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的,馮古道和阿六混熟了,終於知道他們過村不入的原因。


    阿六道:“侯爺嫌雞臭、狗臭、人也臭。侯爺的鼻子可靈了。”


    馮古道好奇道:“他怎麽不嫌馬臭呢?”


    “馬也嫌的,隻是出門在外沒辦法。”阿六道,“所以侯爺很少下馬車。”


    馮古道若有所思道:“若是我身上沾點馬味,侯爺會不會把我一腳踹出車廂?”


    阿六道:“會的。”


    馮古道眼睛一亮。


    “不過侯爺會等你洗幹淨之後再回去。”


    馮古道歎氣道:“為什麽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呢?”


    “你若是有狐臭就一勞永逸了。”阿六道。


    馮古道眼睛又是一亮。他雖然沒有狐臭,但是可以想辦法弄點和狐臭相近的氣味。


    阿六道:“侯爺最恨身邊的人有狐臭,你若是有,而且還離他這麽近……”他搖頭。


    馮古道追問道:“怎麽樣?”


    “刀起刀落,立竿見影。”為了加強效果,他還特地做了個手勢。


    馮古道鬱悶道:“我怎麽覺得你盡給我一個希望,又潑我一頭冷水呢?”


    阿六嘻嘻一笑。


    雪衣侯在車廂裏淡然道:“馮古道,你真的這麽討厭與本侯同乘一輛馬車?”


    馮古道道:“若我回答是……算不算激怒侯爺?”


    “算。”雪衣侯回答得毫不猶豫。


    馮古道無聲地歎了口氣道:“能與侯爺同乘一輛車乃是我三生之幸。”


    “那你還不上車?透氣也該透夠了吧。”


    馮古道隻好爬進車廂裏。


    其實這車廂裏坐著絕對比騎馬要舒服得多,溫暖、寬敞、不顛簸,不搖晃。屁股下麵鋪著厚厚的皮毛,背後靠著軟軟的靠枕,手邊還有吃不完的零嘴——在侯爺賞賜的情況下。但是這些優點加起來也扛不住雪衣侯這一個缺點。


    馮古道靠在車廂最外的角落。


    雪衣侯手裏捧著書,漫不經心道:“你最近天天洗澡?”


    “托侯爺金口玉言,我不敢不天天洗澡。”馮古道單手抱膝,另一隻手托腮,懶洋洋地道。


    “那麽,陳年汙垢,也該洗得一幹二淨了吧?”


    馮古道眼睛一睜,眼珠子轉了轉道:“有些汙垢根深蒂固,怕不是一時三刻洗得清的。”


    “哦?”雪衣侯淡然道,“一會兒我讓阿六幫你用刷子刷刷。”


    ……


    不會是他上次在河邊看到阿六用來刷馬的刷子吧?


    馮古道權衡輕重,賠笑道:“雖然不是一時三刻洗得清的,但是一個時辰絕對洗得清。”


    “這樣就好。”雪衣侯修長的手指在書頁輕輕劃過,“車廂外夜深露重,今晚你洗完一個時辰,就與我一同睡在車廂裏吧。”


    ……


    一同睡在車廂裏?


    馮古道不用鏡子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蠢,“多謝侯爺關懷,但是我聞慣了外頭的草木清香……”


    “不願意?”雪衣侯淡然自若地打斷他。


    “侯爺如此體恤……我當然願意得要命。”這次真是要命了。馮古道暗自檢討先前自己是否做得太過分,早知道……他應該含蓄一點的。


    到了夜晚,馮古道洗澡磨蹭了將近兩個時辰。回車廂的時候,身上的皮膚幾乎皺褶得像扇麵。


    馬車車頂鑲嵌著大小相若的十八顆夜明珠,因此雖然外頭漆黑一片,馬車裏依然清晰可見。


    雪衣侯斜倚著靠枕,手中把玩著扳指,聽他進來連眼皮都沒有翻一下。


    “侯爺,我睡哪裏?”馮古道故意將頭發弄得很濕,水珠順著發梢滴答滴答地落在皮毛上。


    雪衣侯終於抬起眸子,淡然地掃了他一眼,“腦袋擱在外麵,身體睡在裏麵。”


    ……


    馮古道再度知道什麽叫自作虐不可活。


    他苦笑道:“我去把頭發弄幹了再來。”


    雪衣侯不置可否。


    馮古道出去找了塊布巾裏裏外外擦了幾十遍,確定它不會再滴水之後,才進車廂。


    夜明珠已經被一塊活動的移板擋住了,車廂裏與外麵一樣黑漆漆的。


    馮古道踏進去的半隻腳當下一轉,準備開溜,就聽雪衣侯淡然的聲音從車廂最黑暗的深處傳出來,“進來吧。”


    馮古道發現最近想歎氣的衝動真是越來越多了。


    他慢慢地在皮毛上坐下。


    “關門。”


    ……


    馮古道幹笑道:“開門透風。”


    回答他的是沉默,但是他卻明顯感到一種無聲的壓力。他無言地將門關上,然後等著下一個指示,但是等了許久,卻隻等來勻緩的呼吸聲。


    算了算時辰,也差不多到時候了。


    馮古道不敢再胡思亂想,急忙抱元守一,靜靜地運功於丹田。


    時間在沉默中慢慢地流逝,但腹中的絞痛卻越來越明顯。


    馮古道用內力死命得壓住在丹田處亂串的三枚銀針。


    一個時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是夜夜如此煎熬,無疑是一種令人絕望到窒息的折磨。


    馮古道聽到車廂內有動靜,卻一動不敢動,直到一個時辰之後——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用袖子擦拭著額頭的冷汗。


    “這就是你謊稱一年隻洗三次澡的原因?”雪衣侯的聲音裏有種貓捉住老鼠後的快感。


    馮古道把頭靠在車內壁上,“每月有段腹痛的時日,乃是常事。侯爺為何聯想得如此深遠?”


    “每月有段腹痛的時日?”雪衣侯道,“為何?”


    馮古道似笑非笑道:“這個,恐怕要老侯爺夫人解釋給侯爺聽了。”


    “放肆!”連著幾日騎在馮古道脖子上的雪衣侯終於又怒了,“馮古道,本侯對你的容忍是有限的。”


    馮古道沉默須臾道:“那侯爺想聽我說什麽呢?”


    “實話。”雪衣侯道,“阿六告訴我你每日洗澡都洗得極為仔細。試問一個長年累月不洗澡,厭惡洗澡之人又怎麽會天天洗澡洗得如此認真?”


    馮古道笑道:“或許是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個認真之人。”


    “這個理由本侯一早就否決了。”


    馮古道摸了摸鼻子。


    “一個愛幹淨之人若是假裝不洗澡,不外乎三個原因。”雪衣侯道,“一,你怕本侯趁你洗澡對你不利。二,你身上有見不得人的東西。但是你見本侯那次已經再府裏丫鬟的眼皮子底下洗過澡了,所以這兩條都不成立。”


    馮古道沒說話。


    “那麽剩下的隻有第三種。”雪衣侯的聲音陡然變沉,“你不願意別人靠近你。”


    馮古道道:“侯爺果然觀察入微。”


    雪衣侯道:“本侯隻是討厭被蒙在鼓裏。”


    “侯爺如此英明神武,又怎麽會被蒙在鼓裏?”


    “你不覺得英明神武這四個字已經被你翻來覆去用過好幾遍了嗎?”


    “真心的恭維從來不嫌多。”馮古道說得虔誠。


    雪衣侯道:“若是你的解釋不真心,那麽恭維再真心也沒有用。”


    馮古道輕輕地歎了口氣。


    雪衣侯也不催促。


    “其實,我中了午夜三屍針。”


    雪衣侯似乎早有所料,並未表現得太過意外,“血屠堂的午夜三屍針?”


    “侯爺果然見識廣博。”


    “血屠堂是近十年來最大的殺手組織,除了擅於殺人外,他們還有午夜三屍針和寒魄丹兩樣讓人威風喪膽的暗器。隻是這幾年藍焰盟當道,他們行事更加小心詭秘,甚少出現江湖。沒想到你會惹上他們。”


    馮古道道:“我並未招惹他們,我招惹的是明尊。”


    聽到明尊二字,雪衣侯終於麵露微訝。


    不過在黑暗中,馮古道並未注意到。


    “其實,我早幾年就有心脫離魔教,投靠朝廷。”馮古道說得感慨。


    “哦?”


    “但是我知道魔教太多秘密,明尊又怎麽會容許我脫離他的掌控?”


    雪衣侯道:“所以?”


    “一開始他隻是軟硬皆施,想逼我就範,後來看我去意已決,一邊假裝同意,另一邊卻聯絡血屠堂的人對我下毒手。”馮古道的聲音極為平靜,但是這樣的夜裏,這樣的故事,無須任何情緒,已給人一種痛苦和滄桑。“我離開魔教還沒有十裏,就遭遇了毒手。後來明尊有假惺惺地趕來搭救,並且許諾隻要我不離開魔教,他就會終身提供我足夠的銀兩去買緩解三屍針的藥。”


    “這就是你背叛魔教的原因?”若是這樣,倒的確可以解釋他為何之前不投靠朝廷,非要用如此極端的方式叛出魔教。


    “侯爺覺得我不該背叛麽?”馮古道反問。


    沉默在黑暗中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馮古道的手輕輕地揉著膝蓋。


    “午夜三屍針發作時的疼痛非常人可以忍受,你不後悔?”雪衣侯的聲音幽幽響起。


    “一個活著,若隻是做自己不喜歡的事,那又何必活著?”


    “午夜三屍針的解藥本侯可以替你想辦法,但是,馮古道,”雪衣侯用低沉卻堅定的語氣一字一頓道,“若你剛才之言有一字半句的欺瞞,本侯定然叫你生不如死。”


    馮古道哂笑道:“我記下了。侯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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