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哥兒還記得明沅,明沅自成都給他送了玩物來,他這些東西許多,甚個木馬小車,甚個木刀木劍,一屋子都堆滿了。[]


    可小孩子都有個新鮮勁頭,便不如家裏的好,也要先拿在手上玩兩日,他正玩著明沅送來的東西,嘴裏還真念了幾句六姨。


    小人兒耳朵長,一聽見說起他知道的,張嘴就搭上了話:“六姨寫甚麽信呀?”明潼看他臉蛋紅撲撲的,招手叫他過來,趴在她膝蓋上,拿毛巾子給他墊在背後,又叫丫頭上奶卷子給他吃。


    慧哥兒見著紀氏就撒嬌,扒著她要她喂,又想多吃一碗糖酪,叫明潼嗔了一眼,紀氏趕緊答應了他,摸了他的腦袋:“乖乖,你想吃甚就吃甚。”全把看著官哥兒,怕他壞了牙的事兒給忘了。


    慧哥兒同鄭夫人並不親近,鄭夫人自鄭侯爺去後就大病一場,原是存了把孫子抱過來養的心思的,隻有這個心沒這個力,等到她緩過來想當個太夫人了,官哥兒也已經養的隻親近明潼一個。


    鄭辰回來,他還叫上兩句姑姑,知道鄭辰疼愛他,可看了鄭衍,卻縮了脖子,對著鄭夫人也不撒嬌,紀氏一來,他就挨在紀氏身邊,一時要吃一時要喝,非得坐在紀氏腿上,磨得紀氏眉開眼笑,明潼伸了手點點他:“你看看你,成個什麽樣子。”


    點心端上來,慧哥兒抓著一個就要吃,又問先生有沒有,明潼笑一笑:“早就送去了,你吃你的就是。”


    清風徐來,八角亭外頭開了一片石榴花,照得人眼睛都亮起來,吳盟自草堂窗戶裏往外望,隻見明潼坐在石榴花深處,他目力過人,那頭看過來隻瞧得見衣衫輪廓,可他卻能仔細看見明潼衣衫上嵌的青金扣子。


    明潼才剛是看慧哥兒練字,這才開了八角亭的格扇窗子,別個慈母做針線,她卻打算盤看帳,她這頭瞧出去眉目模糊,可光看著那道藍影立在窗口就覺得心浮氣躁,看慧哥兒臉上還紅通通的,便道:“哥兒出汗了,把東角的窗關上。”


    鬆墨應得一聲,底下的小丫頭換了幾回,可跟著她的自大丫頭做到了媳婦子,也依舊還留在她身邊,尋常房裏也不要丫頭進來侍候,還隻原來這四個宵天令全文閱讀。


    鬆墨走到窗邊,抬眼見著外頭一片紅,才剛還映人眼的藍影子不見了,鬆墨關了上窗戶,明潼這才往後靠,也捏起一隻奶卷子吃起來。[]


    她才剛端坐著,關了窗戶這才挨到花枕上,看紀氏喂慧哥兒吃奶卷子,把那封信拿過來看了,金家有意把嫡出的小女兒嫁到顏家來,實是誠意實足,顏連章身上才幾品官,就算來年升了鹽課,也比不得金大人的人一品。


    此時肯靠過來,不過為著顏家是後族,若不是明陶已經成了親,金夫人也就不會提起灃哥兒官哥兒兩個了。


    這兩個得著恩蔭,進了國子監,今歲就考了個秀才,明蓁特意賜了筆墨下來,叫他們再下苦功,顏連章接了信,就讓兩個兒子隔得三年再考,舉人進士總是少不了的,不急在這一時之間。


    澄哥兒到今歲秋日就要去考舉,這一科不論名次如何,必是中的,等明歲春天再考,連職位都安排好了,從八品的國子監總薄,這意思就是叫顏家後來幾個兒郎都往清貴那一流去走了。


    明潼拆開明沅的信,看得一回,紀氏抱了慧哥兒問:“這金家,可能結親?”金家算得是皇帝心腹,既有這意思,若是相宜,也能結一門好姻緣。


    明潼自上而下的一掃,沉吟道:“依著我看,金家這門親不結也罷,六妹妹寫得明白,金家才剛把女兒嫁到蜀王府裏去,我看上頭的意思,是要削藩的,旁的不好動,蜀王就排在頭一個。”


    紀氏一怔:“這,這總不會罷,這都多少代的藩王了,還能說削就削了?”


    這事兒上輩子她知道的不確實,那會兒已經纏綿病榻,哪還有人會跟她說這些,隻看當今一貫的行事,怎麽也不把軍權兩權放給藩王。


    明潼把信紙重又疊起來:“那金家姑娘比明漪還小一歲,官哥兒灃哥兒兩個又要考舉,也不急在這一時,等上三年,甚個事情都有分曉了。”


    紀氏知道輕重,這等大事,她一個定不下來,不說官哥兒,灃哥兒再是庶子,如今也不相同,金家雖沒瞧中他,他的親事也不會差,等顏連章再升上一升,三品人家怎麽也跑不脫。


    紀氏跑這一趟也是為著看看女兒:“上回你說進了春天身上就不大好,一直吃著藥,這會兒可好些了?”


    明潼笑一回:“早不吃了,娘放心罷,我送回去的燕窩可還燉著?”紀氏多少年來日日都吃一盅燕窩子,這還是自紀老太太那會兒養出來的,嫁到顏家的時候,胡氏還嚼過一回舌頭,說姑娘在家沒受過辛苦,往後出了嫁,連一天一碗的燕窩都難了。


    紀老太太當時便打了她的臉,笑著又給她加了一個莊子:“這莊頭上一日的出息,供個燕窩還是供得起的。”


    胡氏那臉陰得能滴出水來,紀氏自此這碗燕窩就不曾斷,聽見女兒問,點了頭:“這東西我一日都離不了,吃了這許多年,身上有甚個不好,養起來也容易,你這身子就該好好調理。”


    紀氏原還盼著明潼能再生一個,一個孩子到底少了些,若不是鄭家自來子嗣單薄,隻怕她還要背上一個善妒的罪名,可看明潼的樣子她又說不出這些來,歎上一口氣,逗了會兒慧哥兒,到前頭開始讀書了,又陪著女兒說上會話,這才走了。


    等紀氏走了,雲箋才提了個食盒過來,裏頭擺了個青瓷盅,打開來卻是藥湯,給明潼盛了一碗出來,她擰了眉頭一氣兒喝盡了。


    她麵上的好氣色,有一半兒脂粉妝點的,吃了半年藥,身子還不如原來,就沒有一夜能睡個整覺,夜夢許多回,有時候天沒亮,她就醒了,驚出一身一身的冷汗來,那夢裏該是她早就不懼怕


    的那段宮牆。


    明潼心裏這點隱憂,跟誰都無法說起,她就要過二十一歲的整生日了,她記得清楚,是過了二十一歲的生日,人才一點點支撐不住的武魂王座。


    小香洲那地方她這輩子絕少踏足,住了這許多年,也就去過一二回,可她卻記得那裏頭夏日長的草,春天開的花,人一天比一天的枯瘦下去,開了窗子吹進來的暖風都叫她覺得穿透肺腑,冷的凍人心。


    她一天天的算著日子,越是近越是害怕,身上好便罷了,偏偏她病了,偏偏她這病,太醫說的跟原來一樣,叫她靜養,少思少憂。


    五月的天兒,她還沒換上單衫,身上披了薄鬥蓬,吃的茶喝的湯都得滾熱了下肚,夜裏睡覺,被子裏頭也還用著湯婆子。


    明潼裹緊了鬥蓬,叫人把東邊的窗打開,慧哥兒小小一點,肉乎乎的身子挺得直直的,一本正經的端坐,手懸空了習字,如今就寫得很有模樣了,等慧哥兒大些,再教他騎馬射箭。


    明潼吃了湯藥有些犯困,先還看著兒子練字,眼睛微微一眯,隻一片模糊的紅色,石榴花的紅漸漸氤開來,從泛著活氣的紅變作了暗紅,好像血漬凝成的斑。


    她倏地驚醒過來,隻當自個兒是大動,卻不過睜了眼兒,鬆墨還問她是不是要茶,又給她掖上軟毯子,連東角那扇窗戶都已經關上了。


    她是覺得喉嚨口連唾沫都咽不下去,當著紀氏的麵吃了一個奶油卷子,刀割似的疼,想是夜裏驚夢又出了汗,濕泠泠的睡了,著了風寒,叫雲箋煎了薑湯來,滿滿飲了一碗,全身發熱發汗,這才覺得好受了些,這可兩碗湯一灌,甚個東西都吃不下了。


    她跟鄭衍早早就分桌吃飯了,先是鄭夫人不想看見她,隻當叫她獨個兒用飯是打她的臉,哪知道她變著法兒的點菜,明潼一手管著府裏的帳,下人哪有不聽她的。


    鄭夫人氣個半死卻全無辦法,兒子身上這個奉恩將軍還是看著她的麵子給的,已經拿捏不住她了,倒不如就分開來過,彼此眼不見心不煩。


    鄭夫人知道兒媳婦有錢,可著勁的伸手要,她要來的,一多半兒補貼了鄭衍,今日包船遊秦淮河,後日又帶了兩個小娘去爬山,做上幾首酸詩,相互吹捧幾句,成日裏吃得醉熏熏的,回來倒頭就睡。


    原來嘴裏念叨的鄭家的榮光,叫他全拋到了腦後去,丹書鐵券早已經連上頭的鐵色都不記得了,知道上進無用,幹脆放蕩,他手上有錢鈔,生得又俊秀,自有女人樂意奉稱他侍候他,再不必去看明潼的冷臉。


    他吃得醉了,也不是沒來鬧過,心裏不順心,借著酒勁兒撒出來,夜裏明潼睡著,他進了家門就往這頭拐,到了東院連連拍門,東院裏早就落了鎖,守門的婆子在裏頭軟應幾句,又說夫人病著睡下了,鄭衍還不肯走:“病?她哪一日不病!”


    明潼叫吵醒了,捂了額頭坐不起來,五月的天還沒換薄被,伸手出來拉一拉被子,呼出幾口氣來,隻覺得喉嚨口痛得厲害,手心微汗,怕是發熱了。


    喊又不想喊,她一醒,一屋子丫頭又要來問她外頭怎辦,幹脆不起身,等了好一會兒,鄭衍拍門拍得累了,這才又清淨下來,她還沒坐起來,先聽見窗格一聲響,抵住窗子的插梢滾到地上,一聲脆響。


    明潼伸手到枕頭下邊,指尖碰著冰冷的把手,那人卻遲遲沒有靠近,就這麽站了好一會兒,等窗子再關上,明潼睜開眼兒瞧見床邊櫃上多了一杯茶。


    第二日鄭衍就摔了馬,還不曾邁上馬去,那馬打了個滑,身子往前一仰,鄭衍滑了下來,把腿給跌傷了,請了跌打大夫來,綁上兩塊木板,明潼立在門邊看他一眼,說一句侯爺養好身子,轉身便走。


    夜裏撐著精神等吳盟來,他果然來了,明潼額角一抽一抽的疼,看他一眼,還沒開口,他就坐下了:“怎麽?斷一條腿,你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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