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魔一直是有些怕影魔的。他不知是何時從哪裏冒出來的,一出現就找上那時的魔尊之首——暗魔談條件。老實說,歡喜魔始終不太信任他。開始時,認為他不過是投機之徒;後來,他逐漸展示出強大的勢力,甚至改變了修魔兩界的基本格局,也仍然無法使她信服。


    魔族不都是強者為尊、適者生存,為何影魔越強悍自己反而越防範呢?也許是他來曆不明、行事詭異?抑或是自己根本不算個純正的魔族?想到這裏,歡喜魔無聲地歎了口氣,伸手攪亂水中自己的麵影。


    她的靜室與眾不同,有一個小小的人工池塘,不過八尺見方,養著幾朵墨蓮。魔族修行無須像修士那般靜坐入定,欲魔族就更加不需要,所以她很少到靜室來,除非有棘手之事要她平定思緒冷靜處理。


    現在她就遇到了一件必須到靜室思索的事。


    一年前,深受她忌憚的影魔找上門來,要與她做一項交易:用提高她修為之法交換戰鬼王落在她手上的把柄。


    他的要求讓歡喜魔著實吃了一驚。畢竟她的修行進入瓶頸再難以有突破這種事,屬於她的機密,族人尚且不知,何況是一個外族?至於她當年挾持曲思、和雪胤真人交手時,獲得雪胤的一點心魔這件事,除了戰鬼族的忠犬大祭司外,也沒有第三人知道。然而,影魔竟然用這兩個秘密來要挾她!她還無法拒絕,誰讓修為是她的軟肋?


    抱著賭一賭的心理,歡喜魔接受了這項交易,交出了戰鬼王的心魔——從雪胤識海裏攫取的、一位短發青年的影子。


    後來影魔帶回了無情花。那是古書上記載的一種讓人斷情絕欲的魔物,盡管與欲魔族修持的情~欲之法背道而馳,但據殘卷描述,將此物配合情花毒煉製成的丹藥,可以彌補欲魔族修行短板,迅速提升修為突破瓶頸。


    影魔手中的無情花成了控製歡喜魔甚至是整個欲魔族的籌碼,歡喜魔不得不同意與他“合作”。不久之後,影魔又獲得了疫魔族的支持,逼得暗魔族隱遁。至此,他代替暗魔坐上了魔尊之首的位置。暗魔尚不敢獨斷專行,遇到大事總要與其他魔尊商量,即便是悻悻作態,至少起碼的尊重還在。可影魔連“態”都不願作,說幹什麽就幹什麽,不容任何人置喙,儼然是號令整個魔界首領。


    怨言不是沒有,但各族都被他捏著軟肋,心裏有一百個不情願仍然得供他驅策。如今,魔族集結起大批軍隊,正準備向袪魔屏那邊的三境修士發起進攻。修士們也組織了大量人手嚴陣以待,眼看第二道防護陣法已經完成,即將開始布第三道陣法,影魔卻又按兵不動,讓修士們有足夠的時間布防。


    沒人知道影魔的心思。自他的替身傀儡死後,他便隱而不出,均是由戰鬼族的新王代為傳話,而原先答應煉製的丹藥也不見蹤影。很多人猜測可能是影魔尚未找到合適替身才按兵不動,但歡喜魔總覺得不會如此簡單,盡管像小微那樣接近於人的傀儡不易得,但隻找個暫時容身的普通傀儡卻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又不是修煉,什麽傀儡不能用?影魔這樣避而不見倒像是受了重傷躲起來修養。


    如果影魔真受傷,影響丹藥的煉製自然不好,但歡喜魔心裏卻隱隱有些高興……她不想跟修士開戰,至少避免那種大規模的戰爭。


    她的手無意識地伸入袖中的乾坤袋,摸到一根玉簪,冰涼的硬玉,其上鐫刻有卷雲紋……


    “魔尊……”一個清脆的聲音陡然打斷了她的沉思。


    歡喜魔做賊似的縮回手,不小心戳破了食指指尖。用拇指壓住傷口,她背著手揚聲道:“進來。”


    曲思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很識趣地立在門邊。她微低著頭道:“回稟魔尊,信已送到。”


    拈了拈指尖的血珠,歡喜魔淡淡地問:“影魔怎麽說?”


    “屬下沒見到影魔尊,信是交給戰鬼王的。”


    “戰鬼王又怎麽說?”


    “她隻說會將信轉交給影魔尊本人。”


    歡喜魔冷哼一聲,不再說話,目光圍著曲思直打轉。


    這個橫瀾派的叛徒,又一次背叛了前戰鬼王,投到歡喜魔麾下。當然她並不算真的戰鬼,但畢竟她似乎曾經很喜歡雪胤,雪胤也很信任她,然而才傳出雪胤被影魔擊敗、下落不明,她就即刻改換門庭,速度之快,態度之幹脆,完全不像一個中了情根深種又中了情花毒的人。為了得到自己的信任,她甚至暗算雪胤的大徒弟雪鵬,把捆成粽子的大鵬鳥送到欲魔尊麵前。


    癡情之人,一旦死心,也可以如斯無情。


    但歡喜魔素來多疑,之所以收留並重用曲思,並非完全因為她獻上了大鵬鳥,還因為……目光停留在她用來綰發髻的玉簪上,歡喜魔狀似無意地開口問道:“你還留著橫瀾派的信物?”


    曲思坦然答道:“屬下戴習慣了。魔尊若不喜歡,屬下會記得換掉。”


    歡喜魔擺手道:“隻要心無掛念,戴不戴個死物也無甚重要,你說對不對?”


    “屬下自叛出橫瀾派那天,便與橫瀾派斷絕關係,他們如今視屬下為叛徒、敵人欲除之而後快,屬下若再優柔難決隻會重蹈險境!”曲思低聲道:“屬下原是個惜命之人。”


    她這番話說的委婉,說白了就是“橫瀾派對我不仁我就對它不義,我絕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歡喜魔睨了她一眼,心裏覺得這妮子未免太聰明了些——忠心表得再好也未必能取信於人,但一個怕死的記仇的人,反倒令人放心,弱點是送給掌控者最好的信物。


    歡喜魔自認為看穿了這丫頭的心思,但指尖那一點微小的疼痛讓她硬不起心腸深究,她對自己說:反正有我在,不會讓她翻起天來。於是她揮手讓曲思退下。


    曲思離開之前,善解人意地問了一句:“魔尊是否要人進來伺候?”


    所謂“伺候”即是讓歡喜魔的麵首前來取樂。歡喜魔興致索然地道:“不用了。本座要靜修,無事不要來打擾。”


    曲思領命而去。房門再次緊緊闔上。


    歡喜魔將破了的手指放到嘴裏,盯著池中墨蓮,又不自禁想起一些往事……忽然靜室角落傳來不大的“砰”響。她的眼瞳驟然收縮,驀地循聲望去,手已經警惕的祭出一團攻擊靈氣。


    角落裏原立著一個帶鎖的矮櫃,鎖已經被打開,裏麵的一隻錦盒打翻了,一顆寶珠滾落到地上。


    歡喜魔看到寶珠後臉色大變,渾身微微發著抖,手裏的靈氣團卻不見了。


    地上的寶珠是一顆瞬移寶珠,連通魔界和三境的某個地方。當時送出一對寶珠中的另一顆時,她並沒指望秘密通道會有打開的一日,沒想到事隔多年,在她已經失去耐心和希望的時候,通道第一次打開了!


    寶珠周遭騰起一片煙霧,煙霧後影影綽綽立著兩個人,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孔漸漸顯露出來。


    深藍道袍,玉簪綰發,雖然蓄起髯須,但眉眼溫雅依舊,隻是被歲月滄桑染上了密密細紋,以及一份領袖應有的威嚴,正是無相門掌門玉璿真人!


    歡喜魔靜靜凝視著突然出現在她麵前的玉璿,神色十分複雜。半晌,她才緩緩直起身,往前走幾步,在玉璿真人兩步以外停住。


    玉璿真人身後跟著白雪和恢複大型犬讓葉息附身的小寶。兩個不明所以的家夥好奇地互相遞眼色。


    眼前情形實在太過詭異:據白鏡汀說玉璿真人可以避開耳目進入魔界,沒想到一下子闖進歡喜魔的地盤,還是一間頗似閨房的房間。然後歡喜魔見到他們居然不嚷不叫不攻擊,要知道這二位,一位是名震天下的無相門掌門,一位是臭名昭著的魔族族長,算得上宿敵,歡喜魔不是應該大打出手,立即抓捕他們嗎?像現在這樣,眼對眼無語凝望,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白雪當然不敢隨便說話,但披上狗皮的葉息仗著靈獸的外形,十分不識趣地拱了拱玉璿真人的衣袍。


    玉璿經它提醒,終於開口道:“芙蕖君。”看得出來,他費了很大的力才叫出這個名字,聲音很小,語調有些不穩,但眉宇間不怒自威的氣勢卻在這三個字出口後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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