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然隊的更衣室裏,董長江高高舉起圖示板,用一支粗壯的顏色筆在圖板上連圈帶,口裏個不停,“一定要注意補位,……當對方的邊路從這裏突破向內橫切時,向冉要在這附近阻截他,你……”他用大毛巾抹著脊梁上汗水的甄智晃,“你要在向冉背後保護,如果有可能,一定要上前夾擊。”甄智晃注視著被紅線紅勾畫得亂七八糟的圖板,似懂非懂地頭。一個助理在一旁對幾個中場連帶比劃:“一定要出去,不能叫他們壓著打。你們兩個要敢於下底,敢於傳中,兩個前鋒要經常交叉跑動,拉扯開他們的防守……”年青的翻譯站在兩個前鋒身邊,快速地把董長江和他助理的話翻譯為葡萄牙語。


    挨著個指隊員的董長江刻意略過歐陽東,他不知道該對他些什麽。剛剛上場時,歐陽東象個白癡一樣被幾個中原隊員戲弄,確實教他這個主教練很難堪,然而他那一次斷球、那一次未果的分球、兩次精彩的突破都使他很滿意,球迷們震天價的叫好聲更讓他臉放紅光。可是上半場結束前歐陽東那一記三十多米的長傳簡直就是兒戲,要是平時訓練時有人敢這麽幹,一定要被董長江拎著耳朵罵個狗血淋頭,可偏偏那球居然射進了……


    叮囑完所有場上隊員,董長江扭頭沒頭沒腦地道:“好好踢。”這一麵牆邊坐著的幾個隊員都莫名其妙,主教練這話到底是對誰的?歐陽東微微頷首,把手裏一個空空的塑料礦泉水瓶捏得咯咯啪啪直響。


    如果上半場是鄭州中原隊的天下,那麽下半場就輪到莆陽陶然抖擻威風,雖然二十多分鍾裏沒進球,但是陶然隊一直壓著中原隊,逼迫他們不斷收縮防線。球風一順,陶然隊自然越踢越來精神,有幾個腳下活比較細膩的隊員甚至把平時訓練時才玩的花活搬上場來,引得看台上觀眾嗷嗷叫好,興奮得掀起一波又一波的人浪。“陶然隊!”有幾個大嗓門的球迷脫光膀子一起吼著,“進一個!”全場二萬多觀眾便齊刷刷呐喊,聲音大得隔體育場幾條街也能聽得一清二楚。中原隊教練們對此束手無策,隻能再換上一名後衛充實防線,同時暗暗祈禱比賽快結束。照這樣的情形發展下去,球門遲早要被陶然隊打上幾個窟窿。


    越害怕就越要出事。第七十四分鍾,一個中原隊員很不慎重地在禁區底線拉倒一個帶球突破的陶然隊員,主裁判毫不遲疑地鳴哨,右手食指堅決地指向罰球。中原隊主教練喟然長歎一聲,自己的隊員真是吃飽了撐的,那球他就是不破壞,陶然隊那球員自己也可能把它帶出底線,何況那球即便傳出來,各個位置都被自己人卡得死死的,能有個狗屁機會?!


    在全場一片寂靜中,陶然隊長一蹴而就。


    二比二。


    中原隊再換上一名防守隊員,還有十來分鍾比賽就結束,中原的主教練已經不再妄想贏下這場球,能保住平局他就很滿足了。他是這樣想,他的助手和球員們也這樣想,可是全場二萬七千莆陽陶然球迷不這樣想,陶然隊上下也不這樣想。董長江再換上一名前鋒,他要拿下這場比賽,要全取三分。


    第八十七分鍾,歐陽東一記越傳球在雙方爭搶中被對方獲得,足球被迅速轉移出禁區,並且沿著中原隊慣常的右邊路迅速發起快攻,四次傳遞就形成一次禁區前沿極具威脅性的射門,陶然隊守門員高高約起,單掌把那勢在必進的托出球門橫梁——角球。陶然隊員們就象浪潮一樣退回去,而緊隨著他們的後退,中原隊的中前場隊員幾乎全部出動,在禁區內外尋找著機會。這大約是中原隊最後一次射門,他們也希望自己能獲勝。中原隊主教練站在場地邊大聲吼叫著。


    足球從角球區貼著草皮斜斜踢出來,戰術角球,截住球的中原邊鋒連自己球員的位置都還沒來得及仔細打量,歐陽東已經象一陣風一般撲上來。這名中原球員不敢同歐陽東糾纏,上半場那次教訓太深刻不,下半場兩人的對抗自己沒一次能夠占據明顯的上風,他現在就想趕緊把腳下的球傳出去,讓隊友去尋找機會。


    剛剛飛起的足球被歐陽東抬起腿攔截下來,他跟上順勢一趟,便緊緊跟隨著在草叢中滾動的足球奔跑。奔跑中歐陽東打量一下前方,很好,那個黑人前鋒卡卡多正在反插上,假如自己能夠突破那幾個迅速後撤並且向自己運動路線上聚集的中原防守隊員,又能夠把握住機會準確地傳球的話,還是有可能改寫比分。問題是他麵前就橫亙著三名防守隊員,他可不認為自己有能力突破他們。可現在還不是傳球的時機,他必須繼續帶球挺進。


    足球就象黏在歐陽東腳下一般,而那三個防守隊員又象黏著他。三個中原隊員都不敢隨意出腳,他們倒不是怕犯規,而是在這樣高速側身奔跑中步伐調整很困難,任何一次失誤都有可能被歐陽東拋下,而歐陽東腳下又很靈活,如果沒能鏟斷下球的話,隻剩兩個人防守他也許就會出現漏洞。他們現在隻能盡全力跟隨歐陽東,封鎖一切可能的傳球路線和射門角度,然後等待他犯錯誤。


    四個人和一隻足球,就象一個緊密無間的團體,從中場迅速地向中原隊禁區推進。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喧囂熱鬧的運動場突然安靜下來,連電視台負責直播的解員也不再喋喋饒舌,所有球迷都是站著而不再是坐著,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些觀眾自持身份沒有站起來,卻一個個都伸長脖子緊緊盯著場上。陶然隊替補席上的人全部湧到場地邊,而中原隊替補席卻靜悄悄地沒一個站起來,隻是呆呆地看著那幾個快速移動的人。冥冥中,很多人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預感,他們覺得陶然隊這個球一定會進,中原隊會遭遇他們本賽季第一次失敗。


    歐陽東和那三個防守者都在等著對方犯錯誤。歐陽東不敢做任何多餘的動作,隻能努力保證足球在自己的腳下,雖然看不見,但他知道背後至少有一個中原隊員在追逐他,如果他急停變向的話,那人會毫不猶豫地從背後鏟球,哪怕是為此吃上一張紅牌也在所不惜。那三個防守隊員緊緊包圍著歐陽東,即便是歐陽東腳下有那麽一次兩次球帶得過大,他們也沒時間出腳破壞——他們就根本沒時間調整步頻,假如他們有調整的時間,那個突現的機會又會消失。


    背後的那名中原隊員離自己一定很近,歐陽東覺得他與自己的距離最多也就一兩步,而且那球員根本沒受他步頻的影響,他一定在尋找機會斷下自己的腳下的球,可問題是現在他沒辦法把球傳出去,即便他看見兩個邊都有隊友的身影在晃動。卡卡多已經斜插進禁區,背住防守他的人舉起右手,這是要球的表示。


    問題是怎麽樣才能把球傳給他,距離並不遠,最多十米而已,這可能就是最後的機會了,再過幾步自己就要進禁區,那時禁區裏一下湧進好幾個人,射門的機會和成功率都要得多,而且自己成功傳球的把握更低。


    “我告訴你們多少次了,這種貼身防守最重要的是看住人而不是看住球,隻要你們嚴密阻攔住他的傳球路線和射門角度,他再有本事也沒用!”新聞發布會前,在更衣室裏中原隊主教練咆哮著,口水都噴濺到一名隊員的臉上。他實在不知道該對這群家夥什麽,三個身價合一起一百三十萬的老資格球員,居然防不住一個亟亟無聞的年青人。“那種時候你們怎麽會分心?”


    一個球員窩在折疊椅裏,垂著頭死盯著教練的皮鞋,不知道誰在它上麵踩了一腳,在光可鑒人的皮麵上留下一個清晰的鞋印;一個球員木著臉緊繃著嘴唇,隻是使勁擰著濕透的球衣;被噴了一連唾沫的球員就象一條抽掉骨頭的蛇一樣癱坐在椅子上,無力地閉著眼睛,任憑主教練把一腔邪火撒在自己身上。他沒辦法,誰叫歐陽東那致命的一記傳球是從他這邊傳出去的。


    可自己並不是被歐陽東的腳下套路騙走注意力的,而是他望向自己斜對麵的一道眼神。問題是他望的那個方向空蕩蕩地一直延伸到廣告牌,不要人,連鬼都沒一個,他在高速運動中看那個方向幹什麽……


    歐陽東看那個方向什麽都不幹,他隻是故意望那方一眼而已,隻要能吸引自己右側防守隊員的注意力,隻要他能往那個方向瞟上哪怕一眼,不定自己就有機會把球塞給卡卡多。他確實也是這樣做的,卡卡多接住球,用腳後跟向後輕輕一送,另外一個已經插進禁區的陶然隊員上去就是一腳!


    進球就是這樣簡單。


    三比二!


    那場比賽卡卡多被評為“本場最優秀球員”,因為他完成陶然隊第一粒進球,然後創造一個球,最後還有一次完美的助攻。“多麽美好的一場比賽,真是太美好了。我自然是最棒的球員,我踢進我們隊的第一粒球,”麵對眾多記者和三四部攝象機,卡卡多一臉幸福,激動得語無倫次,連比帶劃地道,“難道你們不認為,我們隊取得勝利時,我那記腳後跟傳球很富有想象力嗎?那真可以稱為‘神來之筆’,那是上帝賜予的靈感,感謝他!”他的話裏夾帶著很多他家鄉的俚語,不要把他團團包圍的記者,即便是俱樂部為他專備的葡萄牙語翻譯,也有不少詞匯聽不懂。翻譯隻好琢磨著卡卡多的語氣,按自己的理解自由發揮:“當然,我很高興我們取得一場很艱苦的比賽的勝利。我雖然表現得不錯,但是我認為,我們隊的二十三號,他才是這場比賽最優秀的人。他雖然沒進球,但是我想他的表現大家都看見了,那完全可以是完美……他是上帝賜予我們的禮物,讓我們有機會在全場二萬七千家鄉球迷麵前奉獻一場精彩的比賽。”


    新聞發布會上,中原隊的主教練首先恭喜對手獲得比賽的勝利,然後道:“今天我們踢了一個很棒的上半場,優勢完全在我們這一方,但是一切都因為陶然隊二十三號上場而改變。雖然他不是本場‘最優秀球員’,不過我認為他是最優秀的,下半場他個人就有十三次有效突破,而最後陶然進的那個製勝球,我的隊員們已經盡了他們最大的努力,在那種情況下都沒有阻止他,我隻能嫉妒我的同行董長江,他擁有一個所有甲B教頭都渴望得到的前場組織者。”


    在去機場的客車上,俱樂部總經理遞給他一份剛找到的關於歐陽東的簡介,很大的一張紙上隻有寥寥數行。“你確信沒弄錯?”雖然心裏相信這是真的,中原隊主教練還是疑惑地問道,這份資料也太短了。總經理兼領隊搖搖頭,他在拿到這份資料時也很迷惑,“應該沒有錯,他確實是從業餘隊跨入乙級聯賽的,隻踢了三個月職業比賽。”主教練把那頁紙遞給一個探過身子來看的助理,皺眉思索片刻,卻笑了起來:“不可思議,順煙居然用三十多萬就把他租借出來。順煙今年轉進國內球員就花了六七百萬,反手卻把這樣的人轉出去,他們不也是天天叫囂著要‘衝A’嗎?”總經理也同樣不解地附和道:“是啊,順煙怎麽想起把他賣了?這樣的球員即便在我們俱樂部也能打上主力。你想想,要是五一節前主場打順煙那場球有這個人的話,結果會是什麽樣?”總經理的提醒讓主教練打了一個寒噤,那場比賽全靠前鋒騙來的一個球,鄭州中原才僥幸以一比零取勝。看來不謝謝順煙俱樂部的慷慨真是不行。


    那個捏著簡介的助理就笑道:“理他順煙怎麽想的,反正一年半裏這個歐陽東是不會給他們掙什麽了。我現在倒是期待下周六莆陽陶然客場和順煙的對陣,一個差丟掉飯碗的球員,在他老東家麵前會做什麽哩?”主教練、總經理,還有一個在旁邊一直默默聽著的助理教練一起會心地笑起來。


    這場比賽確實值得期待。


    五月十九日早晨出版的省城《都市報》體育版頭條很耐人尋味,題目是《他們在想什麽?》,配發兩組圖片,一組是陶然隊打入第一粒進球時順煙俱樂部從總經理、主教練到替補球員各種表情的照片,另外一組同樣是他們的表情,不過那時陶然隊打進了第二粒進球。文字內容倒很簡單,隻是寥寥數十字:“在昨日下午省體育場進行的本年度甲B聯賽第八輪比賽中,做客本埠的莆陽陶然隊二比零輕取本城順煙俱樂部。客隊用兩粒進球終結順煙隊主場連勝勢頭。”


    省城《晚報》體育版頭條是一條橫幅黑字標題,《租金0萬,助攻兩次》,副標題是《歐陽東出走莆陽陶然隊的前後過程》;一向與順煙俱樂部關係挺密切的另外一家報紙對順煙的失利隻做了平實的報道,沒有過多的渲染,隻是在文章的最後隱約透露出些許遺憾,比賽中順煙隊的中場根本無法與陶然隊那快速靈活且富有攻擊性的中場對抗。


    莆陽市《慕春江日報》對比賽的過程倒沒有花太多的筆墨,他們的重心是更加煽情的事情,是向冉、甄智晃和歐陽東這三名前順煙俱樂部球員的“複仇”,去年冬天就是順煙把他們的名字添在轉會名單裏。昨天下午,主教練董長江讓他們三人同時首發,向冉和甄智晃聯手阻止順煙三次極其危險的進攻,而歐陽東則直接幫助陶然隊從客場撈走三分。“可以理解,這三名前順煙球員裏,歐陽東對順煙俱樂部的怨氣最大,他是在足協規定的轉會截止日當天上午才被匆忙租借到陶然,兩次助攻就是他發泄一腔憤怒的最好證明。”


    在慕春江邊那安靜舒適的茶園裏,歐陽東看著手裏的幾份報紙,隻有搖頭苦笑的份兒,這些記者是從哪裏挖來的這些內容?天地良心,他可從來沒和任何人過自己對順煙心存怨懟,何況他壓根兒就沒有覺得順煙這樣做有什麽不對。


    又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自打接手莆陽陶然,董長江的心情就沒有這麽愉快過。現在陶然隊已經積十五分,在全部十八支甲B隊伍中並列第四,而且連續擊敗領頭羊鄭州中原和聯賽第二名順煙,要是隊伍能一直保持這樣的狀態,那賽季末撈取一張晉級甲A的入場券也未必不可能。雖然聯賽還有漫長的二十六輪,董長江卻已經開始憧憬那一天。


    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二,陶然隊一行二十三人在省城登上前去廈門的飛機,他們要在那裏參加二十三日足協杯第四輪的比賽,客場挑戰廈門雲頓,然後轉飛南京打甲B第九輪。歐陽東第一次參加陶然隊異地征戰。


    在飛機上董長江和歐陽東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對話。


    “東子,你覺得打甲B聯賽和乙級聯賽最大的區別是什麽?”


    歐陽東撓撓頭,半天才吭哧出一句:“這問題倒沒想過。不過,我覺得打甲B比打乙級聯賽輕鬆。”在九園時,他時常一個人從後場帶球突破到前場,即便有很好的機會也無人策應;而在陶然,他身前身後總能看見隊友在奔跑,在呼應,在穿插,在吸引對方注意力拉開空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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