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中年婦人便領著一個中年漢子走過來。那中年漢子與中年婦人差不多的年紀,全身上下卻透露著一絲與身上衣衫格格不入的文人氣息。


    “這位是雪衣侯,這位是侯府的馮爺。”中年婦人介紹著,眼中帶著一目了然的興奮。


    中年漢子卻並不激動,隻是不慌不忙地行禮。


    馮古道跟著回禮。他轉頭見薛靈璧沒什麽反應,連忙低聲地提醒道:“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吃人嘴……”


    不等他說完第二遍,薛靈璧已經眯起眼睛道:“梁有誌?”


    梁有誌愣住,須臾才吃驚道:“侯爺記得我?”


    “恭城縣的縣令,顧相門生,因盜竊罪被罷免。”薛靈璧望著他的眸光意味深長,“本侯蒙聖上厚恩,曾代掌大理寺數月,見過卷宗。”


    他這邊說得輕描淡寫,梁夫人那邊卻怒得雙頰通紅,“顧老賊血口噴人!我和外子幾曾拿過相府一分一毫。當年我們還曾……”


    “夠了!”梁有誌陡然喝止,“侯爺麵前也是你可以隨意放肆的?”


    梁夫人被吼得十分委屈,烏黑的眼珠怔怔地瞪了他一會兒,才跺腳進屋。


    梁有誌抱拳道:“內子這幾年跟著我呆在這窮鄉僻壤,早成了不折不扣的山村野婦,還請侯爺包涵則個。”


    薛靈璧淡然道:“本侯倒是很好奇尊夫人未盡之語。”


    梁有誌歎氣道:“不過是些牢騷之辭。顧相乃是我的恩師,當年若非他,我也做不成官,當不成縣令。如今是我自己有錯在先,又有何怨言可說?”


    薛靈璧見他避而不談,也不再追問,跟著他一同回屋。


    馮古道等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後,悄悄地繞到屋後。


    梁夫人正蹲在一堆幹木前奮力劈柴。


    馮古道見她臂力渾厚,幾乎是一斧就將木柴一分為二,顯然是練家子,不由吃驚道:“梁夫人通曉武藝?”


    梁夫人頭也不抬地答道:“略懂。”


    馮古道見她不消片刻便砍了不少柴,知道她的武功絕非略懂,“不知梁夫人出身何門何派?”


    梁夫人的手終於頓了頓,“青城。”


    馮古道訝道:“原來是青城高徒。失敬失敬。不過青城乃是當世屈指可數的大派,門中弟子數百,個個都是當代高手。夫人既然害怕相府迫害,為何不躲入青城避難?”


    梁夫人幽幽道:“青城再大,也不過是一個江湖門派。如何能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顧老賊比?外子怕我們一旦躲入青城,顧老賊會遷怒青城,若青城到時候有什麽危難,我豈非成了罪人?倒不如孑然一身,隱居在此,無牽無掛。”


    馮古道皺眉道:“隻是區區盜竊罪……我的意思是說,不過一場誤會,相爺為何會如此不依不饒?”


    “他們賊喊捉賊,自然心虛。”說到這裏,她的怒火便抑製不住,“我素知外子為人,是絕不會計較這些身外物的。可笑那顧老賊口口聲聲有誌胸懷大誌,是當朝能吏,前途不可限量。一轉頭,就指著他說他利欲熏心,目光短淺……”她的胸腔猛然被一口氣頂住,半天說不下去。


    馮古道沉吟道:“此事聽起來,倒是頗為蹊蹺。”


    “哼。是那顧老賊見外子立了大功,心懷妒忌。”梁夫人突然踢起一根木塊,提起斧頭便對半劈開!


    “立了大功?”馮古道試探道,“什麽功勞這樣大?竟然引起顧相的妒意?”


    梁夫人道:“恭城縣鬧旱災,外子私開糧倉救了遠遠近近的千萬黎民,這樣的功勞難道不大?”


    “私開糧倉?”馮古道蹙眉。


    “當時廣西總督史耀光怕擔幹係,遲遲不肯開倉賑災。外子冒的是掉腦袋的危險。事後他一邊寫請罪書,一邊帶著我們上京請罪。由於顧老賊是外子的老師,所以我們進京之後,便住進相府。”梁夫人回憶起當時情景,憤怒之情溢於言表,“不到兩天,相府的人就說丟了銀子,將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進大理寺。我去找顧老賊說理,卻吃了閉門羹。沒奈何,我隻好去劫囚,卻被捉拿住,不知怎地輾轉回了顧老賊手裏!”她雙目發赤,抬手摸著後麵那個‘罪’字。“顧老賊當著眾人的麵,黥了這個罪字!”


    馮古道聽得入了迷,“後來呢?”


    “後來外子被免官放了出來,我們原以為這件事情到此為止。誰知那個史耀光突然加官進爵,原因就是開倉賑災!”她氣得全身發抖,“這明明是外子所為,他當時隻會說一切但憑聖裁!如今功勞卻全被他一個人攬了過去!不但如此,之後不斷有黑衣人來追殺我和外子。直到這兩年,我們躲在這裏閉門不出,才算避過他的耳目。”


    馮古道道:“此事聽起來,倒像是顧環坤與史耀光聯手所為。”


    “史耀光的父親乃是當朝太師。顧環坤自然要向他賣好,犧牲掉外子這樣一個無名小卒,何足掛齒?”梁夫人突然將斧頭一丟,扭頭往外走。


    馮古道道:“夫人去哪裏?”


    梁夫人撣了撣裙子,“到那邊的田裏摘點菜。”


    “我去吧。”馮古道微笑著攔在她的身前,“白吃白住卻遊手好閑,我委實過意不去。”


    梁夫人反問道:“我幾時說要請你們住下?”


    馮古道語塞。


    梁夫人道:“你們要住下也行,你幫我說服雪衣侯幫外子翻案。”


    “事隔久遠,怕是不易。”


    梁夫人恨聲道:“難道就任由他逍遙法外?”


    “此事還要從長計議。”馮古道搬出千古不變的推托之詞。


    梁夫人怔忡了會兒,歎氣道:“是我太心急了。”


    馮古道理解道:“任誰平白蒙了這樣的不白之冤,都難免義憤填膺。”


    梁夫人突然定定地望著他。


    馮古道被她看得全身發毛,低聲道:“夫人?”


    “此刻的你,似乎與剛才的你判若兩人。”


    馮古道麵色不改道:“孤男寡女的時候,我不免多了幾分平時難以展現的翩翩風度。”


    梁夫人:“……”


    馮古道摘菜回來,梁夫人親自下廚。


    薛靈璧和梁有誌坐在兩處漏風的‘廳堂’裏談古論今。


    梁有誌見馮古道褲腿上沾著幾塊泥巴,連忙起身道:“有勞馮爺。”


    馮古道客氣了幾句,轉頭看薛靈璧道:“侯爺與梁先生似乎相談甚歡?”


    薛靈璧懶洋洋道:“話裏沒針沒刺的,自然相談甚歡。”


    馮古道委屈道:“我話裏經常帶著糖帶著蜜,也不見侯爺對我和顏悅色。”


    梁有誌聽他們主仆的對話十分有趣,笑道:“馮爺哪裏的話,我倒覺得侯爺待你如知交,不然馮爺說話必然不敢如此隨性。”


    薛靈璧:“……”


    馮古道:“……”


    他說話隨性,與他待他是不是知交完全是兩回事!


    這是當時兩人在心中同時冒出,也是唯一冒出的一句話。


    直到晚飯上桌,三人都是一片靜默。


    晚飯過後。


    梁夫人和梁有誌收拾書房將就一晚,將臥室留給薛靈璧和馮古道。


    薛靈璧雖然不願意,卻也不能提出更多。但是不提不等於他進屋時的臉不臭。


    馮古道倒是挺開心。他拍了拍床鋪,笑道:“想不到他們窮歸窮,床倒是挺大的。”


    薛靈璧淡淡地瞄了他一眼,“你睡地上。”


    馮古道賠笑道:“床正對著門,夜裏風大,不如我替侯爺擋風?”


    “門的作用就是用來擋風的。”薛靈璧道。


    馮古道嘴巴一扁,神情無限幽怨,“侯爺,你難道忘記了,昨天晚上我們是如何共患難?我又是如何用血肉之軀,為你築起一道天然的屏障?”


    薛靈璧不語。


    四目相對。


    馮古道屁股粘著床鋪不肯挪開。


    薛靈璧皺眉道:“還不讓開?”


    馮古道朝旁邊小挪了兩下。


    薛靈璧慢慢地坐上床,一點一點將受傷的右腿移進去。


    等他躺下,馮古道也準備躺倒。


    “等等。”薛靈璧在馮古道的後背正要接觸到床鋪的刹那道,“側躺。”


    馮古道納悶道:“為何?”


    “擋風。”


    “……”馮古道無言地望著那道門,不知道它究竟是用來做什麽的。


    “麵朝外。”薛靈璧又補充了一句。


    馮古道又問了一句,“為何?”


    “省得做噩夢。”


    馮古道想了想,仍是問道:“為何?”


    薛靈璧冷哼道:“難道你不知道你的臉足以讓人坐一宿的噩夢麽?”


    馮古道道:“我隻是不知道為何侯爺睡覺的時候不閉眼,非要盯著我的臉看。”


    “……”


    馮古道顯然不知見好就收,邊躺邊咕噥道:“既然侯爺願意看我的後腦勺,我也隻好忍痛奉獻。”


    薛靈璧抬起左腳一踢。


    馮古道聽到身後的動靜,下意識地朝前一撲。


    可惜他下意識地忘了,他睡得那塊地方剛好是床沿。


    於是,撲起地麵的一層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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