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門敞開著,橘色燈光從裏麵透出來,與地上的月光混至一處,映襯著兩旁的走道越發暗沉。


    屋子裏靜謐無聲,仿佛無人,都是一走近,沉鬱之氣立刻伴著橘黃燈光迎麵撲來。


    宗無言走到台階下,背著月光,地上露出他和馮古道被拖長的黑影,將燈光剪出兩個半重疊的人形,“侯爺,馮古道來了。”


    “進來。”薛靈璧聲音清朗,仿佛連昏暗的燈光都精神起來。


    馮古道踏進門檻,眼睛迅速向房間一掃,然後衝著坐在桌案後的薛靈璧躬身道:“見過侯爺。”


    薛靈璧一指茶幾的方向。“這位是當朝史太師。”一個中年男子半癱坐在椅子上,過於圓潤的肚子拚命頂著衣服,好像一隻漲起來的球。


    馮古道連忙轉身行禮道:“參見史太師。”


    史太師有些心不在焉地揮了揮手,轉頭對薛靈璧道:“侯爺果真是少年風流。”


    薛靈璧對他的嘲諷不以為意道:“當時他與本侯一同在場。本侯是怕太師跑兩趟。”


    “那侯爺現在能說了吧?”


    “本侯並沒有看見凶手。”


    “但是聽捕快說,他們趕到時現場隻有侯爺和他兩個人。”史太師白發人送黑發人,心中悲慟難以形容。但是在朝中混跡多年的城府讓他強行將這口氣忍在肚子裏,臉色雖沉,說話卻是有條不紊。


    薛靈璧道:“本侯到時,看到的就是一具無頭屍體。”


    ‘無頭屍體’四個字顯然刺痛了他的心。史太師的手指猛然抓住扶手,指關節根根發白。


    薛靈璧道:“那個人……真的是史總督?”


    史太師深吸了口氣道:“不錯。”他頓了頓,雙眼露出陰狠惡毒的目光,“若是讓老夫知道是誰殺了他,老夫一定將他挫骨揚灰,千刀萬剮!”


    砰。


    他的手重重拍在茶幾上。


    茶幾上的茶具齊齊一跳。


    馮古道看著他的手,心想:這一定很疼。


    手疼終究比不上心疼。史太師胸膛連連起伏,一張臉幾乎漲成紫色,“侯爺……”


    “史太師。”比起史太師的悲憤交集,薛靈璧則淡漠得近乎冷酷。


    “侯爺既然是第一個案發現場,可有發現什麽蛛絲馬跡?”史太師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的臉,雙眸血絲密布,猶如兩張網,無時無刻都準備著將對方網在中央。


    薛靈璧道:“我到不久,捕快就到了。”


    “那麽在這段不久的時間中,侯爺在做什麽呢?”史太師緩緩道,“老夫聽當時同在一層樓的其他房客說,案發的房間裏曾傳出兵刃相交聲。”


    馮古道心頭一緊,目光不由自主地向薛靈璧望去。


    薛靈璧不緊不慢道:“說起兵刃相交,本侯也曾耳聞,可惜當本侯到時,人已經不見了。”


    “但是老夫聽說當時還有人在走廊裏說話。”史太師眸光一轉,看向馮古道。


    馮古道張大眼睛,無辜道:“說起來,我似乎也的確曾聽到說話聲。”


    “是麽?”史太師身體微微前傾,“你聽到了什麽?”


    “沒聽清。”馮古道道,“好像很多房間裏都有說話聲,不知道太師指的是哪個?”當時他和紀無敵說話聲音都不大,而刀劍聲又重,房間裏的又沒什麽高手,他不信當時有人聽到他們在說什麽。


    史太師眯起眼睛。那些人的確沒一個說的出走廊裏到底說了什麽,但是在官場打滾多年的直覺告訴他,薛靈璧和馮古道縱然不是凶手,也絕對隱瞞了什麽。


    “那侯爺心目中,可有可疑人選?”


    麵對史太師的逼視,薛靈璧泰然自若,“有。”


    “是誰?”史太師眼中厲光一閃。


    薛靈璧道:“太師可曾聽過血屠堂?”


    馮古道訝然。他不知道他提起血屠堂是有所察覺還是歪打正著。


    史太師道:“有所耳聞。”


    “本侯得到消息,血屠堂精英已在近日來到京城。”


    史太師冷然道:“侯爺的意思,小兒是死在血屠堂之手?”


    “血屠堂堂主身份神秘,從未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但本侯打聽到他的武器是鉤子……”薛靈璧頓了頓,見史太師聽到‘鉤子’二字臉色驟變,才接下去道,“或許是巧合,不過未嚐不是一條線索。”


    史太師強自按捺住湧起的恨意,道:“老夫和小兒從來不過問江湖中事,與那血屠堂毫無過節,他為何要殺他!”


    薛靈璧道:“血屠堂是殺手組織。太師以為他們需要什麽理由?”


    “你的意思是說,有人雇傭他們?”史太師霍然起身。


    薛靈璧道:“這隻是一種可能。”


    史太師的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半天才瞄著薛靈璧道:“那侯爺認為,誰最有嫌疑呢?”


    薛靈璧徐徐道:“這恐怕隻有史太師才知道了。”


    史太師腦海中猛然閃過好幾個名字,皇後派係的、顧環坤派係的、還有……眼前這個。


    薛靈璧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也成了嫌疑對象,“本侯相信再精密的計劃都一定有破綻,更何況春意坊人多嘴雜,凶手不可能毫無痕跡留下。怕隻怕凶手也想到了這點……”


    史太師猛然一省,換做平時他絕對不會想不到這點,隻是看到愛子無頭屍體之後的他心緒大亂,乃至於失了方寸,他拱手道:“多謝侯爺提醒,老夫還有事,告辭。”


    馮古道見他跨大步往外走,連忙側身讓路行禮。


    等史太師腳步聲遠去,他才慢慢地轉過頭來道:“侯爺為何會想到提血屠堂?”


    “除了血屠堂堂主用鉤之外,本侯說的話句句是真。”薛靈璧微微一笑,眼中說不出的狡黠,“能夠借史太師的手除去血屠堂,何樂不為?”


    馮古道垂眸道:“侯爺高明。不過史太師若真去春意坊深究起來,袁傲策和紀無敵恐怕是包不住了。”


    薛靈璧道:“這就看他們的造化。”


    ……


    造化?


    那他床底下人頭又該如何造化?


    馮古道微微皺眉。他身邊如今有八大高手保護,一舉一動備受矚目,想偷溜也是不能。但是人頭有血腥味,就算他瞞得了一時也瞞不了一世。血屠堂的確給他出了個難題。


    他若是將人頭叫出來……那麽難題自然過渡到了薛靈璧手中。但是他會如何看待人頭突然出現在他房間裏的原因呢?而且若有朝一日身份暴露,他是否會以為這個人頭也是他的一個局?


    馮古道越想越覺得床底下的那個不是人頭,是燙手芋頭。


    “你在想什麽?”薛靈璧溫聲道,“眉頭皺得像橘子皮。”


    “橘子皮其實不是很皺,腐竹更皺。”馮古道回神,隨口敷衍道。


    薛靈璧淡然一笑,“你若是困,便先回去睡吧。”


    “侯爺英明,我正困得眼皮都睜不開了。”馮古道揉了揉眼睛,故意裝出一副瞌睡連連的樣子朝外走去。


    薛靈璧跟在他身後。


    “侯爺?”馮古道疑惑地轉頭。


    “你既然連眼睛都睜不開了,要如何找回去的路?”薛靈璧笑著問。


    馮古道訝異道:“侯爺要送我?”


    “順便散步。”薛靈璧負手,行得緩慢。


    夜間冷風吹過,馮古道打了個寒戰。


    薛靈璧見他衣衫單薄,那間黑色大氅有沒有穿,不由搖了搖頭,解下身上的大氅順手披在他肩上。


    “侯爺?那你……”肩膀和背上傳來的暖意差點將他灼傷。


    薛靈璧輕嘲道:“我可不想從侯府出去的人日日都要請假。若是如此,那我這個雪衣侯還有何麵目去領戶部的俸祿?”


    馮古道幹笑了一聲,“我隻是過意不去。”


    薛靈璧似笑非笑,“哦?你也會過意不去?”


    “因為我房間裏的大氅越來越多,而你房間的大氅卻越來越少。”馮古道微囧。


    薛靈璧負手笑道:“說的也是。看來我隻好一路散步至你的房門口,才能阻止我的大氅繼續減少下去。”


    馮古道連忙道:“其實,我認得路,不敢勞煩侯爺。”


    薛靈璧嘴角微揚,“馮古道,你在害怕什麽?”


    “怕?”馮古道心中一凜,“侯爺何出此言?”


    “沒什麽。”薛靈璧淡然道,“隻是覺得某人閃閃躲躲吞吞吐吐得太過辛苦,忍不住問問罷了。”


    馮古道眼珠一轉,便知他相岔了,卻也不反駁,隻是悶頭走在前麵。


    薛靈璧則慢悠悠地跟著。


    眼見著房間越來越近,馮古道的心也越來越緊,以薛靈璧的靈敏,未必聞不出房中味道。他在台階前停下腳步,轉身解開大氅,親自為薛靈璧披上。


    薛靈璧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他收拾。


    “侯爺,時辰不早,你不如早點休息。”馮古道鬆開手,腳步稍稍後退。


    薛靈璧微微笑道:“好。”


    馮古道見他仍站在原地不動,忍不住問道:“侯爺?”


    “馮古道。”薛靈璧突然道,“我聽到你今日在春意坊說要拿下紀無敵,讓袁傲策不戰而降。”


    馮古道微驚,不由回憶今天是否說了不該說的話,但是仔細看他臉色,卻又不像。


    “無論是何原因,我很高興。”他定定地望著他,慢吞吞地說完這句話,才轉身往回走。


    月光照在那件棗紅色的大氅上,鮮豔得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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