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嵐再沒想到會在莆陽遇見歐陽東。自打那一晚歐陽東悄無聲息地離開桐縣縣委招待所,多情的姑娘在縣城裏就尋了他整整三天,後來還一直找到省城九園集團的公司駐地。九園集團人事部的經理清晰無誤地告訴她,整個集團公司上上下下一百七十四名員工,沒有一個複姓“歐陽”的人,或者是劉嵐記錯了。這個答案給劉嵐那顆火熱的心重重一擊,她徹底懵了,難道歐陽東欺騙她?又或者他對自己隱瞞了什麽?難道他畢業後所作所為並不象他的那樣……她甚至去了歐陽東提到的破產紡織廠,卻再沒打問出關於歐陽東的一絲消息。是啊,廠子都沒有了,哪裏還會有健全的行政建製,她就是想打聽,那個新興的鎮上人來人往,她又去找誰打聽一個亟亟無名的年輕大學生?


    很多次,劉嵐都在心底自己問自己,到底喜歡歐陽東哪一,答案非常模糊。或者是因為歐陽東那淒涼的身世喚起她心中的母愛,或者是因為歐陽東身上那隱隱顯露出的山民特有的驃悍性情,或者還有他那帶著神秘意味的經曆,這一切都讓她著迷。和她在大學生涯中交往過的幾個男友不同,歐陽東從不用長篇大段的高談闊論來吸引自己的關注,隻是如同普通朋友般淡淡地交談,言辭神色中間或有些令人會心一笑的幽默;他大方,但絕不奢華,尤其是他那次因為憤怒而將一家三兄弟暴揍一頓,讓她覺得跟著這個男人,一定會非常的安全。這可是她從未有過的感覺。


    然而這一切都因為一頓晚飯而結束。劉嵐用了很多時間才徹底忘記歐陽東,在學校準備畢業論文那段時間,偶爾她也會回想起那一段未果的經曆,劉嵐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那段感情,它到底是出於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愛,還是出於對自己愛情的愛。依靠她父親戰友的關係,畢業後她順順利利地走進莆陽市電視台,如願以償地成為一個記者,每天都過著平淡如水的上班族生活,找線索,跑新聞,寫稿子。上個月,在一次關於國有資產被轉移的采訪中,她認識了高憲,年青有為的市國資辦副主任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從那時開始,工作之餘兩人就常在一起聚聚談談,雖然大家都沒有明白地出來,不過談戀愛處朋友的關係,倆人心裏都知道。


    直到那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直到自己再一次看見歐陽東。


    劉嵐曾經暗自揣測過歐陽東的職業,有些設想比電影裏的角色設計也差不多少,但是她無論如何也猜不到,歐陽東下崗後居然會成為一名職業足球運動員。從那叫粟琴的姑娘對他的仰慕和高憲的表情變化中,她能猜出歐陽東在莆陽市也能算一號有名氣的人物。邂逅歐陽東的第二天上午,她就去台裏的體育欄目組找了熟識的同事。很多事情她都想打聽清楚。


    “你那時為什麽不把這事告訴我父母?”在一間安靜的酒吧裏,劉嵐瞪著圓圓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歐陽東。歐陽東靠在竹沙發裏,抬眼瞅瞅她,又低垂下眼簾,淡淡地道,“有告訴他們的必要麽?既然他們覺得我配不上你,我又何必再這些哩。”憑借自己職業球員的身份去贏得一份感情,這事他可做不出來。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歐陽東抿抿嘴唇,目光在劉嵐身後牆上掛著的那個毛茸茸牛頭上停頓了許久,才幽幽地道:“……開始時我覺得沒必要,後來,……我沒有機會。”完,他就緊閉著嘴唇靜靜地坐著,目光幽深而沉靜。酒吧天花板上的燈把光線柔和地撒下來,他臉上就有明暗交錯的起伏陰影,眼神深邃得象一泓黑洞洞的潭水。


    劉嵐沒再吱聲,隻是默默地用吸管撥拉著玻璃杯中那片檸檬。檸檬被吸管按進果汁中,又頑皮地從吸管一旁竄上來,再被壓下去,又竄上來,在杯中忽沉忽起地遊蕩。就在兩人的沉默中,身穿紅色長裙的粟琴就象一團跳躍的火焰樣卷進酒吧,略一逡巡,她就徑直走過來。


    才一坐下來,她就興高采烈地道:“甄智晃那家夥果然沒騙我,你們還真在這裏,”剛才歐陽東和劉嵐走進這家偏僻寧靜的酒吧時,恰巧碰見甄智晃和他那做服裝代理商的女友走出去。“聽你就要回一隊了,是不是二十五日那天的足協杯,你要上場啊?”她的消息倒蠻靈通,歐陽東昨天才被招回一隊,今天粟琴就知道了。在劉嵐沒出現之前,好些相熟的隊友都理所當然地把她看成歐陽東的女友,向冉兩口子更是三天兩頭地關心此事。可天可憐見,他歐陽東連粟琴的手都沒牽過,談朋友的事更是無從起。“你幫我去俱樂部要幾張票,到時我邀約一幫同學來給你們捧場,好生看看你們怎麽讓大連長風滿地找牙。你要給我掙臉啊,我可一直把你做偶像使勁推銷的。”


    聽她得起勁,歐陽東連連搖頭一臉苦笑,“你當大連長風是什麽?那是兩屆甲A聯賽冠軍,有四五名國腳哩,——我們不被揍得滿地找牙就很滿足了。”粟琴便撇撇嘴,嘟囔道:“這麽你們打不贏?我可是和同學賭了東道,要是你們輸的話,我得請十好幾號人去肯德基吃快餐。”著就一臉喪氣。她這番話讓歐陽東和劉嵐都是一樂,歐陽東便逗她:“能踢平就很不錯了。我看你還是先去盤算請客的花銷吧,吃快餐倒要不了多少錢。”粟琴眉毛一挑,楞著不大的眼睛瞪著他道:“不要多少錢?你當我同學是你吧。那是一群狼!我的存折要被她們鑿一個大窟窿啊!”


    劉嵐帶著恬靜的笑容看著他們兩人笑鬥嘴,心裏卻越來越沉。看情形,歐陽東和這個還在讀書的女孩關係好得很。粟琴家裏到底是做什麽的,她曾在不經意間問過歐陽東,歐陽東似乎也不是很了解,或者他了解卻不願意明白地告訴自己。她隻知道粟琴的父母在幾年前就已經離異,她母親這兩年在股市上賺了很多錢,因此母女兩人生活很是富裕,連還在讀書的粟琴都開上自己的車,雖然那隻是一輛不值得誇耀的紅色奧托。


    因為即將到來的足協杯八分之一比賽第二回合,漸漸趨於沉寂的莆陽球市再次掀起一波久違的浪潮,這倒不是因為已經陷入保級泥潭的陶然隊,而是因為那支連續稱霸中國足壇的大連長風。莆陽的球迷們終於有機會在現場看看這些平日裏隻能在電視裏觀瞻的熟悉麵孔,因此上門票價格扶搖直上,票販子們把一張丙票都炒得翻了六倍。“不講價,五十五塊一張,不要拉倒。”自從陶然隊的成績一落千丈,票販子的口氣已經許久沒這麽硬氣了,“你別嫌貴,再過一會就得六十塊一張了。”


    連看大連長風訓練,球迷都得掏腰包買票,不過他們也不虛花那三塊錢,光場地邊那來自全國各地幾十號記者的長槍短炮就夠這些球迷回去吹噓好幾天,更不要訓練結束後,還能撈到長風球員們的簽名。“很難得,這次足協杯比賽我們的主力都在,”在場地邊,長風的主教練笑眯眯地和一群記者著話,從來沒舉起足協杯的長風俱樂部這次對足協杯是誌在必得。“打完這場比賽,我們就要去重慶踢第二十八輪聯賽,重慶隊可不是那麽好對付的……”大肆誇讚聯賽的下一個對手一番,主教練才順口誇了陶然隊一句,“一個甲B隊伍踢到這地步,很不錯了。”是啊,陶然隊首回合才淨輸四個球,兩天前聯賽第二十七輪,現排名甲A第四的一支南方球隊在主場都被大連長風連灌四個。


    大連長風這邊熱火朝天,莆陽陶然隊這邊卻冷冷清清,隻有當地兩三家媒體來坐坐喝杯水,隨口打聽幾句技戰術安排人員調度。沒人相信陶然還能晉級下一輪杯賽,雖然從理論上講他們還是有這個希望,隻要他們本場比賽能淨勝長風四球以上,他們就可能跨過長風這座大山。“隻要有一分可能,我們就會盡十分努力,”董長江的言辭擲地有聲,“大連長風是強,可我們也不是那麽好欺負的,在客場我們是一比五輸了,可誰敢在主場我們不會四比零勝出哩?”可誰又敢陶然隊會四比零取勝哩?記者心中暗自嘀咕。


    省城《球迷》報在采訪長風主教練時,曾經好心地提醒,陶然隊二十三號球員歐陽東很有特,在場上也很有殺傷力,他的禁賽期已經過了,這一場足協杯多半會被陶然隊派上場熟悉比賽環境,到時長風會不會對他重照顧?“歐陽東?有印象,”主教練思索了一下,坦率地道,“他是因為打人被禁賽的吧?其實我們對甲B各支球隊都不怎麽了解。當然我們也不需要了解,甲A和甲B,水平差距很大的。我倒是很期待你的這個歐陽東能在場上讓我們驚喜一下。”


    他的這番話第二天就被本城《慕春江日報》刊登出來,有隊友拿給歐陽東看時,他隻是淡然一笑。


    比賽前拿到兩隊首發出場名單,記者們就相對搖頭苦笑,從名單上看,陶然隊已經放棄了這場比賽。長風隊征戰聯賽的主力除了兩名有傷的隊員,其餘悉數上場;而陶然隊的首發名單中隻有四人是主力,而這中間除了守門員之外,其餘的向冉、卡卡多等人是剛剛傷愈的,估計董長江把他們首發的目的,不過是讓他們盡快恢複狀態,好在之後的聯賽保級大戰中盡一份力。


    禁賽四個月之後,歐陽東終於又踏上綠草如茵的球場。


    比賽很艱苦,大連長風隊全場緊逼的壓迫式打法讓習慣了甲B慢騰騰攻防節奏的陶然隊員很不適應,開場十分鍾裏,長風隊就有過兩三次極好的射門機會,隻是因為主教練賽前反複叮囑的“別受傷,別吃牌”,他們的隊員才沒有刻意去追求得分。他們已經有主場五比一的比分在握,在國內難道還有誰能把這個天翻過去?


    隊友們被對方壓得喘不過氣,歐陽東踢得也很鬱悶浮躁,甲A甲B的區別,確實如長風主教練的,“如果甲A是職業的,那麽甲B隻能算是半職業的,有一部分球隊和俱樂部還隻能算是業餘的。”十幾分鍾裏他四次帶球突破,有三次是在一對一的情況下被對方打他腳下把球斷掉,而對方處理球又非常果斷簡練,不斷利用球場的寬度和縱深來回撕扯著陶然隊那並不嚴密的後防線,一有機會就會犀利地插入,而沒機會時,就會很有耐心地外圍倒腳。


    一邊倒的比賽場麵讓觀眾也失去了興趣。球場上空的氣氛很沉悶,觀眾們已經在懷疑他們拿出那麽多錢來看這場比賽到底值不值,圍聚在球場兩端球門口的記者們開始懶散地聊天,有的人還抱著相機,在炎炎烈日下愜意地迷糊打盹。


    歐陽東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剛才他的傳球又被對方給攔截掉,這是第五次了。俱樂部新進的外援克澤一臉鐵青,隔著十幾米場地,用拗口的語言對他大聲斥罵,歐陽東隻是冷冷地盯他一眼,也懶得理會。


    第三十七分鍾,歐陽東在中線附近攔截下對方的傳球,才奔出幾步,一名長風隊員已經從側麵尾隨上來,剛才幾次一對一歐陽東都輸給對方,這次他可不敢大意,在對方倒地斜鏟前,他把球傳給克澤,然後就被對方的身體絆倒在草叢裏。


    克澤接球後的突破也很快就被瓦解,隻是靠著南美球員的良好習慣,他用誇張的倒地動作和一聲淒慘的嚎叫騙來一粒離球門三十五米開外禁區左側的直接任意球。五名長風隊員在球前排出一道人牆,陶然隊裏腳法最精準的克澤和卡卡多都站在球前,用葡萄牙語低聲交談著。在前兩天的訓練時,董長江刻意訓練了任意球配合,定位球得分在對付大連長風這樣的甲A強隊時尤其重要,雖然把任意球踢進的可能性不大。


    克澤彎下腰重新把球擺放了一下位置,他的腰還沒完全直起,一個人影就站在圓圓的足球後麵,接著就飛起一腳把球揣向長風隊的球門。足球斜著從人牆頭上劃過,在守門員做出向球門左麵飛身撲救時,它卻畫出一道並不大的弧線,彎彎地奔向球門右側,緊擦著球門梁撞進去……


    一比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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