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出租車開動起來,歐陽東還偏著頭隔著車窗和殷素娥擺手。司機覷著一個空,麻利地把車在車來車往的大街上調過頭,他們還能看見殷素娥依然站在昏黃的路燈下。


    “殷阿姨對你可真好,”邵文佳瞅了歐陽東一眼道。


    歐陽東默默地頭,沒有話。是的,他知道殷家倆母女都對他好,在殷老師的眼裏他就象她的子侄一般,在秦昭眼裏他就象哥哥一樣,這種感情從那滿滿騰騰的一大桌子的菜肴就能體會出來,那些幾乎全是他喜歡吃的,更不用吃飯時他麵前的酒杯也從來沒有空過——自從她們知道他會喝酒也能喝酒之後,每回來到這裏她們都會給他預備下一瓶上好的酒。“這裏是我的家。”歐陽東用他自己才能聽清楚的聲音道。這話就是給他自己聽的。這裏是他的家!不管別人怎麽看,他心裏確實是這樣想的,雖然他並沒有住在這裏,但這並不妨礙他把殷老師看作自己的母親,把昭當成自己的妹妹,把這裏作為自己的家……


    歐陽東深邃的目光和深沉得無法分辨的音調讓邵文佳楞了一下。她根本沒有聽清楚他在些什麽,隻好把它忽略過去。


    半晌她才沒話找話地道:“昭今天晚上的情緒不大好哩……”她把話了一半,然後用眼角的餘光瞟著歐陽東,等待他把話接下去。可教她失望的是,歐陽東似乎並不在意她了些什麽,隻是唆著嘴唇,兩眼安靜地平視著前方。她隻好繼續道,“她是不是遇到了什麽煩心的事情?”


    邵文佳把問題拋給歐陽東,他便再不能假裝沒事人一樣了。他撓撓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頭發,昂起臉來想了好半天,才訥訥地道:“不會吧,我看她挺好的,沒什麽不對勁啊。”他沒敢轉頭去看邵文佳,生怕她識破自己在假話。他又不是瞎子,怎麽會看不出秦昭整個晚上都精神恍惚神不守舍,但是他也並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她這麽大個女孩子,還長得那麽漂亮,在學校裏身邊能不圍著一大幫沒事獻殷勤的男生?再她現在都是大學四年紀了,功課那麽輕鬆,談上個把男朋友是多正常的事情呀,既然她在談戀愛,那麽和男友有磕碰的更是免不了,這種情況下誰的心情都不會太好……他自作聰明地為昭找到了理由,然後在心裏道,這種事情連殷老師也未必會去過問,他去瞎操什麽心哩。


    “昭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這倒很有可能。”邵文佳的話讓歐陽東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看法。昭妹子一準是和男朋友吵架了。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好玩的笑容:招惹昭的家夥一準要倒黴了,就是不知道她會怎麽樣去教訓她的男朋友,是幾天不搭理他哩,還是用一兩句狠話讓那家夥半天不出一句話來?


    邵文佳若有所思地頭,轉過臉來笑吟吟地望著都市的夜景。這已經足夠了,她已經在他心裏刻下了一個的記號——秦昭談朋友了……


    當她再把臉轉過來時,眉宇間已經浮現出一股淡淡的憂愁。她微微地低下頭,在精致的手提包裏慢慢地翻找著什麽,卻什麽也沒拿出來,隻是輕輕地把提包合上,那兩片金屬合攏時發出的哢噠一聲脆響打破了車裏短暫的寂靜。她沒有抬頭,也沒再什麽,隻是用一隻秀氣的手撩起耳鬢幾縷散亂的長發,把它們繞過耳尖歸置好。她的手突然停頓了一下,然後才慢慢地放下來。


    歐陽東疑惑地偏過頭打量了她一眼。她剛才還秦昭有煩心事哩,現在看起來,她自己的煩心事就是一大把。他巴咂下嘴,準備什麽,但他很快就放棄這個想法,隻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權當什麽都沒看見。


    車裏開著暖氣。除了駕駛席旁邊的那扇門,車前後的三扇車窗都緊緊地掩起來,因為車裏車外的溫差,這三扇車窗上都有積攢著一層朦朦朧朧的水汽,透過它們,兩邊滑過的所有物事都變得模糊而不可捉摸。邵文佳把手指在車窗上的水霧上輕輕劃動著,橫的,豎的,彎曲的;一道,兩道,三道……霧汽漸漸積攢成沉甸甸的水滴,當它再也無法抵擋重力的吸引時,它緩慢地向下攀延著,直到消失在車窗的邊緣。大街上的所有燈光透過那團被邵文佳清理出來的車窗時,變成了一條扭曲的光帶……


    歐陽東看著她做這些平時看起來很無聊的事。也許這些毫無規則的線條代表的就是她現在的心情吧?他默默地歎息著。他並不想去問邵文佳,到底是什麽樣的事情讓她如此的憂鬱,假如她想,那她肯定會告訴自己,假如她不想,那麽自己貿然地過問就會很唐突。他收回了目光。也許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煩心事吧,秦昭有,邵文佳有,自己也有……


    出租車並沒有在聚美花園區大門前停下來,而是繼續向前行駛,歐陽東決定先把邵文佳送回去,然後自己再穿過水上公園,從側門回家,雖然那會教他多繞一段路,但是現在時間還早,多走幾步路對他來沒什麽,反正他現在在休假,有大把的空閑時間。


    當歐陽東站在秦昭賃屋租住的那棟樓房前準備告辭的客氣話時,一路上再沒開過一次口的邵文佳突然道:“陪我走走好嗎?”


    “我……”


    “我心裏好煩……”


    歐陽東隻好把早就準備好的托辭全部咽回肚子裏,雙手叉在褲兜裏,和邵文佳相跟著,順著居民樓之間的通道慢慢地走到慕春江邊,又穿過連接江岸和江邊洲的那道寬寬的石板橋,一直走進那座二十四時開放的水上公園。


    隔不遠就有的一柱街燈閃爍著朦朧的乳白色光暈,把它周圍的一切事物都映照得影影綽綽,樹影下草叢中,時不時會有幾聲叫不上名字的蟲子得意地哼唧幾聲,偶爾也會看見一對親熱地挽臂牽手肩並肩的戀人,他們會好奇地打量歐陽東和邵文佳好幾眼,然後帶著會意的微笑走過。他們甚至還在一片樹林的拐角處碰見一對因為奔放的熱情而緊緊摟抱在一起的戀人,這讓他們不得不加快腳步趕緊離開那個讓他們耳紅心跳的地方。


    歐陽東現在覺得尷尬極了。他和邵文佳這樣相跟著,讓人看上去就象他是她的男朋友一般,而且還是那種因為犯下某種錯誤而不受她待見的角色。他咧咧嘴,緊走兩步追上邵文佳,準備鄭重地告訴她,自己明天還有事,實在是不能陪她在這裏閑逛悠了。


    邵文佳簡直就象知道他的意思一樣停下了腳步,指著不遠處一處燈火搖曳的地方道:“我走累了。我們去那裏坐坐吧。”


    那是一家咖啡屋,歐陽東最近時常帶上一本書去那裏打發時光,他還知道,離那家咖啡屋不遠就是一家鼎鼎大名的快餐店的分店,再過去還有一個裝飾和味道很不錯的飯館——他一個人平時懶得炒菜做飯,除了早飯隨便對付外,午飯和晚飯都是在外麵吃的,這快餐店和飯館這一向都掙了他不少錢。


    “走吧,陪我坐一會。”邵文佳聲地懇求道,同時很自然地挽起了他的一隻胳膊。她能感覺到那條結實的臂膀不易覺察地抖動了一下,但是他最終沒有拒絕。她在黑暗中抿著嘴笑起來。


    因為時常光顧這裏,咖啡屋的女老板和三兩個服務員立刻便認出了這位老主顧,不需要他提示什麽他們也知道他的習慣,所以當歐陽東和邵文佳在靠著江邊巨大的玻璃窗邊找到一處既安靜又不大引人注目的座位時,兩杯咖啡、一碟子鬆籽和三樣心也送到他們麵前。


    邵文佳夾了兩塊糖放進咖啡杯裏,用銀色的長柄匙慢慢地攪動著那深褐色的液體,馥鬱的香氣隨著繚繞的蒸汽慢慢地彌漫開。她一直盯著那泛著星星白色泡沫的水麵,既沒有抬頭看歐陽東,也沒有對江麵上蕩漾著的碎鱗一般的夢幻般美麗表示出絲毫的興趣。她又捏了幾顆鬆籽,把它們在光滑的桌麵上來來回回地擺弄著,似乎這的鬆籽裏隱藏著什麽秘密一樣。


    歐陽東悄悄注視著邵文佳的一舉一動——這家夥是怎麽了?他突然覺得作家這種人確實是讓人琢磨不透,確實是多愁善感!


    邵文佳知道他在注視著自己,她在細心地挑選一個能讓他接受的話題。從昨天傍晚電話裏告訴歐陽東今天是殷老師生日開始,一直到現在他們倆人坐在這安靜的咖啡屋裏為止,基本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她預先設想到的——除了秦昭!她壓根兒沒想到這女孩竟然會失態到那種程度,但是她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麽地方對不起她,愛情這東西,本來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最自私的事物,是唯一無法分享的東西……


    “你轉會的事情已經有眉目了?”


    歐陽東驚詫地望著邵文佳,他再沒想到她滿臉愁雲沉默了這麽久,出來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他的煩心事。他雙手捂著杯子,心情複雜地看著她,哎,這是怎麽的……


    直到邵文佳紅著臉低下頭去,歐陽東才發現自己這樣做不太應該,呀,他怎麽能盯著她看那麽許久哩?他趕緊垂下眼簾端起杯子,用喝水來遮掩自己的窘相。當再抬起頭來時,他已經恢複過來。他平靜地對她道:“可以眉目了,也可以沒一眉目。”


    這話讓邵文佳簡直無法理解。


    歐陽東馬上給她解釋:“有俱樂部願意接收我,但是我現在呆著的俱樂部卻不肯放人。”


    這回輪到邵文佳發怔了。就這麽簡單?可她在報紙上看見,他的轉會牽扯到好多事,也牽連到好幾家俱樂部,今天省城的報紙上還,省城順煙也對他有意思,一個俱樂部重要官員談及順煙的轉會收購意向時,還特意提到了他。


    “報紙上的有些是真的,有些純粹是記者沒法和報社交差,自己瞎遍亂造的,”歐陽東苦笑著道。他覺得還是應該把自己的事告訴她,也許她能用一個局外人的眼光幫自己出出主意也不定。於是他挑揀出那些能夠的事,把他轉會的前前後後都告訴了邵文佳,末了道,“現在我就是這麽個情形,上不上下不下的,四腳不沾地——沒人敢擔保我明年會在哪裏,天南地北哪裏都可能,隻要那裏有甲A的俱樂部,不定到時候真要回省城哩,那時我那套房子再不怕沒人住缺少人氣了。”他指指聚美花園的方向。


    邵文佳皺起眉頭,思量著道:“照你這麽,其實你的事就是轉會的價錢沒談妥當呀,三百多萬,對一個俱樂部來,不多呀,我看報紙上比你貴的球員還有好幾個……”


    “……那是對付足協的價錢。”歐陽東笑得就和哭一般難看。


    “那,重慶……重慶的那家俱樂部,就是你現在的俱樂部,他們要多少?”


    “不能低過八百七十萬……”


    邵文佳頓時變得手足無措起來。“不算太多吧?”邵文佳遲疑地道。她隻是為了找一個他關心的話題才談及他的轉會的,可她現在才發現,這個在他眼裏很簡單的事到她這裏卻變得錯綜複雜。那些與足球相關的簡單知識她都不知道多少。


    歐陽東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仰倚到座位那高高的靠背上。是啊,對他這樣的球員來,八百七十萬是不能算太多,但是這隻是把他從重慶展望轉到新俱樂部的費用,還有他的簽字費哩,經紀人葉強的中介谘詢費哩,哪一筆開支都不會是一筆數目呀……要是他真有披上武漢風雅隊服的那一天,單單為他一個人風雅支付的各種費用就得上千萬,這還沒包括他新賽季的工資和獎金,也沒包括俱樂部為他的帳麵收入而繳納的稅金。


    但是他不打算把這些告訴她。連葉強和風雅的嚴總都沒辦法的事,他怎麽會相信一個的作家能拿出什麽好主意哩。


    “不我了,你吧,最近這半年沒看見你寫的文章呀,是不是寫作不順利,找不到靈感?”歐陽東轉移了話題,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問道。


    “也是,也不是。”邵文佳用剛才歐陽東回答她的口氣道,但是她馬上就接下去,“我現在住的地方環境不是太好,白天那所幼兒園太吵,晚上胡暢她們幾個一回來又太鬧……”她忽然停住了話,望著歐陽東。歐陽東卻象沒聽懂她話裏話外那層意思一樣道:“是啊,這確實是個麻煩事,要不過兩天我托朋友幫你問問?”他攢起眉頭思索,“對了,我有個朋友買了好幾套房子來出租,要不,改天他回來我帶你去看看位置和環境,要是你覺得合適,我也能幫你討個便宜價錢。”


    邵文佳簡直不知道該對他聲謝謝,還是啐他一口唾沫。這家夥難道真是象粟琴評價的那樣:一個沒有一生活情趣的家夥?


    再坐下去已經沒什麽意思了,當邵文佳露出想回去的想法,歐陽東馬上利索地招呼老板結帳,他還好心好意地把她再送到樓下——他倒是想轉身就回去的,但是男人的麵子讓他沒法開口出這句話。


    “不上去坐坐嗎?”邵文佳邁出兩步又停下來,轉過身來聲地道,“胡暢她們去黃岩湖旅遊了,要到後天才會回來……”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暗示了,可歐陽東卻真如同一根木頭一般毫無反應,隻是朝她搖頭笑笑,就邁開兩條大長腿頭也沒回地走了。


    秦昭推開房門就楞住了。


    她才兩三個星期沒來這裏,這裏就完全變了樣。


    茶幾上胡亂堆放著幾本錄象帶,玻璃桌麵上有好幾灘已經陰幹的水漬;昂貴的紅木沙發上不單有錄象帶,還有東一張西一張的報紙,皮夾克就搭在暗紅色的沙發扶手上,夾克上還撂著一隻襪子,另外一隻襪子卻不知去向;電視還開著,沒有畫麵,隻有靜電的微弱響聲,電視機旁邊疊著一摞錄象帶,雖然齊整,但是瞧那搖搖欲墜的模樣,似乎一陣風也能教這座的高塔瞬間崩塌,而最終倒黴的或者就是錄象帶旁邊的那個茶水都還滿盈盈的杯子……


    而這一切混亂的製造者這時還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哩。


    豬!秦昭輕輕地掩上臥室門,恨恨地想到這個評語,這都下午三過了,他竟然還在睡覺,真不知道他一晚上都在做些什麽!


    她紅著臉很心地瞧了瞧那些到處放著的錄象帶。


    錄象帶上用亂七八糟的顏色筆寫著七拐八彎的名字:《第七輪集錦》、《上海紅太陽》、《四川天府》、《第十三輪集綿(錦)》、《九四世界杯集錦三》……


    茶幾上還有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上麵勾畫著許多秦昭看不明白的虛線實線和箭頭符號,有些符號旁邊還有感歎號或者問號。


    這還差不多,至少他沒有那個什麽來著……秦昭滿意地頭,從地板上撿起一支筆,又從茶幾下找到筆帽,把它們合在一處擱在筆記本的中間,然後細致麻利地收拾起她的豬的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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