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四五天斷斷續續的陰雨天氣,周日那天早起的人們發現,老天爺終於放晴了,這些天來一直被厚厚的灰蒙蒙雲層遮掩住的太陽,現在總算在東方薄薄的染滿紅光的雲層邊,露出了它那無比可愛的紅臉。雖然現在隻能看見太陽一半的麵貌,雖然大部分的天空還籠罩著昏暗的雲團,可人們第一眼望見那久違了的朝陽,就能清晰地判斷出,今天一定是個冬天裏少有的好天氣。果然不出人們的料想,到上午十左右,暖洋洋的陽光就已經*大地,大街兩旁那高高的建築物的玻璃幕牆上閃爍著大片大片的晃人眼的亮光,巷裏向陽的牆角邊總能看見眯縫著倆眼打盹的老人,街上的行人顯然比前幾天要多出許多,大商場店鋪也明顯比前幾日熱鬧,人們的臉上不自禁著地著一絲滿足和享受的笑容,就算是那些站在繁忙的路口指揮川流不息的車輛行人的交警們,淡淡的微笑也浮現在他們那通常是一絲不苟的臉膛上。


    在這難得的好天氣裏,任何一個繁華的大都市裏最熱鬧的去處當然是公園。


    細沙洲水上公園就是這熱鬧的去處之一。這裏幾處承包給私人經營的茶鋪早已人滿為患,滿臉樂開花的老板大聲招呼著絡繹而來的客人,更大聲地吆喝著自打太陽出來腿腳就沒停歇過的服務員,教他們見縫插針地為新顧客找尋下一處能下腳的地方。他這不是在難為他手下那些服務員嗎?現在哪裏還能尋出一塊地界來鋪擺更多的桌椅。凡是能曬到太陽的地方,就擺滿了材質不一的桌子和椅子,桌子連桌子,椅子連椅子,它們早已經衝破了公園管理處給經營者劃定界限,一直蔓延到那些教遊人漫步的水泥路兩旁,而且,這範圍還在無休止的擴大——直到有許多人向公園管理處抱怨,這種“侵權行為”才有所收斂。


    跑來跑去的孩子們那無憂無慮的打鬧尖叫聲、父母長輩們那嚴厲而不失慈愛的嗬斥聲、熟人朋友間親密的談笑絮語聲、忙得腳不沾地的服務員們拖長聲調的吆喝聲,還有客人們此起彼伏的要茶要水要瓜子幹果的呼喝聲,以及唏哩嘩啦的麻將碰撞聲,讓慕春江和細沙河交匯處這一大片土地充*鼎沸的生氣。


    在堤岸邊一棵斜斜的大樹下擺放著一張木紋麵的塑料鋼矮腳桌,桌上擺著一個還殘留著褐色茶水的茶托和一個大紅色的中號暖水瓶,在水瓶旁邊是胡亂散落著幾張報紙和一本打開匍伏的精裝書,書的壓塑封麵很新,端端正正的標題是《挑戰自我——我在東影的十年》,封麵的一角還有一個我們曾經很熟悉的明星的照片。看到這裏我們不禁笑起來,看來,這位一向標榜低調做人的明星也經不住“名人出書”的誘惑,開始做同樣的事兒了。一隻男人的手伸過來,放下半滿的茶碗,猶豫了一下,重新拿起那本明顯沒看完的書,不過它很快就被合起來再一次撂到桌子上。很顯然,它的內容不能滿足這隻手的主人的閱讀願望。


    手掌重重地壓在書的封麵上,同時手的主人還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然後是一聲淡淡的苦笑。我們能夠想象出,伴隨這苦笑的大概還有無奈的搖頭吧。


    搭在書上的那隻手慢慢地摩挲著書的封麵,手背不經意地拱起來,食指在平滑的紙麵上劃著讓人摸不著頭緒的線條,進而開始在書上輕輕地敲打,漸漸地,中指也參與到這種無意識的活動中,它們輪換著輕輕敲擊著這本不算薄也不算厚的書,發出有節奏的“卟卟卟”的細微聲響;突然間,這種敲打會沒來由地停頓下來,然後,大拇指的指肚會來回在食指的第二節來回摩擦著,又容易間,大拇指會擱回書上,食指和中指就會又一次恢複那種不緊不慢的敲打——毫無疑問,這種下意識的行為代表著一個人在思考,而這種思考又表明這個人正處在一個很難抉擇的艱難時刻。


    是啊,這隻手的主人——毫無疑問,我們都知道他是誰——正處在一個困難時候,他在為他未來的命運而憂心忡忡。


    在溫暖的陽光映照下,歐陽東唆起嘴唇,虛眯著眼神盯著奔流不息的江水——周圍的喧鬧熙攘壓根就沒能影響到他,他所有的心思都停留在葉強昨天晚上打來的那一通電話上。重慶展望俱樂部已經放出話來,隻要想走,誰都可以走,除了他歐陽東之外,展望不會扯任何人的後腿……


    展望不會這麽容易就放他轉會——這是他一早就預料到的事情;


    武漢風雅那紮紮實實的轉會報價竟然會吃一個閉門羹,這卻是他絕對沒料想的事。


    歐陽東和葉強盤算過,按足協最新出台的轉會規則,他的轉會費最高也不會超過四百萬,當然在足球這個圈子裏的人誰也不會把足協的轉會細則當真,武漢風雅是在比較了過去兩三年中那幾宗球員轉會交易的價格之後,鄭重地向重慶展望提出了一個很不錯的轉會價,可展望的老總王興泰立刻就把這事給回絕了。“歐陽東不賣!這事沒得商量!”這話可不是給武漢風雅聽的,而是當著央視體育頻道足球欄目的攝製組的,“歐陽東、段曉峰、雷堯、任偉……”王興泰一口氣報出了一長串的名字,最後斬釘截鐵地道,“這些人都不會轉會!他們是重慶足球明天的希望,是展望俱樂部崛起的保證……”


    崛起的保證?歐陽東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對這話嗤之以鼻。假如真想崛起,那今年的聯賽冠軍怎麽就會落到了別人的手裏?


    枯水期的慕春江平緩而沉著地流淌著,假如不是水麵上時不時漂過的幾縷雜草和幾團雜物——愛護環境的口號喊了這些多年,可總還是有一些人會把生活垃圾隨意地拋進河裏圖個一時之快——人們幾乎察覺不出江水在流動。歐陽東的神情同樣很安靜,他就和慕春江一樣,把奔流的思想壓抑在內心。


    王興泰的話,隻能明展望俱樂部對他轉會事宜的處置態度,假如他鐵了心要走,展望壓根就沒法留住他的人——他的所有條件都符合足協關於球員轉會的規定,展望不可能阻攔他的名字出現在今年的轉會榜上。可這並不能明展望俱樂部就沒有收拾他的招,竹籃打水的展望一定會抬高他的轉會價格,這會影響到他轉會之後的收入;可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雞飛蛋打的展望也一定會限製他可能轉會的目標俱樂部,期望他加盟的新東家不會在最近的賽季裏成為自己的絆腳石;這才是最致命的事情——聯賽冠軍的榮譽才是他渴望的物事,他決意離開展望最主要的一條理由,就是這個俱樂部會因為一些賽場外的因素而放棄冠軍的獎杯。


    歐陽東不記得是誰過這樣一句話,不想當將軍的士兵絕對不會成為一名好士兵。同樣的道理,不渴望榮譽的俱樂部,絕對不是一個好俱樂部。他要離開展望,至少到目前,他還沒有找到理由來服自己繼續留在重慶踢球,他還刻意不要葉強把展望提供的新賽季合同內容告訴自己,生怕那些豐厚的條件會教他改變主意。想到這裏他也在內心嘲笑自己。他不禁問自己,假如武漢風雅沒有開出那樣誘人的數字,他還會選擇武漢作為自己足球生涯的下一個落腳嗎?


    一抹笑容綻放在他的嘴角邊。這可真是個庸人自擾的問題啊,收入的多少不一樣是對他的一種肯定嗎?


    更深更濃的憂慮很快取代了那個若有若無的笑容。


    “展望在這事上的態度很堅決,”在昨天晚間的電話裏,最近四天一直身在重慶的葉強告訴他這幾天來發生的事情。展望根本就沒在正式或者非正式場合裏回應過武漢風雅的轉會報價,似乎這事從來就沒發生過一般;王興泰總能找出適當的理由來推托,這教和葉強一起的風雅嚴總很是憤慨——即便是仇人一般的四川和山東這兩家俱樂部,又或是北京和上海這樣的“打比賽就不需要賽前動員”的俱樂部,他們的老總碰到一起時也總能和和氣氣地上幾句場麵話,吃上一頓工作餐啊……


    對歐陽東來,還有一件事也很是麻煩,據餘中敏會在下賽季開始前複出,假如餘指導親自來和他什麽挽留的言語的話,歐陽東自己都不知道,那種情形下他還會不會堅持轉會……


    他那紛亂得就象一床破棉絮一樣的心緒被一聲招呼打斷了。


    和他打招呼的是邵文佳,旁邊還有一位圓圓臉留著順溜的披肩發的年輕女子。看樣子,她們也想在這難得的好天氣裏來這裏曬曬太陽散散心,可不巧的是,這個時間這個地方已經沒有空位置了。


    雖然心裏不情願,歐陽東卻沒法打發她們走人,他也很後悔自己一時嘴快順口了一句今天沒什麽事就來這裏坐坐的客套話,現在,他不得不熱情地招呼兩人就在這張桌子邊搭個座,還揚起手臂叫來一個滿臉油汗的服務員,讓他再去尋兩把椅子泡兩碗茶來,順便還讓那服務員帶來幾包的零食——他還搶在邵文佳之前,很大方地為這些東西付了錢。


    “你今天怎麽有空了?”邵文佳似乎無意地問道。過去的一個星期裏,她找過兩個理由和歐陽東接觸,第二次甚至是假作偶然地在殷老師家裏和歐陽東碰麵,可晚上倆人一起離開殷家時,歐陽東卻推有事沒和她乘坐同一輛出租車,她至今還記得歐陽東和她再見時那副如釋重負的輕鬆神情。


    歐陽東應了一聲,頓了頓才所答非所問地道:“啊?……我明天要去莆陽。”


    邵文佳卻象不在乎他的答案,隻把兩張報紙在桌子上鋪開,把幾袋零食都打開,抖摟出一些散布在報紙上,然後就攏了一把黑黢黢的南瓜籽推到她身邊那女子麵前,自己抓了幾粒,拈起一粒時,就又問道,“你今年假期不回老家嗎?”


    滿心不自在的歐陽東支吾了好幾聲才道:“不知道月底是不是要集訓,假如真有比賽的話——那回了家也不能安生幾天,所以我告訴家裏了,今年假期就不回去了……”


    “我看報紙上,你要轉會去武漢,這事有著落了嗎?”


    歐陽東笑著搖搖頭:“還好吧。都還算是順利,隻是現在和俱樂部有瓜葛,不過很快就會解決的。”這事豈止是瓜葛,簡直是大麻煩,而且還是沒法解決的麻煩,不過這事沒必要和邵文佳譬。他為自己的茶杯續上水,張張嘴想什麽,想了想,又把臉轉向緩慢流淌的江水。邵文佳她是怎麽知道自己轉會的事情不順利的?這事除了葉強和劉源之外,他誰也沒告訴,即便是和向冉這樣的好朋友,他也隻是輕描淡寫地敘了幾句。


    拂開麵前的一堆吃食,埋頭專注於報紙上新聞的邵文佳用鼻音輕輕地哼了一聲,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釋。她不知道接下來該和歐陽東些什麽。他轉會的事情有大麻煩,這事她已經從電視節目裏還有足球類報紙上已經看見了相關的報道,她雖然不知道歐陽東為什麽會突然間提出轉會,可她猜想,他一定是在重慶展望遭遇到某種不順心的事情,或者,是那家武漢的俱樂部向他作出了條件更加優厚的允諾……可她的了解和猜測也是到此為止,她壓根無法想象歐陽東毅然要求轉會的理由,也正因為她不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她也無法為他出什麽主意——雖然這出出主意也隻是她一相情願的事情。她現在已經知道,在歐陽東心目中,她隻是一個曾經的房客。


    歐陽東已經在找一個堂皇的理由離開這教他尷尬的地方了。


    “歐陽先生,”那一直撲扇著大眼睛時不時悄悄打量歐陽東一眼的圓臉女子話了。


    歐陽先生?他的姓還是很少和“先生”這個稱呼聯係到一起的,這對歐陽東來很別扭,隊友都叫他“東子”或者“東子哥”,熟識的朋友也同樣喊他,至於那些不熟悉他的記者們一般都直接喊他的大名。不過他馬上就知道這圓臉女子的身份了。自打他回到省城的第二天上午開始,一個什麽房地產公司的公關姐就一直通過電話和他聯係,希望他能抽出時間去他們公司開發的一個什麽山莊看一看,聽聲音,那個電話裏自稱叫作許暢的,就是眼前這圓臉女孩。


    “我可是你的球迷,”許暢笑眯眯地道,“能給我簽個名嗎?”她在讀大學看過足球比賽,她那時的男友不僅是一個帥氣的建築學院高才生,同樣也是一個狂熱的足球愛好者,大學畢業後她看過的足球比賽全部停留在電視台的體育新聞上,加到一起也不會超過十分鍾——這個數字不僅指足球新聞,而是所有的體育新聞。


    這笑容好熟悉。歐陽東心裏突然掠過劉嵐的影子,這個許暢笑起來的模樣就和劉嵐差不多,眼睛眉毛都是彎彎的,圓圓的鼻頭還會稍微皺起來,就象一個可愛的肉包一樣。


    看著歐陽東在那本名人傳記扉頁上留下的龍飛鳳舞幾乎不能辨認的簽名,許暢的笑容更甜了,她甚至還吃驚地低聲讚歎了一句:“你的字寫得真漂亮!”下一句她沒出來,她以為歐陽東就象那些大大的明星一樣,專門練習過簽名。


    “馬馬乎乎,”歐陽東笑吟吟地謙虛道。這個女子話的模樣和神情和劉嵐也有幾分相似,他不禁對她多了幾分好感。不知道劉嵐星期一是不是真能從外地回到省城?她還一再要請他吃一頓,然後再引他去看看她在省城置辦下的房子——她在父母的幫助下,也在省城按揭了一套新房,雖然在今後十年裏每月都要支付給銀行一千好幾的本錢和利息,可再怎麽,她也算是在省城紮下了根。


    “現在踢球可是一項很吸引人的體育活動,收入也挺可觀,我看報紙上,好些人都把孩子送去足球學校裏學習,”許暢沒注意到歐陽東神情的變化,自顧自地道,“你也是在足球學校裏練出來的吧?”


    歐陽東抿抿嘴唇,搖頭道:“我不是的。”他不想就這個話題和許暢糾纏下去,而且他已經知道她的真實目的是什麽了,他在心裏對她抱歉,目前他還沒有理由在省城再買一套房子,哪怕許暢再把那地方誇得天花亂墜,這事也不可能。他扭臉對半天都沒吱聲的邵文佳道,“下半年你又有什麽大作嗎,邵大作家?”


    他這句帶著調侃意味的玩笑話讓邵文佳真心地笑起來。她突然把握到一種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東西,似乎那堵嚴嚴實實的圍牆上,突然閃現出一扇雖然關著但是並沒有落鎖的大門。隻能有門,就一定會有開啟這扇門的鑰匙,何況,這還是一扇沒有鎖的門哩……


    她最近一直在寫一部中篇,講述的一群迷失在繁華都市中的青年男女的種種遭遇,雖然故事和文字都很精彩,但是她卻一直沒找到適合這個故事的題目。就在這一瞬間,她知道該怎麽樣為這個故事命名了。


    ——《迷失在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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