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晗從小到大感冒發燒的次數屈指可數,莫小楊這一輩子的健康大概都給了她,她生病時很少吃藥,打針更是從來沒有過。


    每次莫小楊進醫院,身上總要紮幾個針窟窿,莫晗在旁邊看得暗暗心驚,莫小楊卻已經習慣成自然。


    這一次輪到她親身體驗,才知道原來這麽痛。


    那連都不到的針頭挑破皮肉的瞬間,刺出個小孔,仿佛同時打開了她疼痛和眼淚的開關。


    上一秒還是麵無表情的死魚眼,下一秒就控製不住淚腺,嚎啕大哭。


    她不怕拳頭,不怕刀棍,可這微不足道的針頭卻刺激得她心口一陣收縮,萬種難耐。


    富二代坐在一旁嚇了一跳,忙安撫:“不哭不哭,馬上就不疼了!”


    這樣的安慰無濟於事,莫晗哭得更大聲。


    直到等護士走光後,她才漸漸收斂,嘴巴是閉上了,眼淚依舊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富二代在一旁又遞紙巾又端水,忙前忙後。


    疼痛逐漸消散,她的情緒也隨之平複下來,雙目無神地望著人來人往的輸液大廳,陷入隻有自己的世界。


    過了一會兒,她眨著濕潤的眼睛看向富二代,問:“你叫什麽?”


    富二代說:“我叫趙昉,一個日字一個方字。”


    “喔。”莫晗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她聲音很低:“今天謝謝你了。”


    一句話把趙昉說得心花怒放,立馬眉開眼笑道:“別介意,我是你的粉絲嘛,你能賞臉讓我載你兜一圈風,再吃一次晚餐就更好了!”


    莫晗輕輕笑了一聲。


    桐關還有大大小小的事等著她處理,莫晗不能在這耽擱太久,從醫院出來後,他們買了最近一趟返程的車票。


    到家已經是深夜,莫晗盡量將動作放得最輕,卻還是擾醒了莫浩。


    他睡的是莫小楊的房間,推開門走出來,問莫晗:“去哪了?”


    莫晗搖搖頭沒說話,但泛紅的眼眶已經解釋了什麽。


    莫浩沒逼問,又說:“我們明天去趟殯儀館,選個時辰火化。”


    莫晗有氣無力地應一聲:“嗯。”


    “……要叫你媽來嗎?”


    莫晗臉色一沉,“叫她來幹什麽?莫小楊發病這麽久,她也沒來看過一次!”


    這事由她做主,莫浩點點頭沒再說話。


    洗完澡後身子輕鬆多了,莫晗往床上一倒,拿出手機才發現數十個未接來電,全是周遠安的。


    她握著手機,一時心思交雜。


    不知過了多久,她正準備回電話,屏幕又亮了起來,仍是周遠安打來的。


    莫晗沒怎麽猶豫地按下接聽,放到耳邊,“喂?”


    她聽見那一邊周遠安大大鬆了口氣。


    他們有足足一個多星期沒聽過對方的聲音了,甚至連短信聯係也沒有,彼此不問安好、不知死活。


    似乎已經忘記怎麽交流,周遠安醞釀了很久才開口:“你下午來找過我嗎?”


    莫晗說:“是。”


    “你現在在哪?”


    “回桐關了。”


    “……這麽快?”


    “嗯,發燒了。”


    周遠安愣了一下,“怎麽會發燒?吃藥了嗎?”


    莫晗淡淡道:“打過針了,沒事。”


    “嗯……”周遠安停了停,“好好照顧自己,你身體出了問題怎麽有精力看護莫小楊?”


    “……”


    莫晗沒作聲,周遠安隨即問:“前幾天打你電話,為什麽一直關機?”


    那個時候在拘留所裏,當然接不了。


    莫晗不可聞地歎氣,“一言難盡。”


    話不投機時,那邊突然有人叫了周遠安一聲,似乎催著他去做什麽事。


    周遠安不得不先掛了,說:“我還有張圖沒畫完,我們明天再聯係。”


    “好。”


    然而誰都沒有先掛斷電話,過了幾秒,周遠安說:“我下個星期能放三天假,回去看你。”


    “好。”


    “需要給莫小楊帶什麽東西嗎?”


    “……”


    “上次公司發了很多保健品,我留著也沒用。”


    “……”


    “你問問莫小楊想吃什麽?”


    “……”


    許久沒得到回應,周遠安試探一聲:“莫晗?


    “能不能不要再說了?”莫晗突然大吼一聲。


    發出聲音的同時她倏地捂住嘴巴,死死將呼之欲出的哭腔憋回去。


    趕在忍不住之前,她迅速掛了電話。


    手機丟到一邊去,她掀起被子蓋過頭頂。


    漫無邊際的黑夜如麵孔猙獰的魔魘,快要將她吞滅,唯有一盞昏黃的燈與她形影相吊。


    “莫小楊已經不在了。”——這句話她實在說不出口。


    連她自己都不願意相信的事實,又怎麽可能那麽輕易地向別人親口承認。


    *


    第二天起床時,莫晗發現喉嚨炎症越發嚴重,難以發聲,唱歌更成問題。


    即使如此,晚上她還是準時去與樂隊成員們匯合,完成在新東家的第一次演出。


    前兩首歌她選擇了自己拿手熟練的曲目,第三首歌為了莫小楊而唱,《親愛的小孩》。


    我親愛的小孩


    為什麽你不讓我看清楚


    是否讓風吹熄了蠟燭


    在黑暗中獨自漫步


    親愛的小孩快快擦幹你的淚珠


    我願意陪伴你走上回家的路


    情感過於充沛反而控製不住,好幾個音莫晗都唱破了,所幸大k機靈地用鼓聲掩飾過去,客人們沉溺酒色也並未在意。


    下台後,莫晗咳嗽不止,扶著欄杆咳得彎下了腰。


    喉嚨裏仿佛有千萬隻小手在撓,喝了幾杯溫水也於事無補。


    幾個大男人在旁看得憂心不已,著急道:“莫爺這是怎麽啦?咳得這麽厲害,回家趕緊煲點雪梨銀耳糖水喝喝,明天休息別唱了。”


    莫晗擺擺手,不以為意:“沒事。”


    幾個人吃完夜宵後,一起走到附近的車站等末班車。莫晗全程自覺禁食,不張嘴也不說話。


    她這半個月整整瘦了十斤,臉上憔悴無光,不化濃妝完全無法見人。


    然而在這樣的是非之地,豔妝最容易招惹異性騷擾。


    天太熱了,莫晗一身率性的t恤加短裙,兩條筆直纖細的長腿在飄動的裙擺下格外吸引眼球。


    她伸長脖子眺望遠方,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等到要坐的那輛車。


    一個握著手機的男子站在她身旁,賊眉鼠眼,時不時側過頭往她大腿根偷瞄。


    莫晗略有察覺,起初裝作不在意,那男子卻越來越過分,視線黏在她身上,隻恨不得蹲下身鑽進她的裙底。


    莫晗不厭其煩,索性把裙底掀起來,露出嚴嚴實實包裹住半條大腿的打底褲。


    要看就大方看,反正也沒任何看頭。


    男子被莫晗當場識破心思,悻悻然收回視線。


    莫晗瞪了他一眼,懶得計較,繼續看向停在紅綠燈方向的幾輛公交車。


    王林注意到這邊的小插曲,悄悄靠過來,小聲問:“你也太豪放了吧?不怕他拍你?”


    莫晗哼一聲,半分不屑半分自嘲,“我都遇見過最糟糕的了,還怕這個?”


    王林豎起大拇指:“你牛。”


    尼采說過,任何無法殺死她的,都會令她變得更強大。


    最後尼采選擇了自殺,因為除了他自己,已經沒有誰有資格了結他的生命。


    信奉關於強者的傲慢哲學,即使並非真理,隻要能在渡過難關時給予她足夠的信心就是有用的。


    不服輸地連續唱三個晚上後,莫晗的喉部過於勞損,失音愈發嚴重。


    排練時她僅能發出一點細若遊絲的聲音,唱到調子稍高的地方,更是嘶啞幹癟,如斷帛裂錦般刺耳。


    莫晗放下話筒,揉了揉生疼的喉嚨,自我嫌棄:“簡直比老巫婆還難聽。”


    大k憂心忡忡地說:“別硬撐了,先吃藥休息幾天吧。”


    莫晗妥協地點點頭,其實她還可以堅持幾天,但不想砸了rn的招牌,這樣唱下去也沒什麽意思。


    當天晚上完成演出後,他們向老板請了一個星期的假,老板批準了。


    從酒吧後門出來時,莫晗看見了站在路燈下等候的周遠安。


    她在原地站了幾秒,跟成員們道了別,朝他走過去。


    腳步停在跟前,周遠安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低頭看著她:“瘦了。”


    莫晗沒回應,也沒躲開。


    近兩個月不見,她竟忘記了怎麽牽手,手指每個關節都產生著生疏的排斥反應。


    周遠安問:“吃飯了嗎?”


    莫晗搖頭:“沒。”


    “想吃什麽?”


    她想了想,說:“麵吧。”


    兩人去了離莫晗家較近的一家蘭州拉麵,莫晗點了一碗牛肉拉麵,本來準備給周遠安點一份蓋飯,周遠安卻說:“我也吃麵。”


    莫晗轉過頭對老板說:“那就一碗牛肉麵加兩個煎蛋。”


    周遠安疑惑地看著她,她語氣平平地解釋:“我吃不完一碗。”


    十分鍾後,老板將熱騰騰的麵端上來,莫晗又向他要了一個小碗。


    莫晗給自己夾幾口,剩下的全推給周遠安,筷子架在碗上,說:“吃吧。”


    周遠安盯著她埋頭倒醋的模樣,不知怎麽被勾起一段遙遠的回憶。


    那時他們初識,她因為錢不夠不得不與他分食一碗麵,現在卻是因為沒胃口。


    轉眼間,白花花的麵條又被莫晗和成一團黑,那股酸味聞起來難以下咽,她卻越吃越香。


    周遠安也慢慢動起筷子,吃了幾口,莫晗抬頭問他:“什麽時候到的?”


    “下午。”


    “放假了?”


    “嗯。”


    周遠安想起什麽,咬斷麵條,從口袋裏拿出一張銀/行卡遞給她。


    莫晗看了一眼,“幹什麽?”


    周遠安說:“這個月的工資,加上外快將近兩萬,你拿著吧。”


    莫晗沉默片刻,說:“我現在不需要那麽多錢。”


    “給莫小楊的。”


    “……”


    莫晗過了兩秒才伸手接過,卻沒塞進包裏妥善保管,而是隨手擱在桌麵上。


    周遠安看了她一會兒,嘴巴動了動,沒說什麽。


    雨後天氣燥熱沉悶,店裏開了冷氣,燈光明亮,溫度宜人。


    進出的人漸漸多起來,莫晗和周遠安的背包各占了一個位置,這張桌子隻坐了他們兩人。


    莫晗吃得很快,周遠安見她嘴角有油漬,抽一張紙巾幫她擦幹淨。


    氣氛正融洽時,她突然低頭看向他碗裏,發難道:“你膽子肥了,為什麽沒把煎蛋留給我?”


    周遠安愣了一下,看看碗裏被自己咬了半口的煎蛋。


    莫晗繼續說:“不是答應過我以後主動上交麽?”


    周遠安一時回答不上來。


    他以前確實保留著這個習慣,可進公司後每次吃飯都要爭分奪秒、風卷殘雲,這件事在他腦中的重要性便漸漸淡化。


    周遠安硬著頭皮夾起咬了一半的煎蛋,想要遞給莫晗,又覺得不妥,改口道:“我幫你重新點一……”


    莫晗倏地打斷他的話,“周遠安。”


    “嗯?”


    她嘴角緊繃著,若有所思地看向桌麵,半晌才冒出一句話:“我們分手吧。”


    周遠安錯愕不及,像是聽錯了,“什麽?”


    她重複一遍,“我們分手吧。”


    周遠安好幾秒後才回過神,停在半空的手又緩緩動起來,把煎蛋放進她的碗裏,“給你吃。”


    “我說我們分手吧。”


    周遠安自顧自地說:“我這顆是七分熟的,你應該比較喜歡。”


    “跟煎蛋沒關係,我們分手吧。”


    “你吃吧。”


    “周遠安……”


    “你吃你吃。”


    周遠安束手無策,過一陣子,又朝不遠處的老板招手,“這桌麻煩再要一個煎蛋,七分熟的。”


    “周遠安,你聽我說。”莫晗不緊不慢地叫住他,“我們分手。”


    她這次把“吧”字也去掉了,不留商量的餘地。


    老板忙得熱火朝天、滿頭大汗,根本沒聽到周遠安的喊聲。


    他頹坐地在原地,雙臂無力地垂下。


    莫晗縱然脾氣暴,可以前就算吵得再怎麽不可開交也不會輕易提分手。


    這次是來真的麽……


    周遠安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從眉頭到鼻尖、他的整張臉都是僵硬的。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光是聽到那兩個字,他的眼睛已經濕了,不解地問她:“為什麽?”


    莫晗不痛不癢地提及:“網上那些視頻是林朵兒發出去的,林朵兒是在你電腦裏找到的。”她搖搖頭,一聲歎息:“你這麽聰明的人,為什麽偏偏對電腦不設防呢?”


    “我問你個問題,我們聯考那天,我的準考證是你故意調換的嗎?”


    周遠安啞然無語。


    莫晗等了片刻,了然地點點頭,“你文化成績很好,所以即使不參加藝考也沒關係,對嗎?”


    “莫晗……”


    “後來你來酒吧找我,是因為愧疚吧?其實大可不必的,我考砸了是自己的能力問題,跟你無關,你最後把準考證還給我已經算是行善了。”


    “別說了……”


    莫晗看了眼周遠安的表情,斂神道:“好,那我們說點別的。”


    “我前陣子沒接你的電話是因為進了派出所,林朵兒把你送我的琴砸壞了,我沒忍住揍了她一頓。”


    “還有……”她慢慢地把桌上的銀/行卡推回周遠安麵前,“這筆錢你拿回去吧,陶悅母女應該更需要。”


    “莫小楊,他……”莫晗停在這裏,用了很大勇氣讓自己盡可能平靜地說下去,“他已經去世了,事發突然,我沒來得及告訴你。”


    周遠安的五官凝滯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原本覺得委屈,沒日沒夜地工作應酬、一滴不沾的酒變成白開水,隻為助她早日脫離困境,換來的卻是一句分手。


    可聽完她一番話,那點委屈隻剩下虧欠。


    細數下來,他答應她的事一件也沒做到。


    說要對她好,她卻瘦了。


    說要把煎蛋留給她,也沒留。


    說要照顧好莫小楊,莫小楊已經不在了。


    “我不怪你,周遠安。”莫晗倒滿一杯酒,遞給他,“走到今天這一步是我自食其果,怪誰都沒用。”


    她又給自己倒上一杯,繼續說:“我喜歡你,喜歡你的所有。你讓我成長了很多,可回頭想一想,沒遇見你之前我活得更灑脫,我想找回以前那種狀態。”


    “所以……我們還是分手吧。”


    喜歡與愛,隻差一個字,卻包含太多複雜的內容。


    對他們這個年紀來說,愛還太沉重,負擔不起。


    “不要哭。”她站起身,與他碰碰酒杯,“我們好聚好散,再見還是朋友。”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她仰頭先幹為敬,放下酒杯,轉身走了出去。


    周遠安抿著酒杯沒有動,辛辣的味道從咽喉一路灌進胃裏,火燒火燎。


    她要離開,他有什麽立場問為什麽,又有什麽資格挽留。


    時光無法倒流,做過的事亦無法彌補。就算再來一次,他也不會對莫晗一見鍾情。


    他埋下的傷害帶來她的脆弱,她的脆弱使他喜歡上她。


    他們從一開始就是一段孽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太後歸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太後歸來並收藏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