋裏,悟到什麽了嗎?”


    雪胤握著寶劍道:“晚輩慚愧,隻悟到一些。”


    阿靈:“悟到複活之法了嗎?”


    雪胤:“暫時沒有。”


    阿靈:“影魔都要打到你老家門口了,你還不知道怎麽出來迎戰,你是該慚愧!”


    雪胤低頭不語。阿靈所說正是他目前最頭疼的問題,如果隻有魂魄,他的法力根本無法悉數發揮,然而複活身體是十分耗時的法術,他如今缺的正是時間。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個傀儡或身體充當容器,可找個身心契合的“容器”又談何容易!影魔找了多年尚且隻找到小微,他在這麽緊迫的時間內又能找誰?


    阿靈又道:“我倒是有個主意讓你暫時複活,想不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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