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莆陽市報紙電台電視台連篇累牘誇獎那些場上球員時,有一個人被忽略了,他,就是陶然的主教練董長江。其實,連我們都把他忽略了,我們的目光總是追隨著那些在場上風光無限的隊員,卻很難留意到那個運動場邊眉頭緊鎖運籌帷幄的男人。


    就在上個月,董長江才度過他五十歲的生日,可看上去,卻讓人覺得他是個快六十的老人。“累啊,真的是累。足球隊的主教練更讓人衰老。”私下和朋友聊天時,董長江總愛發這麽一通牢騷,“那幫家夥總是讓你不能省心。隻要你一轉身,他們就能給你找事,有時我恨不得一天二十四時盯著他們。更不要比賽,平局都有人罵你,要是敗了,從記者到球迷能把你罵得狗血淋頭。幸好我沒心髒病,要不,早就得撂挑子銷戶口。”這話時,董長江手裏夾著一支“三五”煙卷。他有嚴重的胃潰瘍,不能喝酒,連稍微帶刺激性的食物都要盡量少吃,醫生也多次警告他,香煙這東西最好也戒了,可他坐在足球隊主教練這個火山口上,能戒掉煙這玩意麽?


    “老董,那是個好人,”隻要和董長江打過交道的人都會如是評價。工作上兢兢業業,生活中踏踏實實,家和俱樂部就是他每天停留的地方,要是既不在家也不在俱樂部,那他肯定是在家與俱樂部之間的路上。其實董長江的家就在陶然俱樂部的基地裏,和隊員的寢室沒什麽兩樣,隻是他的房間裏到處堆著他收集來的比賽錄象帶,沒事的時候,他就喜歡泡上一杯茶燃一支煙,把對手們的比賽錄象挨個地反反複複來回看,還不時在他那個厚厚的黑色筆記本上記下幾筆。俱樂部也配給他一台筆記本式電腦,可董長江一來是不會用這樣的時髦物,二來他也嫌麻煩:一邊給隊員布置戰術,一邊還要把手指在電腦的鼠標鍵盤上按來按去,哪裏有筆記本方便?講話掉鏈子時在本子上瞄一眼,就什麽都記起來了。


    就在劉源和歐陽東一塊喝茶時,董長江正在自己房間裏研究下一場對手的比賽錄象。除非必要,他通常不參加俱樂部組織的各類活動,除了足球,他也幾乎沒有任何愛好,結婚二十多年的老伴就是受不了他這單調乏味的生活,連莆陽都沒隨他一同來。她一個人呆在湘潭多好,平時看看電視串串門子,無聊時就找幾個老姐妹打打五毛一塊的牌,要不幹脆就去海口看外孫,隨便怎麽著,都比跟著老頭子強哩。


    這個周末,陶然要在主場迎戰鄭州中原。兩隊去年聯賽最後一場都拚出了真火,為了確保省城順煙升上甲A,董長江不得不派上全部主力,把同樣衝A前途一片光明的鄭州中原活生生阻攔在晉級名額之外。這場比賽最後以陶然隊獲勝告終,可球隊卻丟掉了曆史上可能擁有的第一座全國冠軍獎杯——去年的足協杯決賽,剛剛與鄭州中原惡戰九十分鍾的陶然隊主力們體力嚴重透支,完全不在狀態,隻能眼睜睜看著青島人穿上黃澄澄的金色冠軍服。即便是這樣,一向大氣的青島人也不能不承認,他們這座獎杯來得實在很僥幸。


    陶然隊失去一座獎杯,而董長江失去的還有一個多年的好朋友。鄭州中原隊的主教練是他在火車頭隊的老隊友,幾十年了,兩人關係一直很融洽,可那場決定誰進天堂誰下地獄的比賽之後,老朋友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離開了體育場,賽後的新聞發布會上,當著眾多媒體的麵,老隊友拒絕和他握手。這讓他好生下不來台。那一瞬間,他腦海裏浮現出一句很怪異的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董長江,確實是身不由己啊。


    今年聯賽打了四輪,鄭州中原一勝一平兩負,與去年同期的三勝一平相比完全是兩碼事,這就教董長江好生不能理解,去年歲末的轉會中他們沒轉出什麽人啊,怎麽成績卻如此差強人意。難道,那場決定命運的比賽把中原隊上下的鬥誌都抽掉了?


    董長江苦笑著搖搖頭,下意識地做了個揮手的動作,房間裏隻有他一個人,這個動作隻是想把自己腦海裏淩亂的思緒趕走。真是的,想那麽多幹什麽哩,又不是他董長江坐在中原隊主教練的座位上。他又摸出一支煙,專心致誌地接著看比賽。


    這是上一輪鄭州中原客場挑戰重慶綠緣的比賽,也是中原隊唯一的勝場,他們的右邊路進攻很犀利,看得出,這條線上幾個隊員磨合得異常默契,相互之間的配合和保護很到位。上半場中原隊有一半以上的攻擊都是從這條路線發動的。


    董長江在筆記本上記了兩三個數字,又畫了幾道橫橫豎豎的線條,想了想,又在旁邊添上幾個螃蟹爬一樣的草字。除了他自己,誰也不認識這些鬼畫符一樣的東西,不過他卻能看明白這些都是個意思。他思索著,把鋼筆擱在攤開的筆記本中間,自己隊伍的左邊路能吃住中原隊嗎?


    要是去年,這個問題董長江馬上就可以行,可現在不行,五場比賽,陶然隊就丟掉十一個球,自己隊伍現在的後防線是他最不放心的地方,尤其是在守門員這個位置上,那個新進的守門員名氣和脾氣一樣大,可水平向下滑行的幅度更大,什麽樣的球他都能漏過去,董長江還偏偏拿他沒辦法,另外兩個守門員還不如他哩。董長江現在倒懷念起杜淵海來,要是轉會時,俱樂部能滿足他那幾個條件,球隊現在的得失球數也不至於這樣。前幾天還有人告訴他,在甲A賽場上如魚得水的杜淵海已經有二百七十多分鍾不失球了……


    三場比賽都沒丟球了。董長江隻能搖頭歎息,陶然俱樂部口口聲聲要衝A,怎麽就沒能把杜淵海留下哩!一個好守門員能半支球隊呀!


    該留的沒留住,想來的也有好些沒來。杜淵海走了,甄智晃走了,彭山也走了……這些都是董長江今年聯賽計劃中不可或缺的隊員,可俱樂部就是留不下他們。杜淵海不去他,這家夥踢了幾場好球,就得意得忘記自己姓什麽,可甄智晃和彭山為什麽要放走?尤其是彭山,他和歐陽東兩個人一起出現在中場,一老一少一張一馳相得益彰,能攻能守且節奏感強,去年聯賽最後幾場,董長江有意識地讓兩人同時上場,那兩三場球是陶然贏得最輕鬆的比賽,雖然過程有沉悶,可球場上贏球才是硬道理,輸球了,踢得再漂亮也屁都不是!


    電視畫麵上,一個鄭州中原隊員下底傳中,足球半高不低地直竄向球門;門前,中原隊那個高中鋒高高躍起,頭球一蹭,跟上的中原隊員很舒服就把足球揣進網窩。這是下半場第二粒進球了,和第一粒進球如出一轍,同樣的邊路傳中,同樣的禁區內頭球擺渡,同樣的第一搶先出腳射門。看來中原隊這套四五一陣型已經漸入佳境了。一直怔怔出神的董長江似笑非笑地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他提起筆來,在筆記本上又添了一句。


    這個中原的高大中鋒也是一個麻煩事,不過董長江也不太在意,他有向冉哩,雖然向冉的個頭在後衛裏也不算怎麽出眾,可他對付高空球一向有一套,通常都能搶到第一落,即便搶不到,另外一個中後衛,三十二歲的德國外援勞舍爾經驗豐富,凶狠而又幹淨利落的鏟斷常常教那些前鋒們無功而返。


    想到向冉,同是中後衛出身的董長江嘴角就忍不住掛出一抹笑容,這也算是他的得意弟子,夥子肯學肯練,責任感又強,無論是訓練還是比賽,總能聽見他那口山西腔普通話在那裏咋咋呼呼,要是有人在比賽時失去自己盯防的目標或者幹傻事,那沒的,他一定會挨向冉幾句狠話。去年一場比賽失利後,在更衣室裏,向冉第一個站出來指責隊上一位大佬,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就這樣鬥上口,最後鬧得幾乎要老拳相加。沒人幫那位大佬話,他應該為失敗負責,就是他的一次低級失誤送給對方一個球,看見那位大佬理屈詞窮之下要動粗,幾乎所有隊員都站在向冉一邊……賽季結束,隊上三位隊長退役的退役,轉會的轉會,董長江毫不猶豫就把隊長的袖標交給向冉,沒人對這事有過異議,向冉要是不當這個陶然隊長,還能叫誰當?


    歐陽東也能當。可歐陽東自己不願意。再,他也沒那個一隊之長的氣質。至少在董長江的心裏,他不認為歐陽東能做一個好隊長。別的不,就看他訓練時那個懶散勁,有時董長江真恨不得衝上去狠狠揣他兩腳,而且,歐陽東在比賽場上也很少話。這樣的人可沒法調動全隊的積極性。現在董長江已經不想去苛求歐陽東的訓練了,隻要他能保證比賽時的狀態,那就足夠了。


    從內心,董長江還是挺喜歡歐陽東的,拋開訓練出工不出力這一條,別的沒一樣不合董長江這個主教練的心意:比賽時,他總能做一些匪夷所思的即興動作,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讓觀眾們覺得花錢買票不冤枉,何況歐陽東總能在關鍵時進球,或者幫助隊友進球;不比賽時,他一般都窩在寢室裏抱本書慢慢看;他不抽煙,也很少喝酒,偶爾也會和隊友們一塊出去樂嗬樂嗬,可隻要不是球隊放假的日子,晚上十半之前,他總會回自己的寢室。這就更教董長江喜歡。


    還有件事情,讓董長江記憶挺深刻的。


    那是莆陽市一家賓館的開張典禮,方讚昊帶著俱樂部全體隊員去捧場,當主人一次又一次繞著圈敬酒時,歐陽東總是舉著一杯透明的飲料和對方輕輕一碰。豪爽的主人當然不樂意,執意要讓歐陽東換上白酒,可歐陽東僅是笑笑,道:“明天還有比賽,不敢喝酒。”他這話讓好幾個好酒的隊友趕緊把白酒換成飲料。也就是那次之後,董長江起心要讓歐陽東做隊長,可歐陽東又是笑笑,道:“我真不是那塊料。我能要求好自己就不錯了。董指導,您放心,無論誰來當隊長,我都會做好自己的事情的。”


    “都會做好自己的事情的”,這句話就讓董長江打消了讓他當隊長的心。這種話出來太沒責任心了。足球可是一個集體項目,比賽要靠十一個人齊心協力去踢,僅僅是“做好自己的事情”,那可不能成為一支隊伍的領袖,一個球隊的領導和核心是要調動全隊的積極性,要無時無刻地鼓舞隊友的鬥誌,鼓勵他們,督促他們,甚至是鞭策驅趕他們,去為了一個球一場球搏鬥。歐陽東不是當隊長的料,至少現在他還不是。


    “嘀鈴鈴”,猛然響起的電話鈴聲讓董長江悚然一驚,他下意識地看看表,都快半夜十一半了,這個時候誰還會給他來電話?難道那群兔崽子又出了什麽事?好幾次都是半夜裏出的事,這讓董長江很有杯弓蛇影的意思。


    事實很快證明,這隻是虛驚一場。電話是遠在海口的老伴打來的,她又在女兒女婿那裏,董長江笑眯眯地聽老伴絮叨,時不時嗯啊哈地接上幾句,眼睛卻不時瞟瞟電視機裏正播放的畫麵,中原隊那個五號後衛腿上是不是有傷啊,走路都有一趔一趔的,也不怎麽敢和對手比拚腳力。他一邊嗬嗬地和老伴在電話裏笑道,“你要覺得好玩,就在那邊多玩幾天。要是覺得海口不好,幹脆你來莆陽看看我,不知道怎麽的,這兩天突然就想吃一口你親手做的沙鍋豆腐魚。”他在筆記本上寫下那個隊員的號碼,還在數字上做了個記號。


    “我身體還挺好的,”聽老伴讓他注意身體,董長江就知道這電話馬上就要掛了,每次她來電話,末尾都會上這麽一句,“我會注意的。你來不來莆陽啊?這裏可是著名的旅遊地……我可沒時間陪你到處遊玩。我也是沒辦法,事情多呀,”聽著他善意的解釋,老伴已經在電話那頭打起哈欠。


    才放下電話,鈴聲就接踵響起。這家夥還有什麽事?董長江笑著拿起電話。


    這電話是一個俱樂部官員打來的,他找不到方讚昊,隻好先通知董長江。


    “克澤吃飯時,在飯莊的洗手間裏摔了一交。鎖骨骨折。”


    扔下電話,董長江就在肚子裏大聲咒罵,這叫什麽事?!一塊去喝酒的人那麽多,別人喝醉了都屁事沒有,偏偏才喝兩杯啤酒的克澤就能把鎖骨給摔斷?是誰吃抱了撐的拉他去喝酒的?要是能知道誰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他非好好收拾那子一頓!


    咒罵歸咒罵,董長江還是匆匆忙忙地披上一件外套,在俱樂部車班要了一輛車,急急火火地趕去醫院看望因酒負傷的隊員。


    周末的聯賽,觀眾一如既往地早早來到現場,從報紙上電視裏,他們早把鄭州中原和莆陽陶然的恩恩怨怨了解得一清二楚,這可是難得一遇的比賽啊,據賽前媒體采訪鄭州中原隊時,從主教練到隊員異口同聲隻有一句話:“星期六比賽場上見!”


    中場大將克澤意外地摔斷鎖骨,這讓董長江排兵布陣時很撓了一會頭皮。他本來設計的戰術是把歐陽東移到左路,以他快速的突破來鉗製中原隊那條犀利的攻擊路線,反正歐陽東左右腳都能盤帶,對方不可能掉以輕心,隻要能限製住對手最厲害的招數,再通過克澤的調度指揮,憑陶然的攻擊力,鄭州中原休想在莆陽人民體育場全身而退。可現在不行了。董長江再一次祭出四四二中場菱型的老戰術,這套戰術在防守上很要吃虧,可去年聯賽下半段歐陽東禁賽複出後陶然隊一直就是這樣的打法,也是成績斐然。


    可惜,去年聯賽是去年的聯賽,今年聯賽卻是今年的聯賽。


    這場比賽莆陽陶然隊的左路防守形同虛設,在鄭州中原隊瘋狂的一波又一波衝擊下土崩瓦解,它完全成了一條綠色通道。開場才二十分鍾,中原隊就從這條邊形成六次成功的突破,三次完成射門。要不是中原隊員對陶然隊瘋狂的攻擊力有所忌憚,在進攻時不敢大膽投入兵力的話,這二十多分鍾裏不定陶然隊的球門就已經被洞穿了。


    觀眾裏有一些是純屬來看熱鬧的,可大部分都是真正懂球愛球的球迷,雖然才二十來分鍾,他們就看出了門道,這麽長的時間裏,陶然隊居然隻有兩次綿軟的遠射和一次禁區前沿的任意球,這可不大對勁!


    確實不對勁,不對勁的根源在於歐陽東,他往日那種一上場就表現出的狂熱勁頭突然間就消逝了,他的奔跑還是那麽積極,衝刺還是那麽快速,可那種對足球的靈性卻不再閃現,整個上半場他都是在碌碌無為中度過的,隻有一次傳球能算是不錯——也僅僅是“不錯”而已。


    這場比賽陶然隊輸了,比分是零比一。第七十九分鍾鄭州中原隊員們的努力終於轉化為勝利,還是他們的傳統套路,邊路下底傳中,中鋒頭球擺渡,插上的隊員搶到第一落,在勞舍爾趕到前先出一腳……足球射門的路線並不刁鑽,速度也不快,可守門員居然楞是讓球從肋下穿過去……


    實際上,那場比賽陶然隊早就輸了,在第三十七分鍾時就輸了。


    第三十七分鍾,在陶然隊禁區內爭角球時,向冉和對方一名後衛撞在一起,鼻梁骨折,他仰頭掩著鼻子時的特寫鏡頭讓所有電視機前的球迷們看得真真切切,殷紅粘稠的鮮血就從他的手指縫和掌緣大滴大滴地肆無忌憚地流淌漫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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