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路上,馮古道幾次想加快腳步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進城,但薛靈璧卻偏偏慢慢悠悠不疾不徐地扯著風花雪月。


    “侯爺。”當薛靈璧將話題引到江南春雨時,馮古道終於忍不住打斷道,“城門不等人。”縱然是最受皇上寵信的雪衣侯,沒有手諭一樣開不了城門。


    薛靈璧不以為意道:“你不是慣了以天為廬,以地作鋪?”


    “我慣了,但是怕侯爺不慣。”馮古道道,“初春陰寒,侯爺又有傷在身……”他的話陡然頓住,因為薛靈璧正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著他。


    “侯爺?”他輕喚。不知是否錯覺,今日的薛靈璧比起往日有些道不清的不同。


    薛靈璧心中一暖,緩緩道:“馮古道,你莫要叫我失望。”


    馮古道歎氣道:“侯爺對我還是存有幾分疑慮。”


    “這是一場豪賭,我輸不起。”薛靈璧自嘲地笑笑。


    馮古道愣了下,苦笑道:“侯爺,不過是信任我重用我而已,何必說得如此嚴重?”


    薛靈璧回以意味不明的笑,卻不再拖延時間,大踏步朝前路走去。


    至城門外,天色全暗,巍峨綿延的城牆猶如一個展開雙臂的巨人匍匐在麵前。城門果然緊閉。


    “侯爺,你手中若有皇上的手諭,就快拿出來吧。”既然薛靈璧這樣老神在在,想必有後招。馮古道如是信。


    “沒有。”他回答得坦然。


    馮古道道:“那侯爺的意思是?”


    薛靈璧抬頭看向瞭望台,一條長繩正從上麵垂落。


    “原來是有內應啊。”馮古道上前拉住繩子,長度剛好,可見是早有準備。


    “上去吧。”薛靈璧扯了扯繩子。


    “侯爺先請。”馮古道謙讓道。


    薛靈璧挑眉道:“你怕我害你不成?”


    馮古道連忙道:“我是怕自己一個失手,壓到侯爺。”


    薛靈璧似笑非笑,“你放心,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當然當然,侯爺武功高強,不過不怕一萬隻怕萬一……”馮古道吞吞吐吐。


    薛靈璧淡然地瞄著他,出手如閃電,瞬間抓著繩子朝上躍起。


    從遠處看,黑漆漆的夜裏隻有一抹森白的身影如流星般朝上竄起。


    馮古道隻是一個眨眼,薛靈璧便穩穩當當地站在城頭俯瞰著他,麵前隻留下一條繩子回蕩。


    “為何我覺得更不安全了呢。”馮古道喃喃自語,無奈地抓起繩子。


    城牆高逾四丈有餘,若是他爬到一半繩子斷裂……


    他仰起頭。


    薛靈璧清冷俊美的容顏亮若明月,連帶周遭越發昏暗。


    馮古道暗歎一聲,抓著繩子,雙腳抵住城牆,一步一個腳印地朝上走。


    這樣走累歸累,卻比上躥下跳要安全得多,至少他的腳一直有著力點,萬一有什麽事,他也能用手抓城牆緩和下墜之力。


    大約走了十來步,他手中的繩子突然往上一提,整個人被繩子帶著上升數丈。


    馮古道還不及反應,抓著繩子的手就被另一隻手抓住。


    他抬頭,薛靈璧的臉近在咫尺。


    “上來。”薛靈璧抓住他的手輕輕一拉,馮古道便被拖到了城頭上。


    “侯爺。”他慢慢地從城牆的牆頭爬下,眼睛偷偷地瞄著四周的士兵,“我適才的形象會否……”


    “不會。”薛靈璧回答得很利索。


    馮古道鬆了口氣,“那就好。”大小也是個六品官,這種不雅的形象傳出去,多少都會有損體麵。


    “私爬城牆是死罪。”薛靈璧道,“不過不傳出去,不等於不內部交流。”


    “……”馮古道幹笑道,“我這也算是笑慰軍士,功在社稷。”


    薛靈璧懶得聽他貧嘴,“還不走?”


    “侯爺請。”馮古道規規矩矩地跟在他身後。


    至侯府,已是亥時。


    薛靈璧和馮古道前腳踏進書房,宗無言帶著夜宵後腳求見。


    “宗總管不愧是宗總管,果然設想周到,來得及時。”馮古道望著那一盤盤精致得糕點,眼睛彎成月牙。


    “耍嘴皮能飽麽?”薛靈璧將筷子遞給他。


    馮古道順手接過,想吃,卻又眼巴巴地看著薛靈璧道:“侯爺先請。”


    薛靈璧無聲一笑,夾了塊綠豆糕放進嘴裏,馮古道這才肆無忌憚地吃起來。


    宗無言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有事?”薛靈璧隨意吃了幾口便停下筷子。


    “太醫院有消息回來。”宗無言道。


    薛靈璧眉峰一挑,“哦?”


    宗無言眼角瞥著馮古道,奈何馮古道就像餓死鬼投胎,眼睛裏除了吃的什麽都看不見。


    “說吧。”薛靈璧頷首。


    宗無言暗自吃驚,麵不改色道:“是。他們檢驗出阿六帶回來的那枚午夜三屍針中抹有冰蟾蜍的血和斷魂花的花莖。冰蟾蜍本身無毒,但因為它生長在至陰至寒之地,血液亦帶寒氣,能催化斷魂花花莖中的毒液,尤其是午夜陰氣最盛的時候。”


    薛靈璧蹙眉道:“斷魂花?”


    馮古道停下筷子,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聽著。


    宗無言道:“斷魂花乃是傳說中的花,連禦醫都沒有想到世上竟然真有此花。據說這種花嬌豔異常,花香襲人,它的香味能令人不知不覺昏睡至死,而它花瓣之毒更勝□□。”


    “那花莖呢?”薛靈璧見他絮絮叨叨扯了一大段就是不提要點,忍不住問道。


    “花莖是慢性毒,日積月累,也能致命。”宗無言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薛靈璧的神情。


    雖然薛靈璧的神情不變,但眉眼之間的憂慮卻是藏不住。


    事關性命,馮古道忍不住問道:“可有解藥?”


    “有。”宗無言道,“禦醫說根據書上記載,斷魂花一般生長在陰冷寒濕處,通常有寒潭在附近。這種寒潭有一種名為羵虯的精怪,用它的血就能解毒。”


    馮古道聽得幾乎熱淚盈眶,“禦醫不愧是禦醫,果然博聞強記。”他完全忘了自己之前對禦醫醫術的質疑。


    宗無言別有深意道:“如今是初春,寒氣鼎盛,正是斷魂花開的時節。那血屠堂之所以用花莖而不用花瓣,想必是因為花開時,旁人難以接近,所以才不得不取花莖。若是選在此時去取解藥怕是不易。”他說得含蓄。在斷魂花開的時候取解藥何止是不易,簡直九死一生。


    ……


    話雖如此,但是他可以等,花可以等,甚至羵虯也能等,可是馮古道體內的三屍針不能等。


    薛靈璧淡然地點頭道:“本侯知道了。”


    馮古道好奇道:“那阿六是怎麽取到午夜三屍針的?”


    午夜三屍針細如牛毛,在對戰之中更是難以發覺,當初他明明留心提防卻仍是著了道,可見它的厲害,不知阿六是如何做到的。


    “死在血屠堂三屍針下的人多如牛毛,從屍體中采集即可。”薛靈璧道。


    馮古道道:“但是血屠堂從來不讓三屍針外流。”當初他不是沒試過。


    “百密有一疏。何況天下這麽多官府,總有殺手大意,仵作細心,將針收起來。”薛靈璧好耐性地一一解答。


    馮古道手指夾著筷子,若有所思。


    薛靈璧見宗無言仍垂手站著,便道:“阿六呢?”


    宗無言道:“正在去睥睨山的途中。”


    “睥睨山?”薛靈璧眼中精光一閃,“為何?”他前陣子不還吵著嚷著要回來?


    “江湖傳言,魔教在鳳凰山找到了明尊的屍體,此刻正運往睥睨山。”他頓了頓,道,“侯爺與明尊大戰睥睨山之事已經在江湖上傳開,江湖人都以為明尊乃是死於侯爺之手。此次袁傲策上京城,江湖中人都認為他是來替明尊報仇,京城不少家賭坊已經暗暗為侯爺和他設了賭局。所以阿六去睥睨山打聽虛實。”


    “又是賭。”薛靈璧似笑非笑地瞟了馮古道一眼。


    馮古道幹笑。


    薛靈璧道:“本侯記得離開睥睨山之時,已讓阿六留下搜山,為何沒有找到明尊的屍體?”


    宗無言道:“或許是泥石流之後,山石滑坡,將屍體埋在了裏麵。”


    “或許?”薛靈璧對這個答案顯然很不滿意,冷笑道,“你去將本侯房中那幅端木回春留下的明尊畫像送去與他,讓他找機會看看魔教手中的屍體是否是明尊本人。”


    宗無言低頭道:“是。”


    薛靈璧摸了摸脖子上的傷,沉聲道:“若是明尊真的死在鳳凰山,為何那日袁傲策沒有替他報仇?”他雖然沒有見過明尊,但隱隱覺得這樣一個人不會這麽容易死。


    馮古道道:“這個我知道。當初暗尊被紀輝煌抓到十惡牢關了整整八年,明尊從頭到尾都袖手旁觀,莫說搭救,連探視都不曾有過。對此,暗尊一直耿耿於懷,以至於後來明尊三番五次請暗尊重回睥睨山都被回絕了。”


    “那袁傲策這次來京做什麽?”薛靈璧想起茶樓和皇帝,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宗無言突然道:“既然明尊已死,那麽魔教當家的應該是暗尊了。”


    薛靈璧眼睛一眯,“你的意思是說?”


    馮古道拍案道:“他想恢複魔教?”


    宗無言裝得好像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薛靈璧此刻懶得理他做戲,低聲道:“若是如此,倒是可以解釋他為何要見皇上。”


    當今天下能夠從他手裏把魔教翻過身來的,也隻有當今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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