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的床,你愛睡哪兒睡哪兒。”姚笙說,“隨便啊,客廳沙發,書房的小榻,如果你樂意你甚至可以睡衛生間的浴缸。”


    “你無聊不無聊!”鳳飛霏跺腳。


    “我確實很無聊啊。”姚笙波瀾不驚地說,“你才發現麽?”


    “你!”


    “我什麽我?”


    “你和謝霜辰真的很適合當朋友。”鳳飛霏說,“都是辣雞!”


    “你得管他叫班主,人家論輩分是你長輩,我比你年紀大,得稱呼‘您’,知道了麽?”姚笙說。


    鳳飛霏說:“你們北京人就愛‘您您’的。”


    “這是禮貌。”姚笙懶得再逗小孩兒,掏出手機來一陣擺弄,“我現在給你買床,估計晚上能送到,剩下你自己看著辦。隻要不去我放行頭的那屋,愛去哪兒去哪兒。”


    鳳飛霏問:“你行頭很貴麽?”


    姚笙說:“都是真金白銀,你覺得呢?”


    “……好。”


    姚笙家離著北新橋的劇場不算遠,鳳飛霏每天下午坐地鐵去劇場,反正都是他開場,時間也非常固定。


    詠評社的生意不能說特別好,但是也不至於死了。謝霜辰卡裏還是那麽點錢,每天的收入能打平就不錯,除了固定班底的工資,還有就是給過來兼職的演員發錢。


    哆哆嗦嗦的,湊合過。


    他們的節目單是當天確定的,因為人少,保不齊有什麽突發情況出現沒辦法兌現,不如幹脆就不公布。最近這段時間的觀眾都是衝著謝霜辰來的,謝霜辰為了表示對觀眾的尊敬,一場五六個節目,他通常會演倒三和攢底,既滿足了觀眾需求,也省去了一波演員的錢。


    看似比一場演三個節目要輕鬆,可是當初他們隻開周六日的場次,現在工作日也有了,工作量反而增加,縱然是謝霜辰這等精力旺盛的人,時間久了也有點扛不住。


    演出結束之後十點多了,回家洗洗涮涮怎麽著也得十一二點,說了一宿的話,兩個人都不願意再講點什麽了。


    北京的冬天空氣很不好,謝霜辰有些鬧嗓子,他沒太在意,還跟台上蹦?呢,沒過兩天就發燒了,大半夜的被葉菱送去了醫院。


    夜裏的醫院堪比菜市場,冬天又是呼吸疾病的多發期,輸液室都沒地兒了,葉菱找了半天才在過道的休息區找到了一個座位,叫謝霜辰坐下,他自己隻能跟旁邊站著。謝霜辰燒得厲害,坐得歪七扭八,葉菱稍微靠椅子站好,讓謝霜辰的頭靠在自己身上,不至於太難受。


    謝霜辰動了動,葉菱問:“怎麽了?”


    “冷。”謝霜辰小聲嘟囔了一句。葉菱伸手摸了摸謝霜辰的額頭,又摸了摸他的脖子,溫度還是很高,可謝霜辰像是受了什麽刺激似地縮了縮,說道:“別摸了,冷。”


    “你發燒呢,肯定冷。”葉菱把自己的大衣脫了給謝霜辰蓋上,“現在呢?”


    謝霜辰不說話,半合著眼睛。


    葉菱說:“你睡會兒,等輸完液我叫你。”就算沒他這句話,謝霜辰現在也沒力氣跟葉菱閑扯淡。他很安靜,呈現出與往日截然相反的姿態,因為發燒的緣故,臉頰微紅,楚楚可憐,好像怎麽擺弄都可是似的。


    不過葉菱可沒心情擺弄他,他看著醫院裏人來人往,忽然感慨萬千。他今年二十七,眼瞅著這一年都要過完了,時間帶著他瘋狂的朝著二十八歲跑過去。仔細算算,刨去身體衰老之後無法隨心所欲的生命的最後幾站,人生最好的年華真的就快過去了。他以前從未思考過這些,但在這一刻,心中仿佛多了幾分惆悵和茫然。


    坐在謝霜辰旁邊的人走了,葉菱換過去坐下。站久了腿有點僵,一時間有些不舒服。謝霜辰那瓶液還有三分之一,他換了個姿勢靠在葉菱的懷裏,模模糊糊地說:“葉老師……”


    “嗯?”葉菱反應一聲。


    “……沒什麽。”謝霜辰像是在自言自語。


    “還冷麽?”葉菱摸了摸謝霜辰插著針頭的那隻手,毫無溫度的液體從這裏進入到謝霜辰的血管裏,他又好長時間沒動,已經是冰涼的了。“快輸完了。”他安慰謝霜辰說,“完事兒就回家。”


    “我們說會兒話。”謝霜辰無精打采地說。


    葉菱淺淺笑道:“你這會兒就好了?還說啊?”


    “我怕您無聊。”謝霜辰解釋,“我可能真的是個拖油瓶,要是把您折騰走了,我可怎麽辦呀?”


    “人都會生病的。”葉菱說:“我隻是照顧你一宿,你就開始擔心這些了?”


    謝霜辰說:“生病的人可是很敏感的。”


    葉菱腦中真的有認真想一下自己為人處世的方式,說道:“我雖然情商不是很高,但也沒低到那麽令人發指的地步?我沒那麽喪良心?我們的生活和工作都在一起,不就是應該互相幫扶麽?”


    謝霜辰悶了一陣,頭又向葉菱的頸窩裏拱了拱,好像在尋找一個更加舒服的姿勢,然後小聲說:“這不一樣。”他還發著燒,連呼出的氣息都是灼熱的,輕輕噴在葉菱的脖子上,那股熱氣瞬間就滲透了他的皮膚表麵,鑽進了血管裏,惹的葉菱不太自在,有些臉紅。


    “有什麽不一樣?”葉菱稍微偏頭,垂眼看向謝霜辰。他這個角度隻能看到謝霜辰的睫毛和鼻尖,即便隻是臉上的細小部位,也精致如同畫卷。


    “我想為您遮風擋雨的。”謝霜辰慢吞吞地用隻有葉菱能聽見的音量說,“您跟我在一起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我覺得自己特別對不起您,好像在浪費您的人生一樣。”


    “隻要我想,有一萬種方式能比現在過得好,但是我覺得那樣的生活太沒勁了。”葉菱接過謝霜辰的話說道,“每個人定義人生價值的標準不一樣,有的人認為賺很多錢就是成功,有的人認為實現自我追求才是成功。其實我也不知道哪種才是正確的答案,但至少我覺得我可以試試……我現在又沒淪落街頭去要飯,我自己覺得還不錯呢,至少不會一個觀眾都沒有了。我的職業生涯才剛剛起步,怎麽就被你說的那麽慘啊?”


    “那……”謝霜辰哼哼唧唧地說,“那您會不會覺得我煩人?覺得我屁事兒都做不好?”


    “你隻要別跟小孩兒打架就不太煩。”葉菱說,“你會的東西比我多。相聲上,你的能力勝過太多人了,在生活中……說起來我之前一直在學校的象牙塔裏,隻會讀書,沒有什麽社會關係,出了什麽事兒也幫不上什麽忙。你看,你還能從警察那兒把咱倆撈出來,不是挺有本事的麽?”


    他說的是當初撂地時被卷進街頭鬥毆那檔子事兒。


    “我知道你其實很努力,雖然咱倆演出上是一樣的,但是我不用說那麽多話,還可以偷懶劃水。你不一樣,你隻能站在桌子外麵賣力氣演出。你鬆懈了,觀眾一眼就能看出來,所以你付出的比我多太多了,都累病了。”葉菱繼續說,“所以啊,你遠比你自己想象中的自己要優秀的多。你才二十三歲,同齡人也不過剛剛踏出大學校門進入社會,一切都剛開始,著急什麽?”


    “您越是這麽說,我就越……哎。”謝霜辰歎氣。


    “怎麽,你這麽臉皮厚的人也會因為別人誇你幾句就引起生理不適?”葉菱開玩笑地問。


    謝霜辰說:“別人我肯定不在乎。您這麽說話,我就特別不好意思,真的跟臉皮沒關係,對別人,我豁的出去。”


    葉菱輕笑:“不像你風格啊,什麽別人,跟女朋友也豁的出去?這麽大小夥子了還老這樣兒,以後誰跟你?”他本意是隨便開個玩笑,但是不知道怎麽的就說出了這句話,說出來之後他自己也覺得不太合適,忽然就不想聽謝霜辰回答他了。


    謝霜辰說:“您跟我就成了,我不求別的。”


    葉菱頓了頓,說:“說什麽胡話,燒壞腦子了?”


    “嗯。”謝霜辰還真的答應了葉菱,“是燒壞腦子了,就喜歡跟您在一塊兒。我有多久沒有想過女人了?可能真要變同性戀了。”他抬起了沒有紮針的那隻手去碰了碰葉菱的臉頰,“誒?葉老師,您的臉好熱。”


    “是你的手熱。”葉菱快速地揮開了謝霜辰的手,“醫院裏這麽多人,別玩了。”他隻是臉頰微紅,但是態度很冷淡,沒有一般人被捉弄之後的窘迫,仿佛對於謝霜辰的玩笑已經有了強大的免疫力。


    葉菱確實認為這是謝霜辰慣有的玩笑,隻不過發燒腦子不清楚,就更加肆意妄為了而已。他又不傻,謝霜辰幾斤幾兩他能不清楚麽?跟謝霜辰認真,那真是自找沒趣兒。


    謝霜辰仰頭看了看葉菱:“我沒玩啊。”


    “你可歇會兒。”葉菱說,“安安靜靜把最後這點液輸完,別說話了行不行?”


    “我覺得自己現在好點了。”謝霜辰說。


    “我說你這個人真是邏輯爆炸。”葉菱說,“剛才說自己燒糊塗了,現在又說自己好了,前後連一分鍾都沒有,你到底想幹嘛?”他說話語氣沒什麽變化,還是那副冷淡的樣子,隻不過說的謝霜辰有點懵。


    兩個人相處久了,對對方的脾氣多少都了解一些,葉菱一這樣,謝霜辰就知道他其實是不耐煩了。有些問題他朦朦朧朧地想過一些,今天夜裏發燒,葉菱帶他來醫院,忙前忙後好生照顧著,嘴裏沒有一句怨言。他迷糊地在這裏坐著,間歇性地回憶起這段生活中的零零總總,那些畫麵一幕一幕的出現,他的開心與煩惱,人生的大起大落,每一個瞬間都有那麽一個沉默的影子相伴。


    謝霜辰的心裏很亂,直到有人輕輕扶著他的頭,讓他有一個依靠。他說冷,那個人就會把衣服脫下來給他蓋著取暖。他眼眶燒得熱,不想閉著眼睡覺,隻想說點廢話分散分散注意力,那個人竟然很認真地在開解他。


    他的腦子中忽然冒出對於自己的質問——何德何能呢?


    他謝霜辰何德何能,讓那麽優秀的一個人陪他過如此狼狽的生活呢?


    他忽覺惶恐與不安,脆弱敏感的情緒趁著他生病攻占了他的神經。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患得患失過,一個人一旦習慣了依靠和關懷,就很難從舒適的空間裏走出來。


    謝霜辰長這麽大,親近的人不過一二。他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就不要自己了。家人與他而言就是謝方弼、謝歡與周霜雨。他的幼年時代充滿了種種疑問,為什麽別人都有父母,而他隻有師父和師哥?謝方弼從來沒有隱瞞過他,打他知道事兒的那天起就告訴了他來龍去脈,這樣謝霜辰一直覺得自己仿佛缺失了一點什麽。


    但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


    謝方弼固然寵愛他,但是在教他學藝這上麵卻非常嚴苛,謝霜辰撒嬌歸撒嬌,心底裏對謝方弼更多的是敬重。無論是父子與師徒,拂去表麵上的嬉笑怒罵,他們之間的感情其實是濃重而靜默的。


    而對於周霜雨和謝歡,謝霜辰是純粹的哥哥與姐姐的認知。


    周霜雨離開太久了,記憶的點滴在謝霜辰心中變成了溫情的細流,他會在偶爾想起周霜雨的英年早逝時感到些微的遺憾,更多的卻是釋懷。謝歡因為與謝方弼的矛盾早早離開了家,謝霜辰與她姐弟二人關係雖仍舊親近,可謝霜辰總希望自己在姐姐麵前不再是個毛頭小子,而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很倔強,不肯向任何人示弱,卻會在葉菱麵前掉眼淚,叫葉菱看盡自己不堪的模樣。


    他也很孤單,在這個世界上,疼他的人相繼離開了他,縱然人與人的告別都是早晚的事兒,可他還太年輕,還不足以真正的承受這些。


    如果沒有葉菱,他能從孤獨的痛苦中走出來麽?


    謝霜辰漸漸發現,自己缺失的是在這個世界上的牽掛,是一種與親情完全不同的情感分類,是平等的尊重的互相扶持依靠的某種人和人的聯係。


    是……


    “醒醒。”葉菱拍了拍謝霜辰的臉,“我叫護士來給你拔針,你清醒清醒,該回家了。”


    “……哦。”謝霜辰睜眼,剛剛不知不覺又給睡著了。


    晚上病人雖多,值班的護士沒有那麽多,還好葉菱提前去找,沒耽誤什麽事情。來的時候謝霜辰燒的身上都軟了,葉菱扛著他打車都費勁。一瓶子藥下去,雖然做不到藥到病除,但是謝霜辰好歹能自己活動活動了。


    到底是年輕,就是頭還蒙,走路輕飄飄的。


    兩個人從醫院裏出來,葉菱一邊用手機叫車,一邊兒站在路邊觀望有沒有路過的出租車。謝霜辰手背上貼了止血的棉花,拎著一兜子藥,安靜地站在葉菱身邊。


    “你冷麽?”葉菱說,“大半夜不好叫車。”


    “您有駕照麽?”謝霜辰答非所問,“下回可以開我的車,就不用在外麵凍著了。”


    葉菱說:“有是有,不過我覺得很多人把車當做唯一屬於自己的私人空間,平日裏坐一坐也就算了,換成給別人開可就……”


    “我沒有那種想法。”謝霜辰說,“再說了,您也不是別人。”


    “那我是什麽人?”葉菱隨便問了一句,沒抱什麽期待。


    謝霜辰想了想,說:“我特別喜歡您。”


    “嗯,是。”葉菱說,“換個別的詞兒。”總聽假的,他自己也會疲軟,覺得無聊。


    謝霜辰這會兒腦子轉的沒那麽快,正思考呢,葉菱指著前麵說:“那兒過來一輛空車!快走快走!”


    “哎呀您別跑!我是病人!”


    “我拉著你。”葉菱一手抓著謝霜辰,一手朝前麵揮舞,“出租車!”


    回家之後謝霜辰洗了把臉回了房間,葉菱給他吃了點藥,給他把被角掖好。謝霜辰嫌熱,葉菱說:“你現在不冷了?蓋著發發汗好得快,別那麽事兒多。”


    “……哦。”謝霜辰老老實實的躺好。


    “睡覺。”葉菱說,“要是還不舒服就叫我。”


    謝霜辰點頭答應,葉菱起身關燈出門了。


    門鎖一落,謝霜辰就陷入了黑暗與幽靜,他打了個哈欠,困意還米有完全襲來,給他留有時間去想一些事情。


    僅僅一牆之隔的另外一個房間裏,葉菱早就過了困勁兒,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發呆。


    他也說不上來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似乎對上謝霜辰之後,他大多數時候都呈現著一種茫然的狀態,不確定,也不夠自信。


    他忽然很懷念學生時代,學習隻需要認準了一個目標不斷向前就好了,而麵臨的所有困惑與難題,僅僅隻是知識的匱乏造成的,真理永遠擺在前方。


    但感情不是,它沒有辦法被量化。


    葉菱很煩躁,在床上翻了半天直歎氣,最終還是覺得自己不要給自己平白製造壓力。他不想把自己和謝霜辰的關係弄的那麽複雜,他理性上覺得,兩個配合默契的人如果其中一方的產生了什麽問題,大約對另外一方來說也是一種煩惱。


    特別是謝霜辰這樣一個人,他會怎麽看自己呢?


    葉菱不希望被謝霜辰公開處刑,他不希望自己變成一個異類,一個被特殊看待的存在。


    他的心底裏希望跟謝霜辰共同走下去,除開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感因素,單單隻是相聲這條路上,葉菱與謝霜辰磨合了這麽久,無論是表演風格還是默契程度,都逐漸讓他進入到一個舒適的區域裏。他很喜歡這種狀態,能夠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他不會放棄,也不想放棄,他擔心這二者之間有什麽衝突。


    如果隻是開玩笑,他是可以接受的,謝霜辰也可以接受,沒什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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