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子,知道嗎,伊內亞歇菜了,咱們換主教練了,"從電話裏也聽不出丁曉軍是高興還是沮喪,其實這事歐陽東已經知道了,就在幾分鍾前,伊內亞才和同樣被展望俱樂部解雇的翻譯一道來探望他,還對他了好些抱歉的話,這讓他對這個羅馬尼亞老頭的看法很有一些改變。是啊,伊內亞和他一樣,也是在展望俱樂部打工哩,從這個角度來,他能理解伊內亞,他那樣做也是為了保住自己的飯碗。


    "我準備把你的一些比賽錄象帶回歐洲去。我在德國和意大利都有朋友,我會讓他們幫忙把你推薦給那裏的俱樂部,憑你的能力,在那些聯賽裏排名靠後的中俱樂部裏也能謀到一份不錯的合同——這僅僅是開始。等你站穩腳跟,適應了那裏的比賽和生活環境,你很快就能混出名堂的,那時,歐陽,你的事業才能算是真正走上了軌道……你會成為一個被許多俱樂部追逐的大明星的。你是我最近十年裏看見的最有天賦的球員,相信我吧,我不會看錯的。"這話時,伊內亞略為迷茫的灰藍色眼睛裏閃爍著喜悅和憧憬的光輝,他自己都在為自己描繪的那番情景著迷。"當然,我們也可以去伊比利亞半島,或者法國,你的身體條件和技術條件很適合那些南歐的拉丁國家,他們更崇尚進攻,更喜歡華麗的足球。"


    歐陽東也被他的這番合情入理的推測迷怔住了。伊內亞得很實在,一個名不經傳的亞洲球員不可能一到歐洲就能在一個級球會裏攉得主力位置,要是他真能登陸德甲或者亞平寧半島的話,從一個甲級球會裏開始已經是非常不錯的機會了,即便不能走進一家甲級俱樂部,能踏進德乙或者意乙排名靠前的俱樂部也是一份難得的機會;等他有機會走上比賽場,他就有自信能夠在球會裏立住腳,然後,再憑著自己的實力從那裏轉到一家各方麵條件都更加優厚一些的球會……


    這不定還能讓他提前圓自己的國家隊夢想。


    兩三年前,他的啟蒙教練尤盛就這樣對他過,可他那時還不認為自己是一塊踢球的料,也就沒認真地思考過這事。可眼前的伊內亞與尤盛不一樣,他在歐洲好幾個國家的俱樂部裏呆過,從青年隊教練到甲級隊主教練,俱樂部裏教練的活一樣不拉都幹過,他對自己也是這樣一番評價,這不禁讓歐陽東很有幾分得意與驕傲。


    要是真能去那些地方踢球的話……歐陽東的心氣立刻便被伊內亞這一席話撩撥起來。


    "要是你願意的話,你能不能和伊內亞先生簽一份經紀合同,全權委托他在歐洲為你尋找適合你的俱樂部?這樣他就能有一個很恰當的身份為你和那些俱樂部談判,也能為你尋求到最大的利益……他願意為你承擔來回的全部費用。"那位翻譯皺起眉頭,字斟句酌地道,他甚至沒敢去看歐陽東。他不能告訴歐陽東,這些話是他搜腸刮肚重新組織的,伊內亞的原話比這更直接,也更露骨。他忽然覺得自己今天陪伊內亞來醫院看望歐陽東,根本就是一個錯誤,伊內亞壓根兒就不是來和歐陽東抱歉的,他是為了別的事情來的。


    沉浸在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中的歐陽東總算注意到翻譯那難堪的表情。


    "全權代理的經紀合同?"歐陽東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有這個必要麽?全權代理,這是什麽意思?難道這個已經下崗的前展望主教練並不是誠心誠意地幫自己,而是在打別的什麽主意?全權代理……


    全權代理,那不就是,隻要國內的俱樂部願意放他而國外又有俱樂部願意接收的話,他就不能不去、一選擇的餘地都沒有了?而且,大概還不止這些吧,那時自己多半會成為伊內亞的一個掙錢工具,直到自己用高額的違約金贖回自己的自由之前,自己大部分的利益大概都會歸到他的名下吧?……嗬,明白了。歐陽東暗自冷笑一聲,要是不能從自己身上撈到足夠多的油水,伊內亞怎麽會這麽熱心地幫扶自己?


    他意味深長地凝視了滿臉熱切滿眼渴望的伊內亞一眼,嘴角綻放出一抹不可捉摸的微笑。


    "這沒問題。我一會就給我經紀人打電話,具體的事宜,您去和他商量吧。"歐陽東咬著牙笑起來。他甚至裝模作樣地找出紙和筆,要把葉強的電話號碼和地址給伊內亞寫下來。他現在已經很有些鄙夷這個外國老頭了,和那幾個把他踢進醫院的大佬們的做法比起來,伊內亞這種鬼鬼祟祟的做法讓他惡心和厭惡,而他這種險惡的用心更教他憎惡。


    "這大概沒必要吧。我是,我們應該簽定一份有法律效力的經紀合同,而不是象你和你那位朋友那樣,那樣……那樣隨意。"在伊內亞眼裏,瘸腿的葉強怎麽都不能算是一個經紀人,且不論他到底有沒有經紀人的合法身份,光他那副見人便陪上一副笑臉的市民氣就讓受過高等教育的伊內亞無法忍受。


    "可他待我是真誠的,我踢球的大事情交給他*手,我很放心。"歐陽東不失時機地刺了伊內亞一句。"這總比交給一個外人來做要強上許多。"


    那翻譯毫不猶豫便把這話原封不動地轉譯成羅馬尼亞語。伊內亞聽完這番話後臉上那尷尬的神情可真讓他解氣。要不是瞧在相處一年多的交情上,他還想再在歐陽東的話裏添上幾句更有分量的話哩。


    伊內亞立刻就不自在起來,臉上也紅一陣白一陣,東拉西扯幾句之後,他隻好站起來告辭。歐陽東甚至都沒把他送出病房門,隻是笑吟吟地自己腿腳不利索,這次就不送他了,要是明年伊內亞還能來國內執教,那時再見麵,他一定會好好款待他一番。


    "你猜,誰是新的主教練?"丁曉軍在電話那頭顧弄玄虛,這打斷了歐陽東略帶幾分得意的回憶。


    "這我怎麽猜?能做展望主教練的人多了去,掐著指頭我也能數出十幾個來……"


    "是周成澤!周指導!"


    周成澤?這好象是這個賽季中段青島鳳凰解聘的那個主教練吧。乍聽見這個消息,歐陽東一下便愣住了,怎麽展望新聘的主教練會是他哩?不過他馬上便明白過來這是怎麽一回事。他還依稀記得有人給他過這位廣東籍的主教練,他是甲A裏著名的救火教練、保級大師,職業聯賽開始的頭三年裏,他先後把兩支一隻腳都踩進降級泥潭的降級大熱門球隊從降級邊緣拉回來……現在,瀕臨降級區的展望俱樂部也把保級的高香燒到他門下了。


    "是啊,周指導以前也帶過展望,不過那時還不叫‘展望‘哩,"丁曉軍在電話裏一口一個"周指導","現在這隊伍裏還有不少人他都帶過,連那幾個大佬裏,也有周指導先前帶過的隊員,要沒周指導,雷堯早就去踢甲B了,國家隊正選前鋒哪裏還會輪到他;王新棟也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


    這就更對了,展望俱樂部顯然也知道隊裏的火山即將噴發,新來的主教練不但要讓球隊順利保級,還要善於平衡和化解各方麵那一觸即發的矛盾。從丁曉軍話的口氣裏,歐陽東已經聽出來,因為周成澤的到來,俱樂部裏原本要爆發的矛盾暫時被擱置起來了。


    歐陽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丁曉軍他們那個做掉伊內亞和展望俱樂部的事他打心眼裏就不讚成,俱樂部和伊內亞待他再不地道,他也不能去做那樣的事,可他下星期出院回到俱樂部,總不能和大多數隊友們對著幹吧?他正在為這事矛盾著哩。現在好了,擱在心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不過,新上任的主教練又會怎麽樣對待他呢?他可是親手帶出了雷堯和王新棟呀。


    "周指導幾時到?"


    "他上午人就到了,估計中午或者下午就要開新聞發布會,宣布這個決定,然後……"丁曉軍在電話那頭的聲音驀然變得模糊含混起來,似乎有人在和他著什麽,他應承了兩聲,這才對歐陽東道,"已經通知了,晚上開會。我估摸著就是宣布這事……"


    周二中午吃罷午飯,俱樂部的領隊就陪著展望新任主教練周成澤來醫院看望他,樂嗬嗬的周成澤似乎對他很熟悉,把他今年屈指可數的幾場比賽裏那些出彩表現好生誇獎一番,還把當年自己在國家隊時和董長江的關係搬出來一通述,最後的話題卻落在周末的比賽上。


    "咱們現在的情景你也知道,很糟糕,要是周末再輸掉一場的話,很可能會掉進降級區,真要到了那時,對球隊、對球迷、對俱樂部的環境,都會是一個很大的打擊,"病房門掩得緊緊的,周成澤不住地摩挲著手裏那個亮鐙鐙的打火機,誠摯地望著歐陽東,不緊不慢地道,"最近這段時間,國家隊比賽任務重,幾個國家隊隊員一時半會還不能歸隊,隊上還有不少的傷病,今天上午能訓練的隊員就隻有十四個……我,還有整個俱樂部的領導班子和教練組,都希望你能夠在這個時候挑起大梁。"


    這樣的奉承話歐陽東自然不會把它太當真。他坐在病床邊,兩手撐在床框上,笑著道:"周指導,您放心,等我下周出院恢複幾天,再回到比賽場裏,一定和以前一樣歡蹦亂跳地,到時你就瞧好吧,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不是下周。我希望你能參加這周末的比賽。現在是俱樂部最困難的時候,要是你不能上場,我甚至都湊不出一個象樣的陣容。你是塊好鋼,好鋼就得用得用在刀刃上!"


    歐陽東抿著嘴唇沒吭聲。那位運動創傷專家早就對他得清清楚楚,這種關節處的傷患要是醫治恢複不徹底,最容易變成習慣性的老傷,它直接決定一個運動員的運動壽命;對一個足球運動員來,腳踝和膝蓋的傷是最痛苦也最教人惱火的,國內外都有無數的球員因為這種事而不得不早早就結束自己的足球生涯。


    周成澤瞧出了歐陽東的遲疑和猶豫。上午隊醫就明白地告訴他,歐陽東的傷大致是沒什麽了,不過最好能給他十天半個月來做適應性的恢複訓練,不然,就這樣貿貿然地把他派上場的話,不定他還會受傷,要是他的腳踝處再有個閃失,那時會是個什麽樣的後果,真的是不敢;再了,球隊裏比歐陽東能踢能打的人多的是,他們的能力或許不及歐陽東,可讓他們上場去比賽,總比提心吊膽地放上歐陽東強吧?


    不是不讓那些隊員上,而是讓他們上的話,周成澤根本就沒法放心。這場比賽很重要,對手隻比展望差兩分,名次卻整整矮了四名,比賽裏的輸贏指不定就會決定賽季末誰上天堂誰下地獄哩;再了,他周成澤需要贏下這一場比賽,隻有拿下這一場比賽,他才能在展望這池渾水裏稍微站穩腳跟;還有,他還和那幾個他先前帶過的國腳聯係過,誰知道他們現在還賣不賣他的情麵,要是他們趁著這艱難時節來個獅子大開口,那時他又該怎麽辦?不行,他得備下兩套人馬,那幾個大佬球員在隊裏時怎麽個踢法,那幾個大佬隊員不在時又該怎麽個踢法,他都得心裏有數;而對歐陽東,他還是比較了解的,別的方麵不,他的能力至少和王新棟一般齊,他還在青島時就琢磨過怎麽樣才能把他從莆陽陶然挖到青島鳳凰來……


    周成澤一肚皮的心思,卻有好些話不能對人,他隻能挑那些拿得上場麵的言語來打動歐陽東:"現在有六七支球隊的成績糾纏在一塊兒,大家都有上岸的可能,又都有掉下懸崖的可能,這個時節誰也不能掉以輕心呀。我們比別家還要慘,聯賽最後三輪我們的對手個個地強硬,主場要打上海紅太陽和山東東方,客場要打北京長城,這都是今年聯賽的強隊,到現在他們每一家都還有問鼎冠軍的可能,要是到那時今年的冠軍還沒產生,這些隊為了奪冠,個個都會和咱們死磕的……誰都不能保證咱們就一定能在那幾場比賽裏拿下個一場兩場。所以,國慶節前的這三場聯賽對我們明年的命運生死攸關……東子,"他咂咂有些幹澀的嘴唇,沉默了半晌,才又道,"你得上。"


    歐陽東默然望著他,還是不吭聲。


    是的,他從報紙電視裏已經知道了展望現今的處境,可他更清楚自己身體的狀況:他住進醫院裏快四十天了,腳上的傷也還沒徹底痊愈,即便是現在出院,三四天的恢複訓練就能讓他適應比賽麽?比賽時那激烈的對抗和高速的攻防轉換,他能扛得下麽?


    "想一想,東子……"話開了個頭,周成澤卻沒把它接下去,歐陽東和副領隊都奇怪地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下麵的話周成澤沒法,他都想把那些戰爭年代的故事搬出來給歐陽東做榜樣了。他默默地歎口氣,再開口時,內容已然換了,"我還是希望你能認真考慮下,這場比賽對咱們太重要了……哪怕你不能踢完全場,就是踢個下半場也好呀。我相信你的能力,俱樂部,"他不滿地望了眼那個自打進屋就坐在一旁沒過話的副領隊,"俱樂部也相信你的能力。"你這個副領隊總該幫句腔吧?!


    "是啊是啊,東子,俱樂部上下誰還不知道你的能耐啊,隻要你能上場,咱們就一準能拿下這場比賽,你今年踢的那幾場球,場場比賽我都專門翻錄了帶子帶回家去慢慢看,還特意把那些精彩鏡頭剪成了一個專輯。"薄而黝黑的頭發打理得就象個女人一樣油光水滑的副領隊總算話了,"幾時我也給你翻錄一盤來,這可是我請個電視台的朋友專門給做的,那家夥的手藝真是沒的挑。"


    周成澤立刻就把目光轉向別處。他娘的,這個油頭粉麵的家夥怎麽會是展望俱樂部的副領隊哩?這是誰的舅子呀!


    心裏惱怒得就象揣著一盆火的周成澤還不得不為這個三十歲出頭的副領隊那不得體的奉迎話打圓場。


    最後,歐陽東總算答應,讓隊醫陪著那位運動傷專家再為他做一次檢查,要是專家認為沒有問題的話,他就出院。至於周末的比賽,那自然是教練組怎麽安排,他就怎麽做了,不過,他希望他能多時間來恢複……


    這就好,這就好。周成澤在病房裏就忙不迭地打電話,要那位隊醫立刻就到醫院裏來。


    "你們知道你們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麽麽?"歐陽東的主治醫生皺著眉頭,麵色沉重地坐在辦公桌前,把幾頁檢查檢查結果翻得呼呼啦啦響,他一麵開著出院證明,一麵責備展望俱樂部的隊醫,"要是他再在腳踝那裏受傷什麽的,他這一輩子就可能徹底毀掉了,——他甚至有可能再也不能跑不能跳,有可能瘸掉一條腿……"他目光複雜地看著自己的同行,他知道,隊醫不可能不知道這事的後果,可他卻沒有盡到一個醫者的責任,他本該竭力勸阻展望俱樂部這瘋狂的舉動的。


    "……"


    麵對專家的指責,隊醫隻能報以苦笑。他隻是隊醫呀,你當這是國外,在運動員的傷病問題上,隊醫的話就是聖旨?在俱樂部裏,他的話,有幾個人會聽?


    專家也沒再多什麽。他雖然沒在足球俱樂部裏呆過,可他在別的運動項目裏做過幾年的隊醫,深知自己同行的苦衷。可他真的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每當遇見這種事,他總會忍不住羅嗦上幾句不中聽的話……


    你最怕什麽,那就一定會有什麽。這大約是生活中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吧。


    兩萬多到現場看比賽的球迷和無法統計出具體數字的坐在電視機前的觀眾眼睜睜地目睹那一幕的發生:周圍兩三米之內就沒一個對手和隊友,歐陽東自己個兒帶著球向前奔跑,卻突然失去重心,一頭栽倒在草叢裏……


    直到比賽結束,他蜷縮起身體抱著腳腕哀鳴的那副痛苦失落的模樣,都還真實地映在許多電視機前的觀眾的腦海裏……


    許多人都還記得,當他被體育場的工作人員抬上擔架時,他那直勾勾望著天的眼睛裏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氣,甚至當工作人員一時失手把他那條受傷的腿又給滑落到地上時,他臉上的表情都沒變一下……


    這時,上半場比賽才進行了二十三分鍾。


    這場比賽重慶展望總算贏下來了。下半場剛開場,對手造越位戰術出現重大失誤,展望那位法國黑人前鋒抓住機會,在守門員撲上來之前,輕鬆地從守門員*把足球送進了對手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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