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東醒來時已經是中午。今天休息,連俱樂部的餐廳都放假,除了辦公室兩個值班的工作人員外,整棟樓裏清淨無聲。略微地整理了下個人衛生,歐陽東提著塑料袋輕手輕腳地離開寢室,把鼾聲大作的向冉一個人關在房間裏。他今天還有很多事情。


    很不巧的是,在樓前歐陽東就遇見了尤盛和矮矮胖胖的副總,他們正笑著走向院落裏停的一輛尼桑車。看見歐陽東,尤盛很有些驚訝,“你怎麽也在?你和向冉昨天晚上不是出去了嗎?”


    隻聽尤盛這樣,歐陽東就明白昨天晚上的事情他還是心中有數的。歐陽東隻是笑笑,看尤盛的目光在他手裏拎的塑料袋上逡巡,便道:“我去把隊裏發的錢存了,順便再去看幾個朋友。有一個月沒見他們了。”尤盛一笑,順口問:“也去看葉強吧?”看歐陽東肯定地頭,尤盛接著道:“那你還是和我們坐一輛車吧,順路送你一段。你這樣走出招待所就要出事。”看歐陽東疑問地望著他,他也沒為什麽,隻是神秘地笑笑。


    這輛轎車看上去就有幾分熟悉,不過歐陽東從來沒注意車與車有什麽相同不同,但是當他拉開副駕駛門時,看見那個司機他就是一楞,這正是昨天晚上接他和向冉去金色山莊的那個司機。這是怎麽回事,歐陽東定定神,若無其事地坐上去。


    “東子,把你手機號碼告訴我,萬一這幾天有事我好找你。”打完電話的尤盛突然道。


    熟識的司機、車、漓江俱樂部和九園隊,各種紛繁複雜的事情混雜在一起,在頭腦中攪成一團亂麻,正在走神的歐陽東聽尤盛這麽一問,臆怔怔地呆楞半晌,啊啊地到:“手機號?……手機?我沒手機啊尤指導。”尤盛皺起眉頭,“這可不好,你怎麽也是主力球員了,沒手機的話怎麽好和你聯係?再手機也不貴。”歐陽東扭臉笑道:“沒事的,尤指導,平時我都在俱樂部的;即便是出去,去哪裏了我也會告訴辦公室。”


    尤盛也不理他的解釋,倒笑著和副總:“老王,你看這事怎麽辦?”副總樂嗬嗬地笑道:“東子就是那脾氣,一味的節約,咱們總不能逼著他買一個吧。”看看尤盛的眼神,他恍然醒悟過來,對歐陽東笑道:“你還是去買個手機吧,回來我給你報銷。師傅,咱們從城裏穿過去,先送他去匯仁路買手機。”反正又不是花自己的錢,這人情何樂而不為?再現在瞎子也能看出來歐陽東對球隊有多重要,上一場贏順煙,第二天所有報紙上都有一個很醒目的標題:“歐陽東沒上場,別評價我們!”


    看著歐陽東穿的那件領口袖口都磨毛了的襯衣,混跡在滿街裝扮流行的人流中漸漸遠去,副總笑著道:“這樣的年輕人現在很少見了,難得啊,難得啊。”尤盛斜睨他一眼,他當然知道這一聲“難得”裏意味深長,不僅僅是指歐陽東的衣著,還有那低廉到可憐的工資,就打趣道:“就這樣,當初還有人不願意和他簽合同。”副總不好意思地笑了。如果當時不是尤盛堅持要付給葉強八千元的介紹費,九園的吸引力無論如何也比不過家大業大的陶然酒業集團,俱樂部也當然不可能把此前默默無聞的歐陽東簽到帳下,那乙級聯賽西部賽區的比賽自然也不可能象現在這樣四戰四勝一帆風順。“是啊,幸好當初你堅持,不然……”副總撫著頭稀疏的幾縷頭發感歎道。


    置辦好手機,告訴俱樂部和尤盛自己的電話號碼,歐陽東嚼著幹硬的果醬麵包,提著塑料袋和一瓶礦泉水,推開一家中國農業銀行營業部厚厚的玻璃門,左右巡視一下,他徑直走向申請信用卡的專櫃。“姐,儲蓄卡也在這裏申請嗎?”歐陽東使勁咽下麵包屑,對玻璃窗裏的看報紙的製服女孩道。女孩連頭也沒抬,頭啪地一聲把幾張表格拍在大理石櫃台上,從玻璃窗下的縫隙中塞出來,“拿去填好了交過來。”


    姓名,年齡,民族,身份證號碼……十六開的表格上由上至下羅列著數十項空格,歐陽東嚼著麵包,慢慢而工整地填寫著,漂亮的行書鋼筆字和摹帖幾乎毫無二致。在“工作單位”欄歐陽東思忖了好久,才慎重地填上“省城九園足球俱樂部”字樣,這樣他的職業就順理成章地是“職業足球運動員”,反正自己是已經注冊的,這樣填寫應該沒有問題吧。


    一一填好後從頭至尾地審視一遍,無一錯漏,再在表格最下方簽上自己的大名,歐陽東把表格遞進去。“你的身份證!”女孩逐項細致地檢查著,一直到歐陽東那龍飛鳳舞的草書簽名,字倒是挺帥氣。對於自己的鋼筆字歐陽東一向很自豪,不過別的……辦卡的女孩在仔細比對了身份證和歐陽東的簽名之後,抓起一個圖章,啪地一聲蓋在申請表上。“作廢!重新填。”隨之申請表的兩頁副本和身份證就被塞出來,然後又是一疊新的空表格。


    歐陽東隻好再坐到門邊的桌邊重新填一遍,姓名、年齡、民族、身份證號碼等等等等,工作單位他沒再填俱樂部的名稱,換上“省紡織總公司”,職業也改為“工人”。然而這一次的命運依然一樣,一個和女孩聊天的女孩——當然也是這家農行營業部的工作人員——接過單子粗粗看了看,搶著拿起印章使勁地按下去。“還是不對。重新填!”


    歐陽東有懵了,到底是哪裏不對哩?第三張表格他是逐字逐句地填寫的,而且填好後還反複地檢查了好幾遍,但是結果依然一樣,作廢。“告訴我哪裏填得不對啊?”辦事姐白了他一眼,“不對就是不對,你填對了自然就幫你辦了。”“可是那幾張作廢的申請表是不是該還給我?”歐陽東記得以前如果單子填錯了,銀行辦事員都要把錯單扔出來,叫他自己撕毀的。


    啪!那女孩把表格貼在玻璃窗上,“看見了吧,這個已經作廢了。”一個長方形的紅色印章明白無誤地蓋在他手寫的表格上,“作廢”兩個字紅得讓他頭暈。


    第五張表格作廢後歐陽東忍無可忍了,他拍了拍玻璃,大聲喊道:“叫你們經理出來,我倒要問問我這表哪裏填錯了。”兩個女孩臉紅紅的,似乎也有些畏懼,悄聲嘀咕了幾句,辦事的拿出一張表道:“再填一張吧,應該沒問題了。”可是憑什麽還要填表?歐陽東現在倒很有幾分不依不饒。


    外麵的喧嘩最終還是引起營業部領導的注意,櫃台最內側經理室的門打開了,一個三十來歲穿著一件真絲高檔襯衣的男人走出來,隔著玻璃和顏悅色地向歐陽東問道:“請問您有什麽問題嗎?”看見經理出現,那個站著的女孩迅速地跑回自己的座位規規矩矩坐好,臨走也沒忘記把一張作廢的表格帶走。為歐陽東經辦儲蓄卡的女辦事員也站起來。


    歐陽東漲紅著臉道:“也不是什麽大事,我就是想問問,我填的這幾張申請表到底是哪裏不合格。”經理從桌上拿起一張,細細地看了一遍,唆著嘴唇道:“沒什麽地方不對啊。張,”著話眉頭已經擰成一團,瞟了經辦此事的女孩一眼,口氣裏帶出幾分不悅,“這表格哪裏不對了?嗯?”


    “就是沒填對啊,”女孩似乎並不懼怕經理的責問,她在表格上指指,“這裏,這裏還有這裏,你看,這些都沒填對啊。”經理在她所指的地方大致看了看,搖搖頭道:“都是合乎標準的,怎麽不對了?”“你看清楚呀,這裏啊!”女孩嬌嗔道。經理的目光隨著她的手指看去,眼睛突然眯了起來,又在表格上下掃了幾眼,望著歐陽東似笑非笑地道:“這個,您的表格確實是不規範,希望您能再填一張。”著就從桌上抄起那幾張作廢的表格,數了數頁數,抽出兩張對女孩道:“這兩張我要了。”言罷就轉身回了辦公室。


    垂頭喪氣的歐陽東隻好自認倒黴,再去重新填寫那不知道錯在哪裏的該死的表格。


    “嗯,老三,十三號的球票你能弄到嗎?我昨天在東體站了一晚上,草都沒撈到一根!……什麽,一百八!還沒有!你去搶銀行好了……嗯,我這裏有好東西給你,……什麽東西現在不忙告訴你,總之是很好的東西,我也是才到手的,嗬嗬……嗯,你一張耗子一張……那我的票你可要準備好,咱們換!……嗯,”經理頗有幾分高興地和友人通著電話,歐陽東卻是痛苦地填著那該死的申請表,如果不是信用卡對他來現在很重要,他才真是不願意在這裏受這份罪了。


    填了快十份申請表,歐陽東才如願拿到那塊的信用卡,他還沒走出營業部大門,那個鐵麵無私目光如炬的女孩已經在大聲嚷嚷著:“歐陽東親筆簽名!誰要歐陽東親筆簽名?請我吃三次肯德雞,我就送一張給他!”


    ……


    錢存進銀行儲蓄卡上,那塑料袋自然也就盡到它的曆史使命,現在歐陽東拎著他新買手機配送的手機皮包站在公交車站等車。在這個現代化的城市裏,手機和真皮的手機皮包就是身份的象征,象他這樣穿著領口袖口都磨毛了的襯衣和連褲線都沒有的長褲的打工者,偏偏肋下夾著手機包,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協調的事情。歐陽東已經注意到很多人用不屑的神情看著他,他也不是很在意,手機包裏還留有五千塊錢,劉源的茶樓不遠處就有一個大型商場,襯衣褲子皮鞋這類東西他準備去那裏買。


    公交車上也很多人打量這個高高的帥氣夥,隻是他手裏拎著的手機皮包和那身頗有幾分窮酸味的衣著很是不襯,幾個年輕人甚至對著報紙打賭他的身份,隻是最後也沒人上來冒昧追問。


    提著裝有新買衣服褲子的塑料袋,蹬著一雙鋥亮的新皮鞋,歐陽東悄悄地從茶樓後門溜進去,直接就敲劉源辦公室的門。


    劉源和汪青海潘老板他們早就到了,看著歐陽東象做賊一樣進來,又看他那一身不倫不類的打扮,幾個人都笑,歐陽東無力地辯解道:“我總不能在商場裏就換衣服褲子吧?”大家又是大笑,汪青海甚至調侃道:“如果那樣,明天我們就可以在報紙上看見你的光輝形象了,題目更好:明星當眾換衣褲,慘被女球迷騷擾。”


    眾人笑聲中,劉源拿著一張海報過來鋪在茶幾上,又遞過一支大號簽字筆:“來,簽個名。”歐陽東臉騰地紅了,“求你了,劉哥,你就不要攪和了。”劉源笑罵,“我和他們摻和個屁啊,我兒子要你的簽名。好歹我這個當爸爸的也曾經和你是隊友不是?”歐陽東哦哦地頭,就在順煙的海報上簽下自己龍飛鳳舞的名字,忽然想起來,笑著道:“那我回去找個足球,叫隊友挨個簽名,送你兒子好了。”


    “好主意。”汪青海叼著煙探過頭來,“我那也是個子,這幾天也好上足球了,你也幫我弄一簽了名的足球。”於是眾人紛紛要歐陽東也替他們弄一個,汪青海就問潘老板:“老潘,你在這裏起什麽哄。你兩丫頭呀,都要進女足?”潘老板眼睛一翻,低聲吼道:“不行啊,我拿回去做個紀念。”


    這頭劉源拉開門,站在門口喊來一服務員,從錢夾裏數了幾張大票給她,“快去買十幾個足球,要那種成人踢的足球啊,可千萬別買錯了。”回頭笑著,“東子給我提了個醒,好好歹歹咱們七色草足球隊也有過一番輝煌光景,不留個紀念不行。等會兒球買回來大家都簽個名,一人一個作紀念。”大家就鼓掌稱妙,都誇劉源頭腦活泛,腦筋轉得快。


    “東子,在九園一個月,他們給你發了多少錢?”潘老板順口問道,歐陽東也不隱瞞,老老實實地:“連工資帶補助帶獎金,掙了五萬多。”他沒廣西漓江隊的事情,倒不是因為這事不能,而是覺得這事出來反而沒了意思。


    劉源汪青海等人驚訝地對望一眼。職業聯賽這是第三年了,球員收入節節攀升的事情報紙上經常提及,踢足球收入高已經是婦孺皆知的事情,他們也私下裏也曾猜測過歐陽東的收入,但他們估計也就萬把塊上下,沒想到歐陽東這時透露出來的卻是這個數。“這是西部組賽的獎金,等到武漢決賽時,還要高一些;總決賽時勝一場全隊要拿上百萬哩。”


    這個數字著實讓在座的諸人吃驚,一時竟找不出什麽話來,良久劉源方才歎息道:“都足球燒的是錢,真正是燒的錢啊。咱們原來都是球迷,沒聽東子講這些前,還真不知道養個不入流的乙級隊就要花這麽多錢。看樣子九園集團一年就得填進去好幾百萬。”汪青海是這群人裏讀書最多的,又在政府機關上班,眼珠轉了幾轉,已經是懂了其中的道理,就笑道:“其實真要是升上甲級,就沒這麽燒錢了,反而要掙錢。”


    汪青海的話不要劉源潘老板他們不懂,歐陽東也不懂。這事他問過向冉好幾次,為什麽玩足球那麽燒錢,還有那麽多企業趨之若騖,向冉也不出個所以然來。“你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劉源問道。這話也是所有人想知道的。


    汪青海笑道:“乙級俱樂部比賽幾乎沒人看,所以球票銷售就成問題。”他擺擺手擋住潘老板的話,接著道:“甲級就不一樣了,一年三十四場聯賽十幾場杯賽,門票、廣告、讚助、當地政府的優惠政策,還有足協的獎金、電視轉播分成,等等合在一起,反而要比養個乙級隊要輕鬆許多。況且,足球隊的廣告效益比單純的廣告投入要好得多。”


    “優惠政策?這個怎麽體現?”歐陽東問,別的他都能理解,惟獨這個他覺得無法琢磨。


    “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這次順煙的事情我還是知道,”汪青海思忖了一下,把他知道的在腦袋裏理順,慢慢道,“這個球隊的建立起源是去年在這裏設主場的八一隊,今年省裏市裏沒挽留住他們,就立意要自己搞一個職業足球俱樂部,因為這關乎政績也順乎民情,同時也是個城市的名片。搞個俱樂部就要人來撐頭掌總吧,政府於是就選中了市裏效益最好的煙廠,讓他們出錢出力,反正他們正要向周圍省市推廣以擴大市場,正好借足球這個最好的載體。當然也不是教他們白幹,優惠就是特批給他們幾百畝地,就在東子他們那紡織廠向西不遠的地界。現在那一片地價飛漲,據煙廠已經拿那地找銀行貸款了,還有消息他們準備聯係大型房地產公司聯營搞開發。”他頓了頓,掃視著瞠目結舌望著他的眾人,上一支煙,悠然道,“大家來算算,這塊地煙廠要掙多少?養個球隊才花多少?這還沒算球隊帶來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可惜啊,順煙今年衝甲是沒戲了,要不它還不得肥得流油?”


    他這麽一,有人就瞪著歐陽東嬉笑道:“那東子現在就是順煙最大的仇人了,順煙就是活生生讓他給結果的。”


    笑笑中,七色草足球隊的老隊員們漸次就都到了,熟人見麵自然有一份親熱,替一輩要簽名的、叫歐陽東留手機號碼的、托他弄下兩場球票的,不一而足。看看到了吃飯時間,東子就問劉源酒席訂了沒有。劉源已經在隔壁“老四川川菜館”訂了兩桌席,那裏菜色菜味都很好,環境也挺不錯,老板也很好話,一聽是劉源替朋友歐陽東訂席,問清楚是九園隊的那個歐陽東後,死活也要打七折,因此估計吃下來多也就兩三千塊。歐陽東頭,便招呼眾人去吃晚飯。他和劉源汪青海他們相處了半年,光吃別人的從來也沒請過客,現在手頭活泛了,這個人情自然也要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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