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古道問道:“所為何事?”


    分舵舵主道:“淩陽王是代當地各土司來的。”


    “土司?”薛靈璧眉頭深鎖。


    在淩陽王未到廣西之前,當地土司時常與朝廷起爭執衝突。先帝將他派遣到廣西,其實是想讓他焦頭爛額,無暇他顧。但淩陽王也是好能耐,上任之後軟硬皆施,恩威並濟,將當地土司一個個都收歸得服服帖帖,唯他馬首是瞻。廣西境內升平,皇帝憂大於喜,因為這等於送了一大堆忠心耿耿的軍隊給淩陽王,心裏自然不能樂意。


    先帝駕崩後,皇帝先後派了好幾個能吏幹將來廣西,希望能遏製淩陽王,皆是無功而返。這任的廣西總督之前任過八年江浙總督,抓過不少貪官汙吏,將江浙一代治理得井井有條,是朝廷連年褒獎的大能臣。奈何這樣一條強龍到了廣西,也成了蚯蚓,莫說地頭蛇,連遇到蜈蚣也要縮一縮腦袋。


    皇帝震怒之餘,隻能將薛靈璧派下來查探淩陽王的動靜。既然是查探淩陽王的動靜,那麽當地土司的動向自然不能馬虎。


    他問道:“你可知他們來的目的?”


    分舵舵主偷瞄了馮古道一眼,見他默默頷首,才道:“有消息說,是為了土司賦稅。”


    薛靈璧道:“征稅時間已過,土司要延交?”


    “不是延,是不交。”分舵舵主道,“不但不交,還想請皇帝開倉賑災。”


    薛靈璧愣了下,“廣西有災麽?”誰都知道皇帝關注廣西,若真有災荒,京城斷然不會沒有風聲。


    “說是有蝗災。”分舵舵主道,“一個晚上,土司的糧食都沒了。”


    薛靈璧冷笑道:“沒人見過的蝗災?”


    分舵舵主道:“倒也不是完全沒人見過,淩陽王府有幾個去附近收賬的人見到了。”


    話說到這裏,是人都能聽出這裏麵的貓膩。


    馮古道想了想道:“等淩陽王走了,你再來報。”


    分舵舵主領命去了。


    “淩陽王是在試探。”試探朝廷的底線。底線代表的往往是底氣,底氣代表實力。“又或許……”


    馮古道接道:“他想找個師出有名的借口?”


    那些明明因為野心膨脹想當皇帝的人在造反前都會另外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無論這個借口有多麽荒謬,隻要朗朗上口就行。久而久之,這就成了每個謀反之人必做的功課。


    隻是不知道這次淩陽王想找的借口是否是為了當地土司一場來無影去無蹤的蝗災,而陷天下百姓於戰火。


    薛靈璧麵容一沉,“我們可以向廣西總督問個清楚。”


    淩陽王在總督府隻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他走後,廣西總督將自己鎖在房間裏,閉門不出,唉聲歎氣。


    八年的兢兢業業,嘔心瀝血,恐怕就要喪在今日。


    他坐在桌案前,尋思著要不要先寫封遺書,那萬一有什麽事,也好有人知曉他的清白。


    他提起筆正要寫,就聽下人在外頭稟報道:“大人,有客從京城來。”


    “我都落到這步田地了,還有人從京城跑來打秋風?”廣西總督說此話時,不免有幾分淒涼。


    “他說他叫薛靈璧。”


    “薛什麽?”他手肘一抖,丟開筆,慌慌張張地打開門。


    下人被他眼中的熾熱燙得往後退了兩步,才道:“薛靈璧。”


    “有請,快快有請!”廣西總督正要出門,低頭看自己衣衫不整,又連忙退回去,拾掇妥當之後,才匆匆趕到正廳。


    廳中,薛靈璧和馮古道一左一右地分坐兩邊,無聲地品嚐著杯中茶。


    廣西總督眼珠朝兩邊一轉,心中就有了答案,向薛靈璧揖禮道:“侯爺遠道而來,下官有失遠迎。”


    薛靈璧起身回禮道:“田大人有禮。”


    廣西總督坐在他的下首,眼睛朝馮古道一瞟道:“這位是?”


    “在下馮古道。”馮古道拱手。


    “哦,原來是爵爺。”雖然馮古道做的是魔教明尊,但是在朝官心裏,倒是對他的爵位更關注些。


    馮古道回以微笑。


    打完招呼,廣西總督開門見山地問道:“不知侯爺此次大駕光臨桂林,所為何事?”


    薛靈璧道:“皇上惦記田大人,讓本侯來看看。”


    要真惦記他,就不會把他一丟廣西一年多。


    廣西總督心裏頭不滿,臉上卻還要做出誠惶誠恐的模樣,下跪叩拜道:“臣謝皇上隆恩。”


    薛靈璧也很清楚,這隻是不得不說的場麵話,卻是誰都不會相信的。於是等他重新落座之後,施施然地將話引導入正題,“本侯進城的時候,聽百姓議論說淩陽王來了。”


    廣西總督想,百姓怎麽會知道來的是淩陽王,就算有眼力好的認出來了,又怎麽會那麽巧偏偏在你經過的地方大聲議論此事?分明你之前派人打探清楚的。“不錯,不過在侯爺到府之前已經離開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薛靈璧神情淡然。


    這個表情是可惜麽?分明是等他走了才來的。


    廣西總督邊腹誹邊道:“侯爺想見王爺?”


    “久聞淩陽王驍勇善戰,乃是當世名將,本侯仰慕已久,自然想一睹他的風采。”薛靈璧戴起高帽。


    但廣西總督在官場摸爬滾打這麽多年,焉能不知淩陽王和當年的兵馬大元帥薛靈璧之父是水火不容的政敵?說一睹風采是假,想一較高下才是真。


    他想歸向,嘴上還是附和道:“那的確是可惜。”


    馮古道突然插進來道:“淩陽王找大人所為何事?”


    廣西總督被他的直接噎了下道:“哦,是為了土司減賦之事。”


    薛靈璧與馮古道暗中交換了一個眼神。


    其實在來之前,他們已經想好對付廣西總督的辦法。


    當初他之所以能在江浙一帶混得風生水起,都是因為當初那些人繞來繞去沒繞過他彎彎腸子。但是在廣西,淩陽王一上來就是動刀,根本不給笑的機會。那些土司也一個個都是實在人,想稱兄道弟?行,一起拜天地祖宗,結拜吧。


    廣西總督使了幾條計,都被硬生生地擋回來,一副有本事你就出兵攻打,不然老子就是不幹的架勢,讓他整張臉上最好看的高鼻子都撞釘子撞成塌鼻。要說真出兵攻打,他是絕對不敢的。淩陽王還在那裏,他要是一個不小心把淩陽王給激造反了,那真是自掛東南枝都要青史背罵名。


    所以隻能像龜孫子一樣縮著。一縮一年多,脾氣沒了,膽子小了,腦子僵了,彎彎腸子全直了。此時的廣西總督和薛靈璧一年多前聽說的那個完全判若兩人。


    馮古道道:“我對朝中事不大了解,隻是土司之事怎的和淩陽王扯上關係?”


    怎麽不能?人是穿一條褲襠子的。廣西總督微笑道:“淩陽王向來關心廣西政務,事必躬親,愛民如子。”


    馮古道聳肩道:“這樣一來,田大人豈非無事可幹?”


    要真無事可幹也好,偏偏還要夾在朝廷和淩陽王之間。廣西總督站起來,朝京城的方向遙遙一拜道:“下官愧對朝廷,有負聖恩啊。”


    薛靈璧被他繞得不耐煩了。馮古道也喜歡繞,卻沒有繞得像他這樣不讓人待見,幹脆親自上陣道:“田大人看,淩陽王此來的真正目的為何?”


    廣西總督身體一震,慢慢地坐回座位,腦海裏不斷地分析著他的話,然後輕聲道:“侯爺的意思是?”


    他是不是想造反這種話是不能直接問的。


    所以薛靈璧說的是,“本侯聽說,田大人這一年多來,與淩陽王相處得並不融洽。”


    何止不融洽,簡直是涇渭分明。主要是他不要跨出自己的府邸,不要去幹涉廣西的政務。


    廣西總督想起剛來第一夜,淩陽王帶著兵衝進他房間,與他笑眯眯地喝了一杯酒的情形,不由又滲出一身冷汗。為這件事,他連上三個折子參他。本本都是往滔天大罪上參,但本本都石沉大海。這讓他徹底明白廣西算是怎麽一回事兒了。擺明是對於淩陽王,皇帝沒轍治,隻能寄望於拍下去的官吏爭氣點。但是爭氣要靠挺直的腰板子,挺直的腰板子靠的是強硬的後台。光靠他一根脊梁有什麽用?還不夠對方一掰的。


    他兩眼一紅,“下官愧對……”


    “田大人是暗示本侯參大人一本麽?”薛靈璧對著他那雙水泡眼實在沒什麽好感。


    廣西總督的淚頓時收起道:“侯爺準備如何參下官?”


    薛靈璧麵色不變,“往死裏參。”


    廣西總督麵色大變,“侯爺,其實下官有難處啊。”


    早說不就好了。


    薛靈璧道:“此話怎講?”


    “唉,其實下官在廣西不過是個空架子。”他有些琢磨出薛靈璧的來意了。故意回避淩陽王,卻又句句不離淩陽王,這分明是皇帝派來徹查的。換句說,薛靈璧這次代表的是皇帝的眼睛。


    他像古井一樣死了多年的心又活絡起來。“這樣閑散度日,倒不如回江浙,哪怕是當個記文書的小吏也好。”


    薛靈璧道:“田大人言之有理。”


    廣西總督的眼睛亮了。


    “可惜皇上這次讓本侯來體察廣西民情,本侯對廣西不甚了解,也不知道要體察到何年何月……”


    “這點下官還能幫上一二的。”得了暗示的廣西總督很識時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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