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中午,細蒙蒙的雨絲就從陰霾的天空中飄灑下來,被強勁的冬風卷雜著,沒頭沒頭地向街上零星的行人砸去。這是勞碌一年的人們最盼望回家的時刻,行人個個手裏提著大包包的年貨,掩著懷低著頭,行色匆匆。


    快餐店裏一個客人也沒有,這風雨交加寒天裏,誰還願意呆在戶外哩,再今天又是大年三十,誰還不緊趕慢趕地回家去團圓。秦昭又一次低頭偷偷看看手表,三二十四分,再過六分鍾,她就可以下班了。還在學校讀書時,她就在周末來這家快餐店做工,掙錢貼補家用,現在放寒假,她更是推掉所有同學朋友的邀約,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這裏。要不是快餐店有規定,每名員工每天工作時間限製在六時之內,她寧可一天幹上十幾個時。這裏一時薪酬是七塊五,寒假二十多天,她就能掙上一千多塊,這夠她在學校三個月的用度了。


    透過快餐店明亮的大玻璃窗,她看見李倩從街對麵興奮地跑過來,一麵躲閃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一麵還和她揚手打招呼。她那雙暗紅色的中腰皮靴在濕漉漉的街麵靈巧地跳動著,秦昭似乎都能聽見那咯噔咯噔的踏地聲。李倩的男朋友孟新光手裏拎著好幾個塑料袋,亦步亦趨地緊跟著她,神色緊張,嘴裏還不停嘟囔著什麽。


    總算熬到打烊下班的時間,秦昭在更衣室裏麻利地換了衣服,第一個跑出快餐店。推開那厚重的玻璃門,呼嘯的北風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這才發現天空中飛舞的不是雨絲,而是一粒粒晶瑩的雪珠子。下雪啦,長這麽大她還是第二次看見下雪,秦昭興奮地伸出手去接了幾顆雪,那比綠豆大不了多少的東西一落到手掌中,立刻就化成一滴水。她皺起鼻頭,自己個就傻嗬嗬地笑起來,便把另一隻手也伸出去。


    李倩依偎在孟新光懷裏,凍得縮手縮腳,兩腮都掛著紫紅的暈團,吸著鼻涕急急巴巴地道:“死秦昭!還不走啊,再不回去我就要凍死了。”著,就使勁跺腳。秦昭笑著從孟新光手裏接過兩三個口袋,打開看時,水果幹鮮肉食一應俱全,便過去親昵地挎著李倩的胳膊,微笑道:“走啦。”


    李倩是上月才在殷家租房的房客,就是本省人,她男朋友孟新光老家在新疆,是她大學裏的同學,在學校裏倆人就好得你情我儂地,畢業時都舍不得那段感情,都沒理會家裏的反對,一起留在省城。現在李倩在一家電腦公司做會計,孟新光在一家報社做文員,兩口合起來一月收入也有一千好幾,日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起初殷素娥可不喜歡這一對夫妻,不過女兒每月那兩三百塊的花銷用度是雷打不動的開支,靠她自己微薄的工資再不能應付兩母女的吃穿住行,再最近房子又不好租,沒奈何,她也隻好讓李倩和孟新光搬進來。


    秦昭卻和大不了她兩歲的李倩一見麵就投緣,很快就廝混成無話不的好友,偶爾閑了無事,她也去李倩上班的地方轉悠一圈。模樣俊俏的秦昭在那裏自然大受歡迎,電腦公司裏好幾個單身男青年都在找李倩打聽秦昭的事,有膽大的,幹脆就有話沒話地拉著秦昭一通胡扯。


    “今天早上我出門時,聽你媽,今天有客人來的。是誰啊?”李倩早從秦昭嘴裏知曉得一清二楚,他們在本省本城一個親戚都沒有,這大過年的,誰還能在年三十來走動?


    “以前紡織廠一個工人,也是房客。在我們家裏住過一年多。”秦昭不想在這事情上羅嗦,見歐陽東第一麵時她就很討厭那家夥,尤其是他那雙假惺惺的眼睛。當她母親一次又一次地嘮叨著讓她對歐陽東不要那樣冷嘲熱諷時,她就更討厭。不就是幫自己出了大學的學雜費嘛,等自己畢業掙上錢,一定還給他,不知道那時自己連本帶利把錢摔在他麵前時,他會是怎麽一副模樣。


    “也來你家過年?”李倩很好奇,就殷家那一套二的屋子,還能再擠著住下一個人?


    “不,他大約自己會去尋住處吧。他在省城朋友多,尋個住的地方還是沒問題的。”秦昭再不想在這事上耽擱,便撇開這個話題,扭頭問一旁的孟新光,“你買的都是什麽,這麽多東西?”孟新光舉舉手裏的口袋,笑笑道:“其實也沒買什麽,好些都是單位裏發的年貨,我就買了幾瓶酒,還給你們買了兩瓶紅酒。過年的,圖的喜慶熱鬧。”他這頭,李倩已經拉著秦昭拐到路邊屋簷下一個地攤上,兩條長凳支起的木版上,擺放著各色花炮爆竹,魔術彈、二踢腳、禮花……還有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掛鞭,琳琅滿目種類繁多。


    秦昭花了十塊錢買了一個二十六發的魔術禮花,李倩和孟新光卻花上兩三百塊買了一大袋,“除舊迎新啊,當然要把各路邪神都趕得無影無蹤。”還在回家的路上,李倩就迫不及待地了一個二踢腳,“嘣——啪”,清脆的爆竹聲在空中繚繞,久久不息。


    還沒進屋,秦昭就聽見歐陽東的聲音。“……我沒回桐縣,也沒回莆陽,就在省城哩。”他在打電話,聲音很溫柔,“你今年也不回來吧?那邊熱鬧不,我好象聽見有爆竹聲,”看見秦昭穿著那件紅色羽絨衣進屋,歐陽東站起來笑著和她頭,算是打招呼,一麵接過她手裏的塑料口袋,就又對著手機輕言細語地道,“你知道,春節的飛機票有多難買,更不要去上海這樣的大地方,我跑遍昆明也沒搞到一張……”


    跟在秦昭背後的李倩和孟新光都看見屋裏這個大個子男人,他穿著有單薄,一件普通的毛領皮卡克裏套著一件薄薄的深褐色毛衣,腰間圍著一張細花的圍裙,顯得有幾分可笑,不過相貌倒是讓人印象深刻,一張線條分明的長臉上嵌著一雙黑黑的瞳仁,鼻梁挺直,兩片嘴唇向下稍稍彎曲,一看就是個很有主見的人。看見他們倆進屋,年輕人目光灼灼地在他們身上一掃即逝,便露出友善的微笑,也對他們頭。歐陽東已經看出來,這就是剛才殷素娥對自己談到的那對夫妻房客。


    “你來多久了?”秦昭問歐陽東,也不待他回答,就朝廚房大聲喊著,“媽,我這就來幫忙。”歐陽東已經收了電話,笑著,“沒什麽事了,菜啊料的全都備妥了,就等你們回來。我和殷老師這就動手炒菜。今兒個我也來露一手。”秦昭也不理他,自回臥室脫下厚厚的羽絨衣,換上一件家常穿的衣服,邊挽著袖子邊望廚房裏走,就把歐陽東給攆出來。


    歐陽東坐到沙發前,才和孟新光了一句話,“外麵下雪了吧?”秦昭就在廚房大聲嚷嚷起來,“歐陽東,把圍裙給我!”歐陽東急慌慌地又站起來,手忙腳亂地解圍裙,又給秦昭送去廚房,孟新光和站在圓桌前望幾個盤子裏擺放糖、瓜子、水果的李倩對望一眼,都是忍不住地樂。他們現在是一個心思,都以為歐陽東是秦昭的男朋友,雖然秦昭還不到二十,不過李倩和孟新光談朋友時,也才十九歲。


    一向在吃食上講究精當細致的殷家母女都做得一手好菜,就在相互還很陌生的歐陽東和孟新光有一搭沒一搭地話間,圓桌上已經滿滿騰騰擺布上十幾樣菜肴,全雞全鴨全魚,拌三鮮、燒牛筋、炒雞蛋……李倩又拿來兩個玻璃杯,都斟得滿滿的。她男友好喝一口酒,這是她特意從大商場買來的五糧液,就是不知道是真五糧液還是假五糧液。


    “菜齊了,都坐過來吃吧,”殷素娥笑著招呼兩個年輕人落座。李倩和秦昭一個架著酒瓶,一個拿著一把螺絲刀,努力開著葡萄酒瓶的軟木塞,就問道,“看你們聊得熱火,談什麽啦?”


    孟新光就笑著,“歐陽在莆陽上班的,我正和他他們莆陽的陶然足球隊,”轉頭望著歐陽東又道,“把省城順煙和莆陽陶然一比較,我還是覺得陶然踢得好看,那快攻快防打起來,真是絕了。尤其是九月份那場足協杯賽,陶然對大連長風那場,我在電視裏看過足球集錦,那四個球進得,……那叫一個高,”著就嘖嘖稱讚。在學校裏就好踢足球的孟新光其實是順煙的球迷,不過和歐陽東這個莆陽人聊天,自然要幾句大家都共同關心的話題,足球倒是一個不錯的切入。“陶然隊裏還有個二十三號,叫歐陽東,那球真是踢得好,大學生進職業足球聯賽踢球的,就他一個。你想想,他要是踢得賴,能被職業隊看上嗎?”剛才秦昭也介紹他們認識過,不過孟新光沒聽清楚歐陽東的名字,隻是知道他姓歐。“就是聽這人脾氣不大好,因為打架,還被禁賽過幾個月……”


    聽到這裏,殷素娥和秦昭都笑起來,沒等母親開口話,秦昭先道:“你想要歐陽東簽名嗎?”孟新光便笑起來,瞅瞅正在把葡萄酒倒進各人杯子裏的李倩,老實地承認道,“想要,可哪裏去弄啊?她連去看順煙比賽都不讓,半夜起來看場好球賽吧,還我是吃飽了瞎折騰。”


    “那就叫他給你簽一個。”


    順著秦昭的目光,孟新光就看見歐陽東一絲尷尬的笑。他有不相信,指指歐陽東,猶豫地問道:“你,他就是,那個莆陽陶然隊的歐陽東?”


    “我剛才不是給你介紹過了麽?”


    細細的雨絲夾雜著雪珠,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在院子裏的自來水管前,遊麗紅嘴裏鼻裏噴著白白的熱氣,用剪刀麻利地把一條條巴掌長的鯰魚開膛破腹挖去內髒,這些魚是臘月二十九那天丈夫專程從幾十公裏外她娘家帶回來的,全是活物,都養在洗澡用的大盆裏,專為今天的客人預備的。八歲的女兒葉穎在院落中**的青石板地上腳步蹣跚,她手裏端著一個與她瘦身體不成比例的大搪瓷盆,裏麵是摘好的各色蔬菜。


    看女兒臉蛋凍得通紅,遊麗紅撂下手裏的物事,一把接過搪瓷盆,朝女兒打著手勢,讓她先回屋裏呆著。女兒是自己和丈夫的心頭肉,這雨雪天院落裏地滑,磕著絆著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再不心凍出個病來,更得叫自己那瘸腿丈夫忙前忙後好幾天。乖巧的女兒很懂事,看媽媽把接了水的菜盆擱水池邊又去打整魚,就蹲在地上,用手在冰冷的水裏一片一片地清洗著蔬菜。


    一個女人拿著鏡子梳子從另一間屋裏走出來,便看見在天井中的母女。她先對遊麗紅笑笑,就誇她女兒:“穎穎真是乖啊,才這麽大就知道幫媽媽做事,長大了可是個能幹的姑娘。”遊麗紅隻笑笑,又憐愛地看著女兒,葉穎隻喊一聲“梅阿姨”,便不再話,隻是專注地淘洗盆裏的菜葉。今天中午爸爸要請歐陽叔叔吃飯,菜得趕緊準備好,自己多幹,媽媽和自己就能早一回到溫暖的屋裏。


    葉強腰裏圍著一個破舊藍步圍裙已經攆出來,一邊厲聲嗬斥著不聽話的女兒,一邊就從妻子手裏奪過剪子,道:“你帶妹進去吧,我來打整。你手上有凍瘡,這大冷天怎麽還敢沾水!”又回頭吆喝葉穎,“跟你媽進屋去!電視機下的抽屜裏有一管凍瘡藥,幫你媽抹上,聽見沒有?”他豎著眉毛瞪不聽話女兒一眼,“喊你滾回去了,還蹲著幹什麽!”


    見丈夫有幾分惱怒,遊麗紅便牽起女兒進屋,也沒讓葉穎給她手上抹藥膏,跨過兩道門檻,就進了最靠裏的廚房。眼看客人就要來了,事情還有一大堆,自己那苯手苯腳的男人哪裏會料理這些女人家的活計?再,“紅燒巴棱子”這道菜還得她來做。


    自己男人年前就和歐陽東好,大年初二來這邊過年,專一吃她家鄉名菜——巴棱子。結婚快十年了,她還是第一次見葉強對人這麽熱情的,寒冬臘月天,瘸著一條腿,一步一拐地從省城跑她家鄉,再雇車把那幾斤歡蹦亂跳的魚拉回來。她也比畫著問自己的丈夫,就為了一頓飯,那樣攢勁至於麽,抱著熱茶杯吸溜的丈夫隻把眼睛一楞,挑著眉一句:“你知道個屁。”嚇得她再不敢“言聲”。


    遊麗紅家是農村的,五歲時發高燒,也不知怎的,燒退了,她也就成了啞巴,父母為這事東求醫西求醫,把個家底折騰去一大半,到底也沒治好她的毛病。她雖然啞了不能進學校讀書識字,到底能在家裏裏外外幫忙,可到十七八歲該婆家時,不能話就又是老大一個礙事的麻煩,連著了好幾個人家,人家一聽她是啞巴,就搖頭推掉。幸而那年葉強一個遠房姐姐到村子裏搞調研,就住在他們家,一來二去熟絡了,聽她父母擺談上這傷心事,便起心合她和葉強。起初她還不很願意,畢竟葉強要大她八歲。可後來進城看看葉強的人,除了一條腿瘸之外倒沒什麽別的不好,人本分實忱,又是一個公家人,聽以前還為國家做出過貢獻,腿瘸也是工傷……


    省城住了幾天,她和她媽一商量,也就應了這婚事。那時節她再不想自打結婚起,這個家的日子就越來越艱難,自己不識字沒文化又是啞巴,連個工作都尋不到,有了女兒一家人更是過的苦巴巴日子,雖然不至於吃了上頓沒下頓,可丈夫先是戒煙後是戒酒,逢年過節都要擠出一錢去單位領導送禮,生怕下崗下到自己頭上……現在想想,那幾年日子真不知道是怎麽煎熬過來的。


    兩個月前丈夫就頻繁地去外地,起初她還憂心忡忡,懷疑丈夫是起了外心,直到一天晚上丈夫風塵仆仆地回家,進門就摟著自己,狠狠在自己臉上親一口,倒讓她在女兒麵前鬧了個大紅臉,就見丈夫從內衣口袋裏摸出一張紙,在她眼前晃晃,“啪”地拍在桌上,“這下好了,打今兒個起,你們娘倆再不用愁了!”著就一臉的笑。


    她知道那是一張存折。她打開那折子看時,那上麵的數字晃得她頭暈目眩,我的媽呀,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整整四個零啊,零前麵還有個數字,“18”。


    十八萬!人民幣十八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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