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鴿子自天空中盤旋,鴿子哨發出清脆的響聲,這是四九城裏獨特的景致。鴿群翩然落地,停在了一處宅院,哨聲戛然而止,此時無聲勝有聲。


    四月天氣極好,正適合曬曬太陽,把悶了一冬天的懶筋舒展開來。


    院兒裏有倆人,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躺在搖椅上,半合著眼睛,手掌自然蜷著,手指輕蹭著翡翠扳指。


    旁邊矮幾上茶還是熱的,冒著一絲絲白霧。


    他跟前兒站了一個年輕人,身高腿長,一身的潮牌兒,與周遭的老格局格格不入。年輕人微微垂著頭,眼睛盯著地麵兒,有些吊兒郎當,口中念叨著什麽。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謝霜辰剛起了個頭,便有些不耐煩地說,“師父,怎麽每次都要來一遍《報菜名》?”


    搖椅還是那麽晃著,謝方弼眼睛都沒抬一下,悠悠道:“那就來一段《開粥廠》。”


    謝霜辰剛要開口,隻聽謝方弼又說:“不用太多,就《年單子》。”


    “……”謝霜辰這次不說話了,腦袋一歪,什麽紅錦撲粉燈花藏香脫口而出,字字清晰流暢至極。這《開粥廠》又名《三節會》,是相聲中頗具難度的大貫口,其中包含五月節八月節以及過年,講這麽一大段不光靠著嘴力,也得有氣力,洋洋灑灑千百字講究一氣嗬成一貫到底。


    這是相聲演員的基本功,功夫好壞一聽便知。


    這也是謝霜辰每次回家來,謝方弼都要檢查的功課之一。


    最後一個字落下,謝霜辰長呼一口氣。他打小兒就背這玩意,聽師父說,當年給幾位師兄口傳心授,一個《開粥廠》連背好幾天才徹底學會,他當時不過兩天就背誦的滾瓜爛熟,十幾年過去仍舊倒背如流,心中不免得意起來。


    這一得意,尾巴自然而然就翹。


    謝方弼仍舊無動於衷,謝霜辰看了一眼,以為謝方弼睡著了,便半蹲下來,手掌在謝方弼眼前扇了扇,問道:“師父?”


    隻聽“啪”的一聲,謝方弼拍了謝霜辰的手,睜眼說道:“沒大沒小。”可他卻不怒,而是站了起來,捧著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地進了屋。謝霜辰跟在謝方弼身後進去,謝方弼坐在太師椅上,抿了一口茶水,問:“你小子憋著什麽壞呢?”


    “哪兒啊!”謝霜辰站在一側,挺直了腰板兒說,“我是來看望您的,哪兒能憋壞?”


    “我還不知道你?”謝方弼笑道,“你撅什麽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麽屎,要沒個事兒,你能大周末的跑來看我這老頭子?不打遊戲了?不去蹦迪了?中國的電子競技不需要你拯救了?”


    “如果電子競技能靠罵街一決高下的話,那我真是嘴強王者3800分段的。”謝霜辰非常認真地說,“師父您可是老藝術家,當世名角兒,怎麽能成天把屎尿屁這種粗俗的字眼放嘴上放呢?還有,白天不蹦迪,三裏屯不開張。”他的重音全在“放”上,仿佛謝方弼不是說了幾個粗俗字眼,而是嘴裏真有點什麽不可描述的東西。謝方弼鼻子一“哼”,說:“喲,我還噴你一臉呢?你可別給我埋坑下絆兒抄便宜,還嫩點。”他下巴一抬,朝著旁邊兒的座位一指,謝霜辰這才敢坐下。


    一坐下,謝霜辰立刻就變樣兒了,半個身子恨不得癱在八仙桌上,手指輕輕摳弄著桌麵,哼哼唧唧地說:“師父啊,我確實有個事兒想求您……”


    “又闖什麽禍了?”


    “沒有!絕對沒有!”謝霜辰又摳了摳桌麵,軟了下來,小聲說,“師父,我想換搭子了。”


    “什麽?”謝方弼驚道。


    “您先別太驚訝,您聽我說。”謝霜辰趕緊說,“我跟劉老師搭檔這些年,您也瞧見了,我倆真的不合適。劉老師確實活好,瓷實,但是他是個老派人,我說點什麽新奇的他就兜不住了,要不然就給我摔地上,我覺得別扭。再者說了,劉老師身體也不大好……”他口中說的劉老師名叫劉長義,按輩分來算是跟他同輩,但是按年齡來算,人家五十多歲,謝霜辰都能管他叫叔了。可是他們這圈人,論輩分不論年齡,謝霜辰直呼其名諱覺得不太好,就叫一聲“老師”意思意思。


    這是謝霜辰一出道時就在一起的搭檔,也是謝方弼親自給謝霜辰選的捧哏演員。謝霜辰年紀輕時還不太懂什麽,後來大了,就覺得跟劉長義之間有十七八條代溝,他太年輕了,腦子也活絡,偶爾來個風騷的現掛,劉長義又不會吃雞不會學貓叫的,能給他捧住了才怪。


    這就叫謝霜辰很難受,非常難受。他很叛逆,他要換搭檔!


    謝方弼聽完了個中緣由,稍稍閉了會兒眼睛。謝霜辰仔細瞧著師父的神態,越看越不好,心裏覺得這事兒要涼。其實換搭檔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兒,今天跟這個,明天就能跟那個。又不是離婚還得涉及到分家產,茲要是雙方說開,也能和平分手。


    約莫幾分鍾過後,謝霜辰都不抱什麽希望了,謝方弼這才睜開眼睛,歎了口氣,問道:“那你說說,你想要誰?”


    謝霜辰一怔。


    謝方弼看向他:“你要是沒把後三手都想好了,能跑來跟我張這個嘴?是不是難搞?需要我出麵?”


    “您可真是我親生的師父!”謝霜辰一拍大腿差點給謝方弼跪下,“師父,我想要竹蓮茶樓說相聲的那個葉菱當我的搭子。”


    謝方弼尋思了一陣,擺手:“沒聽說過。”


    “您肯定沒聽說過,我之前都沒聽說過。”謝霜辰掏出了手機給謝方弼看了一段小視頻,一個簡陋的台子,上麵倆人一張桌兒,站桌兒裏麵的就是葉菱。謝方弼掏出老花鏡帶上,眯眼看了看,捧哏的大多時候在台上就是“嗯嗯啊啊”的,一兩句也看不出什麽。不過這葉菱模樣兒倒是不錯,有股子書卷氣,穿著深灰色的大褂不像是說相聲的,清清冷冷,倒像是個民國的文人才子。


    他又看了看謝霜辰,這徒兒也不像是說相聲的。謝霜辰劍眉星目,繃緊了英氣勃勃,鬆下來又有幾分痞氣,活像是能叫小女孩兒們神魂顛倒的偶像愛豆。這張臉站在台上說相聲就仿佛好看的人扮醜角兒,都沒有什麽說服力,光看臉了,哪兒還能聽見包袱?但是謝霜辰天資極高,沒長一張相聲演員的臉,手裏卻捧了祖師爺的飯碗,你說祖師爺缺德不缺德?


    謝方弼心中嗚呼哀哉,早知道還不如叫謝霜辰去唱武生。


    小視頻很快結束,一直沒怎麽說話的葉菱忽然接了句茬兒,一聽就是現掛,把人家逗哏演員撅了一大跟頭,惹得台下哄堂大笑。謝方弼瞥了一眼,說:“看模樣挺斯文的,嘴倒是厲害,不知道師承何處?”


    “……沒師承。”謝霜辰說。


    “……”謝方弼抬眼看謝霜辰,老爺子要翻白眼兒了。


    謝霜辰說:“要不……您收了他?正好他跟我做搭檔,也算有了正式的名分。”


    “哼”謝方弼直接把謝霜辰的手機摔在了桌子上,“小五爺別是許了人家好處了?”


    謝霜辰一聽這個,知道謝方弼要拿捏他了。謝方弼行五,人稱“五爺”,到了謝霜辰這裏仍舊是行五,上麵還有四位師兄,他便被稱為“小五爺”。


    小五爺冤,很冤。好處?人家也得稀罕啊!


    “師父啊!”謝霜辰身子一軟直接出溜到地上了,抱著謝方弼的大腿開始哭喊,“沒好處!真沒好處!是您徒兒我一廂情願瞎了心!您就……”


    他還沒說完,謝方弼就說:“得了得了,甭挨罵了。你師父我什麽身份,給你出麵就為這事兒?小五爺臉忒大了點?合著你這是小學生叫家長還是怎麽著?出息!再者說了,你換個誰不行呀?這是哪兒來的查無此人!”


    謝霜辰不幹,就差撒潑打滾了:“不行不行!我就要這個!就這個!”他身子一矮開始捶地板。


    “嘿!你這是潘金蓮想西門慶還是莘瑤琴下嫁賣油郎啊?”謝方弼踹了謝霜辰一腳,對他這混世魔王小王八蛋的做派百分之百免疫,“別扒拉了!我的襪子!”


    謝霜辰委屈巴巴地說:“我怎麽淨是第三產業工作者?”


    謝方弼笑道:“甭跟地上滾了,您那幾千塊錢的褲子全跟我這兒擦地板了?”他一端腔調,謝霜辰就敢順杆兒爬,站起來拍了拍自己的臉說:“茲要您開口,甭說幾千塊錢的褲子了,就您徒弟這八百塊錢包夜的臉都能給您盤串兒!”


    “哦,不是一百塊錢過兩宿了?那我這串兒比您那臉貴點。”謝方弼擺手,“您臉皮厚,再把我這串兒盤呲了,不值當呀!”


    “您是德藝雙馨老藝術家!”謝霜辰捶胸頓足,“能不能不要總是提第三產業的事兒!”


    謝方弼說:“您自己個兒提的呀。”


    “別‘您您’的,我擔不起。師父,咱不鬧了。”謝霜辰趕緊打住,他倆這一捧一逗的折騰起來怕是說到天黑也入不了正活。“師父,您聽我細細說來。”他站直了身體,擺好了身段兒,一手向前一伸,“啊——”


    “你就甭抒情了!”謝方弼無奈。


    事情得回到一周前,也就是謝霜辰連續在竹蓮茶館聽相聲的第三個月。


    葉菱正在後台準備,他穿了件黑大褂,襯得人很白,手裏捧了一打厚厚的紙拿著筆批改。他的搭檔王錚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後,問道:“改論文呢?”


    “嗯。”葉菱點點頭。


    “要畢業了?”王錚又問。


    葉菱還是點頭。


    王錚接著問:“畢業之後打算做什麽?”


    葉菱搖搖頭,說:“沒想好。”


    “高材生,用得著你想?”王錚開了個玩笑,緊接著說,“謝家的小五爺又又又又來了。”


    葉菱目不轉睛地說:“不認識。”


    王錚啞然。他這搭檔平日裏話倒是不多,看著人畜無害的,可要是那脾氣一上來,嘴巴比蛇蠍還毒,翻臉誰都不認。他歎了口氣,看前台唱評戲的要結束了,就拍拍葉菱的肩膀:“上台了。”


    “嗯。”


    二人上台鞠躬,這是茶樓不是戲園子,唱戲說相聲的就是為了給顧客們聽個玩意,不至於喝茶聊天太沒勁,沒什麽人是專門跑來聽某某某說相聲的。而且就現代人而言,大多覺得說相聲的都是老頭子,看台上有這麽兩位年輕的演員,多少也有點驚訝。


    年輕人誰會喜歡老玩意呢?


    謝霜辰不顧這些,他自從在網上無意間看到了葉菱的視頻之後就惦記上了,又自顧自覺得對方跟自己非常般配,存了心要挖牆腳,得空就來,搞的人家後台對他都十分麻木了。


    小五爺有兩處叫人不敢直視。


    一是這張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臉,二是行事作風。


    他沒聽幾場之後就拿真絲帕子包著自己手上卡地亞的戒指手鐲往台上扔,捧角兒捧的壕無人性,也是老派的可以。


    這可把王錚跟葉菱嚇了一跳,他們還能不知道謝霜辰的名字?就算不知道他,難道還不知道謝方弼何許人也?倆人謝了幕就去給謝霜辰道謝。謝霜辰沒怎麽搭理王錚,倒是笑著跟葉菱說了兩句話,葉菱悶聲應了兩句,心裏卻對這位名門少爺喜歡不起來。


    油嘴滑舌沒正行,不過是仗著師父的名頭罷了。


    謝霜辰來過幾次之後就跟葉菱表明了心意,葉菱眉毛一皺,問道:“您沒病?”


    “我說真的呢。”謝霜辰說,“您跟了我。”


    倆人倒是客氣。


    “……”葉菱一臉看傻逼的表情看著謝霜辰。


    旁邊兒喝水的王錚一口沒兜住就噴了出來,然後哈哈大笑。這算哪門子事兒啊?小五爺還真是敞亮人,挖牆腳都挖的這麽光明正大,當著他的麵兒就敢這麽說。說話也不婉轉,直接就是“您跟了我”,不知道的還以為土匪搶親呢。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王錚是個心胸很大的人,他不太計較這些。可是葉菱不行,他就是覺得謝霜辰有病。再後來無論謝霜辰往台上扔什麽值錢的玩意兒他都不搭茬兒,謝霜辰也是有幾分脾氣的,見媚眼兒拋給了瞎子,幹脆就在下麵喊話調戲台上的。


    謝霜辰說:“太平歌詞攏共倆調兒,怎麽還能唱沒了?”


    王錚謙虛地說:“我五音不全,柳活不行。”葉菱不語。


    謝霜辰說:“您這包袱不響啊?能不能說點好笑的?”


    王錚剛要說話,葉菱就說:“您要聽好笑的撒泡尿看看自己不成了?”


    “嘿!您這話說的。”謝霜辰敲了敲桌子,“不中聽,掀桌子了啊!”


    店裏客人本就不多,還都是來喝茶的,見台上台下杠上了,以為要打架,一溜煙兒的跑了,老板還得追出去讓人家結賬。


    “您這戲學的一般般,小曲兒小調兒也就那樣兒,說學逗唱沒一樣見長。”謝霜辰說,“要不要跟哥學?哥這可是家傳的,老字號。”王錚剛要張嘴糊弄過去,謝霜辰又說:“逗哏的我沒說你,我跟那個捧哏哏說話呢!”


    葉菱皮笑肉不笑地說:“老字號?那您可得好好保養著那您這老骨頭,別撒尿照鏡子的時候抖落自己腳上,那可就尷尬了,我們怕是也學不上了,您說是不是?”


    他不光懟了謝霜辰一句,還跟之前那一句連上了。雖然是在罵謝霜辰,可謝霜辰不生氣,心裏倒還覺得這人可以,很想鼓著掌再“噫”上一聲給葉菱捧場。


    他們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叫王錚哭笑不得。


    謝霜辰是個越挫越勇型人格,在葉菱這裏遇到一點點小坎坷算得了什麽?真金白銀卡地亞無法打動葉菱,他就另外想了一轍。他也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葉菱是天津人,隔天一大早就坐高鐵去了天津衛,上大福來打包了一份鍋巴菜老豆腐,然後再坐高鐵回來,用保溫袋套一套,提溜著去茶樓聽下午場。


    等葉菱一上台,謝霜辰就把袋子往台上遞。葉菱不搭茬兒,王錚客客氣氣地接過來,還把袋子打開一看。


    “謔——”王錚有點驚訝,轉而變成了看好戲不嫌事兒多的口吻,“硬核捧角兒,可以可以。”


    沒想到旁邊兒的葉菱忽然冷不丁的用天津話小聲兒來了一句:“倒黴揍性。”


    謝霜辰耳朵尖,聽見了葉菱罵他,笑著用天津話問道:“跟我走,成嘛成嘛!”


    他們這些說相聲的,各地方言那是張口就來,一人一句就夠邊兒上的客人笑半天了。


    唯有老板苦哈哈的站在一處屏風後頭,不知幾位角兒要鬧到什麽時候,客人們幹聽不續茶了。


    一個來自河南的茶樓經營者心中呐喊:做生意咋這麽難咧!


    作者有話說:


    開新坑啦!第一次寫相聲題材,雖然做了很多功課但還是非常門外漢,到不到的大家多擔待!


    補丁1.0:大家可能不看文案所以我再在這裏補充一下,本文無原型無原型無原型!我在微博置頂裏有解釋說明。一些讀者自己心裏怎麽想的我管不著我也不想知道,甭上我跟前兒來ky不行麽?大家來看文圖個樂嗬,別鬧的最後你不開心我也不開心,彼此還互相記恨,有意思麽?我還寫不寫文了?


    名詞解釋


    活:相聲段子,說相聲就叫“使活”。


    正活:相聲的正題,主要表達的部分。


    現掛:即興發揮。


    柳活:相聲中以學唱為主要內容的相聲作品。


    包袱: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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