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東覺得現在的日子才真正象個漫長賽季結束之後的清閑假期,沒有媒體的打攪和聒噪,沒有球迷的追逐與喧鬧,也沒有這種或者那種不順心的事,他一個人呆在這沒幾個人能認出他的省城裏,就象一個這座城市裏四處可見的閑人那樣輕鬆自在。每天早晨起來,他就在河對岸的公園裏隨意地跑上幾圈,然後在環城路邊一條背巷裏的飯館喝上兩碗豆漿吃上幾根油條,順便還咽下三四個茶葉蛋,再慢悠悠地走回家。上午他一般都呆在家裏看國外的足球比賽錄象,這是他去莆陽時托陶然俱樂部裏的熟人特意翻錄的,或者看看書瞧瞧電視。午飯基本上都是和邵文佳一塊兒吃,他還開玩笑地,女作家的文筆遠遠不及她燒菜做飯的本事。下午他會在區業主會所的健身房裏呆上一兩個時,練練力量,要是有難得的好天氣,他便會在慕春江邊的茶園裏邊曬太陽邊看書,有時他也會和邵文佳一起探討一下她的那些文章,不負責任地張著嘴嘰裏呱啦地大肆發表一通所謂的“真知灼見”。


    每當他賣弄自己那聰明時,邵文佳都會笑眯眯地看著他。她才不會為他的某些意見生氣哩,恰恰相反,她有時還用謙虛的言語逗著他話。要是他對自己沒什麽好感,又怎麽會在自己麵前賣弄這些哩?


    粟琴也沒再來煩擾他了。前一向,她在同學的攛掇下準備搞一間廣告公司,但她很快就改變了主意,準備代理一家日本公司的服裝品牌,這兩天她正在莆陽尋著盧月雯請教做服裝生意的經驗。至於她和歐陽東的那擋子事,她暫時把它擱在腦後了。粟琴可不認為歐陽東和邵文佳之間會發生什麽,事情明擺在那裏,邵文佳可是比歐陽東大著兩歲哩。


    歐陽東自己都不得不承認,這種生活正是他最為向往的:簡單而又恬靜。


    正象他所期望的那樣,邵文佳似乎也沒把殷老師的那一番好心意看得太重,他們倆人現在成了好朋友,相互間話也不再當初那樣拘謹和謹慎,有時還會為一件事開上幾句玩笑,他們之間甚至產生了一種默契,一些旁人聽見未必能懂的言辭,他們卻都能了解對方的心意並報以會心的笑意。


    邵文佳卻陷入苦惱中。她已經用言語試探過好幾次,可歐陽東什麽表示都沒有,她甚至還把那位一直追求她的男人介紹給歐陽東認識,讓他幫著出主意。咱們的東子當然不會真的在這事上指指,他隻是挑揀著那些那些摸棱兩可的好聽話講給她,最後的主意還是得她自己來拿。邵文佳隻好笑吟吟地聽著,也不置可否……


    他們倆現在就在江邊茶園裏曬太陽。歐陽東兩條大長腿屈蹬在岸邊圍欄的鐵欄杆上,一份一份地挨頁翻看著今天才出版的各種體育類報紙。他剛才看見了一條消息,展望俱樂部下賽季的主教練多半是一位德國人,因為善於培養和挖掘年青球員,所以在德國國內有名氣,還曾經在荷蘭執教,把一支荷蘭聯賽裏沒多少資曆和聲望的隊伍帶進了歐洲聯盟杯的第二輪。報紙上沒有透露這位德國人的姓名,所以歐陽東便不敢確信這事的真假。他摸出手機,翻找到重慶日報社一位熟悉的足球記者的電話,想找他問問這事。也許這記者知曉內幕吧。這次糟糕的國家隊之行給他留下的記憶太深刻了,他現在一聽見主教練是德國人就心驚膽戰。他得先把這事打聽清楚,再趁著歸隊前的這幾天時間好好想想自己新賽季的出路。


    邵文佳就坐在他對麵,麵前攤著一疊紙,咬著鋼筆頭皺著眉頭思索著什麽——她上一篇投到雜誌社的文章獲得不錯的評價,現在正準備以自己在省城的經曆為藍本再寫一篇。可該怎麽樣下筆呀,是寫一個女性哩,還是寫一個男角色呢?是殘酷辛酸的悲劇故事哩,還是準備一個好的結局……


    “怎麽了?”看見歐陽東悵然合上電話,邵文佳捧著熱氣繚繞的茶杯邊暖手邊問道。


    歐陽東隻是頭,卻沒馬上回答她的話。他還得在心裏把朋友的話再好好地過濾一遍,許多東西急切間他都沒想明白。


    歐陽東有反常的舉動讓邵文佳更加擔心,她又問了一遍。因為過分地沉浸在文章構思中,她剛才就沒注意到歐陽東在電話裏和朋友了些什麽。


    “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事,我們球隊的主教練定下來了,”歐陽東努力地在臉上擠出一抹笑容,“是個荷蘭人……”完這簡短的話,他就又一次閉上嘴,呆著臉想心事。


    歐陽東已經不記得那主教練亢長饒口的姓氏了,隻記得朋友他的名字漢語發音是“馬諾”,荷蘭人,七十年代中期曾經兩次入選過荷蘭國家隊,司職中場;退役後一直做著青訓工作,前兩年一直在法國甲級聯賽做助理教練,不知道是哪位經紀人在中間牽線搭橋,展望俱樂部居然在西歐找了這樣一位默默無聞的主教練。“也許是價錢很便宜吧。”那位記者這樣猜測,“不過很難這樣的教練有什麽樣的水平。至於帶隊參加過歐洲聯盟杯什麽的,那是你們俱樂部給自己臉上貼金哩,他現在呆的那家俱樂部前幾年是進過聯盟杯第二輪,不過可沒他的份——那時這位馬諾老兄多半正待在家裏領失業救濟吧。”他在電話那頭為自己的玩笑話笑起來。


    “東子,你可得心,荷蘭人講究的是全攻全守打法,你在他手下,怕是有鞋要穿。”笑歸笑,這位記者朋友末了卻好心地提醒歐陽東,“你那糟糕的防守怕是得改改。還有啊,你的訓練狀態……”朋友隻了一半,就無聲地歎口氣。


    歐陽東也在歎氣。全攻全守啊,教他拿什麽本事去守喲……他幾乎能預見到新賽季裏自己的命運了,隻能是坐在場地邊的板凳上看免費比賽,興許連板凳都沒得坐也不定……


    邵文佳心翼翼又不引人注意地觀察著歐陽東陰鬱的臉色,她不知道為什麽一個外國人來做主教練就讓他這樣焦愁,可她知道,他肯定又遇上一件不順心的事。得想辦法把他的注意力轉移開,她可不想讓自己的這段舒心時光這麽快就過去,雖然她和他的事連一眉目都沒有。


    “這有什麽影響麽?”她看不出一個荷蘭人去重慶做主教練對歐陽東有什麽壞處,難道他的水平不是有目共睹的麽?難道他們俱樂部不會向新任主教練介紹他的情況麽?在她看來,歐陽東這時的惆悵大約是杞人憂天吧。


    影響很大,最大的影響就是他在展望的主力位置,而他不能不在俱樂部踢上主力,又決定了他還有沒有機會再一次被國家隊征召。現在他已經給國家隊教練組留下了一個壞印象,要是再不能在聯賽裏有上佳表現,那國家隊的大門就很難再向他打開了——至少在這個德國主教練執教期間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不能加入國家隊就不能加入國家隊吧,幾百幾千號人踢足球,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機會披上國家隊戰袍的。何況,邵文佳也不認為踢足球就是一項什麽值得稱道的事業,畢竟一個人的運動歲月是有限的。“對你的收入有影響麽?”女人啊,她們看問題總是如此的簡單,即便是象邵文佳這樣聰明的女子,也難免會問出這樣直接的問題。


    “這個影響倒不是很大。我和俱樂部簽的是年薪,這筆工資他們還是不會少給我的。”


    這筆錢就是一百八十萬,差不多要趕上這個賽季歐陽東在展望掙下的錢了。除此以外,葉強幫他談下的新賽季合同裏還包括出場費和最終名次獎金,隻要他上場踢一場比賽,展望就要付給他三萬七的出場費,哪怕他就踢了一分鍾哩,這個錢也一分都不會少,要是他有傷病或者其他原因缺席整個賽季大部分的比賽,俱樂部也要在賽季抹按二十場比賽的數字來支付這筆錢……要是展望明年能奪取聯賽冠軍,除去各種與隊友們分享的榮譽和獎勵,俱樂部還要為此單獨支付給他六十萬……


    歐陽東隻是簡略地了他合同的情況,許多細節他根本就沒提,然而,僅僅是他的年薪就讓邵文佳目瞪口呆,吃吃艾艾地半天都沒出一個字來。她絕沒有想到,歐陽東一年能掙下這麽多錢。她在報紙上也時常看見有輿論呼籲,要求控製足球運動員的收入,可在她的想象中,就以為象歐陽東這樣的球員一年不過能掙下三四十萬罷了,雖然這也比她這個天天伏案寫稿的人好上許多倍,可他僅僅一年的收入就有可能超過兩百萬啊……這差距未免太大了……


    歐陽東隻能苦笑。邵文佳現在的表情他幾個星期前才看見過,當向冉甄智晃他們打聽他新合同的內容時,兩位好朋友都吃驚半天沒緩過氣——他們可是比邵文佳更熟知足球圈裏的內幕,雖然歐陽東的收入還不是球員裏最高一級的,可明年一個賽季下來,東子的收入也會在四百萬上下了,甚至超過五百萬也有可能。在為東子高興的同時,他們也不能不表示出羨慕……甲A確實就是甲A啊!那真正是個燒錢的地方!


    邵文佳已經震驚得不知道該什麽了,這種震驚甚至比她當初從秦昭那裏聽歐陽東是職業足球運動員還教她茫然不知所措。一道深不可測又無法逾越的鴻溝豁然出現在她眼前,突然之間,她對自己一直抱有的幻想有了些許猶豫。要是她還執意想和歐陽東要好,別人會怎麽樣看待這事哩,又會怎麽樣看待她哩?雖然她自己知道她喜歡的是歐陽東這個人,可別人會這樣想嗎……


    知難而退。恍恍惚惚中,她的心底裏突然冒出了這個詞。


    歐陽東望著她,笑著了句什麽。她根本就沒聽清楚他在什麽。她隻是強裝出一副笑臉理解地望著他,還下意識地輕輕頭。


    歐陽東驟然紅了臉,抿著嘴訕訕地笑了笑。他並不知道她沒聽清楚自己在什麽,可他已經覺得不需要再重複了。有重複的必要麽?


    許久之後,當邵文佳才再度問起歐陽東,那天他的那句話,內容究竟是什麽。


    歐陽東沉默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地重複了那句話:


    “怎麽,難道你喜歡我是個窮光蛋?”


    十二月六日,省城裏難得地下起一場雪,歐陽東就是在那個雪花飛舞的早晨離開這座城市的,他還不知道,在遙遠的重慶,等待他的又會是什麽樣一副景象。


    邵文佳把他送到樓下,看著他鑽進劉源新買的奧迪車裏,直到車從她的視野中消逝,她還是站在鋪著皚皚白雪的台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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