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芃怔了半日,竟露出點笑意來,嘴角微揚,手裏捏著的那個實心果送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秋日裏存起來的,到冬天拿出來用,甜汁子全鎖到肉裏,一口下去舌頭根都甜的發膩。[]


    她看看明沅,笑意收了去:“是娘叫你這麽問的?我說了肯嫁,就是能嫁,她不必憂心這些。”明沅說得這話,她也沒皺眉頭,心裏卻是厭惡極了的,她自己都認了,偏還要拿生生死死的話來試探她。


    哪知道明沅卻沒回她,隻坐著不動,眼簾垂下去,盯著茶盤,卻不再看明芃了,紀氏不見得就讚同梅氏這麽瞞著明芃,可要她開口是再不能夠的,哪怕是為了維護顏家,也得瞞了明芃,梅氏為什麽不說,紀氏又為什麽沉默,明沅心裏明白。


    明芃知道了,必有一場風波,可她既開了口,就沒打算再藏著瞞著:“二姐姐上山半年多,梅表哥就回來了,是跟著大姐夫一道回來的,他在蜀地叫叛軍扣下,傳了附逆的名聲,家裏這才不敢告訴二姐姐。”


    一句話把來龍去脈全說了,卻沒提梅季明叫梅家除了名的事兒,人是活著,卻沒了宗族,家裏再不認他,怕明芃一時受不住。


    明芃先時看著明沅麵上神色不變,心裏隱隱覺出些來,可她自己都不信,沒了一年的人,怎麽能說活就活過來了,可也知道家裏幾個姐妹都不會無風起浪,明沅更不到蓋棺不輕易開口的人,她都說了,這事怕有幾分是真的。


    明芃嘴裏還咬著果肉,手卻伸到襟前按著心口,正不知要說什麽,就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果子滾到地毯上,她撐著手站起來要往花廳外頭去,明沅吸一口氣,手上一緊卻沒攔她,由著她往外去。


    可她隻往外頭邁了兩步,人就頓住了,她是想奔出去問母親真相的,可整個人都給掏空了似的,腳下一軟,差點坐在地下。


    明沅快步站起來一扶,架著明芃的胳膊把她扶到榻上,屋裏的炭火備的足,滿屋子暖融融的,隻明芃隻覺得腦袋一陣陣的發虛,人都坐不住,倚在大引枕上,好半日才轉回來看了明沅。


    麵上一片煞白,她原來裏頭就穿著青色的衣裙,這會兒越發顯得氣色不好,抖著嘴唇半日,胸膛起伏不斷,手緊緊攥了大紅引枕,她因著畫畫刺繡並不留指甲,手指頭無力的抓了幾下引枕上繡的金錢紋,忽的笑起來了:“怎麽這樣冷。”


    花房裏頭擺滿了各色花木,冬日還有花開得好,裏頭單獨辟出一個小廳來,設著長榻花桌凳子,當成待客的所在,裏頭說話作事,若不是高聲叫嚷,丫頭們再聽不著,明芃把人都指了出去,這會兒一個侍候的也沒有。(.無彈窗廣告)


    明沅搓著微微冒汗的掌心,立起來把掛著的大鬥蓬取下來蓋在明芃身上,伸手握住她的手:“我原不該說,可不能就這麽看著二姐姐蒙在鼓裏。”


    明芃手上無力,明沅卻緊緊握住她,旁的話不必多說,明芃自個兒也能想的明白,她無知無覺的叫明沅抓了手,麵上幾回變色,眼眶紅通通的,隻是落不下淚來。


    “他既活著,作甚不來找我?”到明芃的手都叫明沅抓著出汗了,她才說了這一句,一雙眼睛木呆呆的:“他擔了汙名,梅家還肯不肯要他?”


    這兩句,明沅一句也答不上來,明芃也不是真要答案,梅家她呆了這許多年,梅季明又同她一處長到大,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連咬唇的力氣都無,軟綿綿的趴在小榻上,到額角沁出汗來,還隻覺得心口似灌了一陣冷風。


    兩個人都不開口,外邊的丫頭進來添炭,見明芃躺著,還當她身子不適,碧舸進來見著就問:“姑娘這是怎麽了,可是身上不好。”


    明芃不答,明沅也不開口,衝著碧舸使了個眼色,碧舸聲音輕下去,心裏猜測怕是姑娘心裏頭難受,六姑娘正在寬慰她。


    碧舸退了出去,走的時候還把簾子放下了,掩得嚴嚴實實的,外頭想透著玻璃也看不見了,出去了就衝蘭舟擺擺手,作了個噤聲的動作。


    明芃前頭半年確是關在屋中足不出戶,後來拾得送了畫卷來,有時是草有時是花,有時候是果子,還有果核魚骨頭,明洛收了畫,倒一天天緩過來了,想著出去看看,山上沒人比她大,那幾個都聽她的吩咐,她還換過衣裳,穿了騎裝天不亮就起來爬山登頂看日出,紮了網子去捉魚撈蝦。


    她為著梅季明茹素一年,捉著這些就養在水缸裏,養上幾天又放出去,半日關在家裏作畫,半日出去爬山,袋裏總裝著吃食,饅頭餅子,一半給了拾得一半喂了動物,還散了小米出去喂麻雀。


    她初上山時,隻一想到梅季明就心口疼,不吃不睡不說不動,為他遭了這樣的禍事哀痛,等到念了佛經,再拾起畫筆畫起仙域誌來,想著把他最後留下來的稿子印成冊,叫他不白來人世一回,畫的越是用心,越是少想到他。


    從無時無刻不想,到一日想一回,再到隔個三五日,等仙域誌畫完雕銅版,她想到他的時候已經不再傷痛,替他做了這樣一樁事,倒叫她自個兒平靜下來,辦完了事就依著原來承認的,回來聽從父母的安排嫁人。


    卻不知整個家裏就瞞著她一個,她深吸一口氣,大口大口喘出來再吸進去,心口回暖怦怦跳個不住,打明沅掌中抽出手,竟還撐著身子緩緩坐了起來:“我知道了,六妹妹回去罷,你能說這些已是難得,旁的我再不問了。”


    明沅坐著不動,哪裏放心她一個人呆著,明芃卻笑:“你便不說,我也知道,你去罷。”明沅無法,叫了碧舸蘭舟進來,旁的不好多說,隻叫她們日夜看著。


    碧舸這才皺起眉頭來,她跟蘭舟兩個也不知真相,隻覺得明沅這話古怪的很,她們姑娘這一向好了許多,偶爾還能提上一二句,不似原來半個梅字也不能提,眼睛裏連梅花都不能看見。


    明沅裹上片金鬥蓬往回去,過了西府,也不急著回屋:“我們往園子裏頭轉轉,這會兒臘梅該開了。”


    九紅知道明沅必是忍不住說了,心裏替她擔憂,卻不好說什麽,應得一聲扶了她的手往園子裏去,園裏積得一層雪,石頭上落滿了,遠看倒跟一個個雪團子似的,偶爾還能見著雪上細細的腳印。


    肥乎乎的麻雀一個挨著一個的站在枝上,毛蓬鬆的撐起來,看著就跟圓球似的,樹底下的野貓盯著麻雀虎視眈眈。


    明沅站在四麵亭裏,一邊一株臘梅開得正好,九紅立在一邊陪了她,她伸出手去碰著臘梅上的落雪,凍得指尖發麻了,這才轉身問道:“九紅,我是不是不該告訴二姐姐。”


    梅氏為難,明蓁更為難,一家子都是兩難的,偏她先去捅破了秘密,明芃知道了就不再是小事兒,她絕不能裝作不知安心嫁人,明沅也逃不開幹係


    九紅替她歎一回,這事兒也沒個對錯,心裏替明沅擔憂:“要不,我去尋喜姑姑一趟?”她跟錘子的婚事訂了下來,喜姑姑是想著九紅跟了明沅當陪房的,兒子如今是個二掌櫃,若是跟了明沅,大小也能當個莊頭了。有了這層關係,憑著她在紀氏跟前的體麵,總好幫著勸一勸。


    明沅一聽倒笑著搖起頭來:“哪用得你去說,叫人要把剪子來,剪幾枝臘梅,到屋裏取個瓷瓶來,我給太太送去。”


    等著東窗事發,不如她自己先去認下,九紅一聽就知道她的意思,叫了一聲姑娘,明沅衝她笑一笑:“是禍躲不過,我既說了,就沒有不認的。”


    挑了半開半打苞的花枝剪下兩三枝來,九紅快步回去取了瓷瓶兒,明沅拿在手裏,一路往上房去,鼻尖聞著臘梅香氣,倒漸漸清明起來,心裏雖吃不準紀氏要發多大的脾氣,可卻一點也不後悔開了這口。


    卷碧見著她來歡歡喜喜的掀了簾子:“太太才還念著姑娘呢,問我可從西府回來了,緞莊上送了緞子來,叫姑娘挑一挑,好裁春日裏穿的新衣裳。”


    衣裳都是早一季做的,過了年的九月就是明沅的及笄禮了,趕著十月裏過門,到第二年春天也還是新媳婦,身上的衣裳不能素,紀氏挑了好些個輕快的顏色,預備拿貴重的花樣繡上去,又顯得年輕又不會壓不住。


    新婦自然還要多做兩身出客的衣裳,除了百子的石榴葡萄的,還有寶相花如意紋的,件件都不重樣,正要叫她看花樣子,她倒來了。


    紀氏先聞著花香才瞧見的人,看明沅進來還衝她招一招手:“趕緊的,我眼睛可挑花了,你自家看看,哪個緞子配哪花色好些。”


    明沅把臘梅遞給凝紅,紀氏叫換個瓶兒插到白玉花插裏去,又讓卷碧去取糖麻葉來當茶,花還沒換了瓶送進來,明沅就先開了口:“太太,我才剛把實話告訴二姐姐了。”


    紀氏還側了身翻緞子,聽見這話皺了眉頭,待看她垂眉斂目的模樣,知道不是作偽,一時沉了臉,又問一聲:“你全說了?”


    明沅一頓:“梅表哥叫除名的吏和,並不曾說。”


    紀氏出一口氣,坐著側過身去看她:“你去的時候,我可叮囑過?好歹你也不是分不清,一向穩當怎麽竟出這樣的紕漏!”


    明沅頭也不抬,聽著紀氏訓她,紀氏把緞子一放,曉得不時梅氏怕要過來,這事兒梅氏都拿不準主意,窗戶紙偏叫明沅給捅破了,她立起來行得兩步,再看明沅時也不知該怪她還是罰她,擰了眉頭道:“你回你的屋去,把年飯吃了初一拜過祖宗,就不許再出來了。”


    明沅兩隻手垂在身前交握,聽見這句指尖一緊,應得一聲是,見紀氏沒有再要說的,一步步退出去,罩上鬥蓬回小香洲去了。


    外邊凝紅才剛換了瓶來,見著明沅還笑一笑,誇一句臘梅香的很,就聽見裏頭紀氏吩咐:“添了茶來,把這些緞子收下去。”


    外邊凝紅才剛換了瓶來,見著明沅還笑一笑,誇一句臘梅香的很,就聽見裏頭紀氏吩咐:“添了茶來,把這些緞子收下去。”


    凝紅一奇,裏頭卷碧出來了,手裏就捧著幾塊,衝凝紅使個眼色,眉頭深鎖的看了明沅:“太太氣的不輕,六姑娘……”說著也歎一口氣。


    明沅點一點頭:“明兒還勞姐姐過來取燕窩。”說完這話,過了垂花門,不許出來就是禁她的足了,自小到大,哪個都叫紀氏發落過,她這回還真是頭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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