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河堤是東吳時期修建,曆經數百年依舊堅固如斯,隋文帝楊堅下令夷平建康城的時候,並沒有頭腦發熱毀掉河堤,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緩步倘佯在河堤上,謝瑾時常回想或許在數百年前,他那名重天下的先祖謝安,也如今天的自己般選擇午後悠哉悠哉地慢行河堤,看那長河落日,聽那漁家晚唱,整日的文牘勞累也會為之煙消雲散。


    “沒想到……小郎君竟是陳郡謝氏之人。”與謝瑾不知並肩走了多遠,君海棠終是感歎出聲。


    謝瑾微微一笑:“我也沒想到,君家娘子竟是出身博陵崔氏。”


    君海棠輕輕地吐了一口氣,淡淡笑道:“郎君誤會,博陵崔氏名滿天下,為一等一的門閥世家,海棠這般卑微出生的低賤女子,怎能奢望成為崔氏之人。”


    “但是……昨日你卻與那有些倨傲的崔家郎君在一起。”


    君海棠秋水般的眼波微微一閃,止住腳步正色道:“不管郎君信與不信,海棠的確不是出身崔家。”


    謝瑾悠然道:“即便不是,也是在為他們做事,對麽?”


    君海棠螓首微微低垂,卻沒有矢口否認,將視線轉移到了波光粼粼的河水中,輕輕說道:“奴知道郎君心頭很是疑惑,奴為何要充當刺客行刺史萬全,這一切是否與崔家有什麽關聯?世間之事盤根錯節恩怨糾葛,世人難窺其貌往往喜歡胡思亂想,卻不知好奇心將會帶來噩運,奴想要告訴郎君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郎君可否了解?”


    “原來,她是擔心我說漏嘴,故意出言提醒並隱含威脅?”謝瑾心頭一動,不知為何竟生出了一絲隱隱約約的怒氣,口氣生硬地開口道,“我隻知道當日從秦淮河中救起一個女子,其餘之事不想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


    君海棠斂衽一禮算是致歉,口氣卻有著輕鬆的意味:“郎君能夠如此作想,那自然是最好,郎君父親之事,奴會繼續請人追查的。”


    最後那句話等於是結束交談,謝瑾嘴角溢出淡淡的冷笑:“娘子等到想要等的人,想必也是要走了吧?”


    “對,海棠明日離開江寧。”


    謝瑾施禮道:“一路珍重!謝瑾告辭!”說罷,又補充道:“還有,謝謝娘子那日的酒。”轉身頭也不回地去了。


    “郎君走好!”直到謝瑾走出三丈開外,君海棠才恍然回神急切一句,再看那豐神俊秀的小郎君,卻已經走得更遠了,也不知是否聽見。


    矗立河堤,君海棠良久發怔,纖手抬起不知不覺撫上了那片薄薄的下唇,悵然若失。


    ※


    烏衣巷口,伍掌櫃正在焦急等待著,一見謝瑾回來,立即喜不自禁地招手道:“郎君,小老兒在這裏。”


    謝瑾瞧他滿臉喜色,立即明白今日的兜售一定是大獲成功,將之領到一處偏僻角落後,這才笑問道:“如何了?”


    “嗨!兩百四十份書卷,每份兩百文,半個時辰便賣得幹幹淨淨,足足賣了四十八貫啊!”


    謝瑾一怔,有些不能置信道:“什麽?竟賣了四十八貫?”


    伍掌櫃樂嗬嗬地點點頭,從懷中掏出了一個荷包,說道:“除去必要的開銷,你我二人各分銅錢二十一貫,小老兒念及送來絹布或銅錢,郎君攜帶都非常不便,故此特地前去金鋪將銅錢換成了金葉子,現按市價三貫錢換一兩黃金計算,這裏荷包內共有金葉二十一片,郎君快點一點。”說完,將荷包遞到謝瑾眼前,一陣沙沙作響。


    唐代白銀產量並不太高,主要是用來製作銀具,尚沒有銀票銀兩這些東西,市麵上進行流通的貨幣主要為絹布和銅錢,皇帝賞賜大臣常有賜卿綾羅綢緞多少多少,這綾羅綢緞除了可以裁衣穿著,也可以流通換物。


    至於銅錢,因為一貫錢便重達五六斤,攜帶十分不便,慣常隻能用於市麵上的小額支付,伍掌櫃將銅錢全部換成了金葉子,考慮得的確非常周到。


    謝瑾微笑收過,將荷包直接放入了懷中,笑道:“掌櫃的人品某自然信得過,對了,不知掌櫃準備多久發行《化蝶》第三章?”


    伍掌櫃捋須笑道:“乘熱打鐵,自然是越快越好,目前計劃定在後日。”


    “好,那就有勞掌櫃了。”謝瑾立即微笑一禮。


    送走伍掌櫃後,謝瑾輕輕地觸碰了一下懷中的金葉,心裏麵不由升起了一股踏實的感覺,笑歎出聲道:“真是手中有錢,心中不慌啊!”


    說到底,這一切都是那莫名記憶帶給他的,區區一晚上的功夫,便已經讓他獲利甚豐,隻要他願意,更可憑借這本《化蝶》一舉成名,從此家喻戶曉無人不知。


    然而這莫名記憶來得奇怪,留在他的頭腦中更是奇怪,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關鍵時候卻能幫助他的大忙。


    經過這段時間的詳細觀察,謝瑾捕捉到了一個規律,記憶的出現,往往是在一個不經意的瞬間,就這麽靈光一現突然出現在了腦海中,若是要他現在吟詩作賦,抓破頭腦刻意想要尋找莫名記憶,卻是一無所獲的。


    謝瑾想不明白為何,卻依稀覺得與他背誦詩文有些類同,詩文背誦後熟記於心,然而平日裏卻絲毫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甚至你根本就不記得它,然而到誘發它出現的因由,那源源不斷的文字立即是洶湧而出,瞬間鋪滿整個大腦。


    剪不斷理還亂,不如不想,一切隨遇而安。


    心念及此,謝瑾灑然一笑,舉步跨入了謝府府門。


    天色尚早,現在還未及黃昏,不過正堂中已經坐著了不少人,竟連陸三娘也在其中。


    謝瑾進入堂內目光剛剛一掃,便知緣由,原來是謝睿淵的二子謝景良回府了。


    謝景良三十出頭,穿著一身還算得體的圓領長袍,此刻端坐案後愁眉不展地望著哭哭啼啼的妻子顧氏,以及帶著一臉傻笑的兒子謝太德,沉默得如同深山峽穀中的一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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