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下學期的課程繁瑣許多,這一點僅從作業量上就能體現出來。


    莫晗學的專業是人物形象設計,名字聽起來是她所擅長的,原以為化化妝、搭配搭配衣服就能應付過去,然而一門學問遠不可能像她想得這樣淺薄。


    莫晗這半個月畫設計稿畫得快吐出來,凡是涉及到用電腦才能完成的作業則更加頭大。她沒有買電腦,隻能求助於周遠安。


    周日晚上,莫晗坐在周遠安宿舍裏,一邊啃香蕉一邊對著電腦犯愁。


    ps、ai、cdr這些繪圖軟件,她一概是門外漢。老師向來隻教理論不教實踐,丟下個作業讓他們自己回去慢慢摸索。


    原本以為無所不能的周遠安可以幫上忙,結果他也算半個電腦白癡,平常除了幫學生會打打表格之外,沒有別的用處。


    最後宿舍裏一個技術宅看不下去了,走過來拍拍周遠安的肩膀,“走走走,我來幫你們弄。”


    周遠安謙恭地站起身給他讓位,室友順勢丟給周遠安一條內褲,交換說:“你去幫我吹衣服。”


    進入四月後,桐關接連下了幾場雨。


    好幾日不出太陽,天氣潮濕,衣服掛在陽台上幹不了。


    滿櫃子衣服的女生們可以有恃無恐,可對於兩套衣服打天下的男生們來說就遭殃了,不得不靠電吹風吹幹。


    周遠安宿舍這幾個大男生很擅於苦中作樂,三個人共用一台電吹風。


    其中一人拿著電吹風對著褲筒吹,另一人站在褲腳處蹭“二手風”,還有個人更可憐,直接用紙疊了把小扇子,人造風。


    此時周遠安正代替了室友,滿臉無奈地拿著小扇子扇他的內褲。


    這種幽默人生的態度非常值得學習,莫晗在旁邊笑得腰都快彎下來。


    莫晗洗了盆草莓慰勞他,一邊喂進嘴裏一邊問:“明天我在酒吧有演出,來捧場嗎?”


    周遠安問:“唱什麽歌?”


    “就平常那些歌唄,還能是什麽歌。”


    周遠安一時抿唇不語。


    看出他欲言又止,莫晗撞撞他的胳膊,“你想說什麽?”


    周遠安沉默須臾,才問:“你不是說寫首歌送我麽,寫好了沒有?”


    他這幅表情活像吃不到糖的小孩,心裏憋屈,又強忍著不表現出來。


    莫晗不由好笑,說:“別急嘛,正在收尾了,你再等等吧,精益求精。”


    周遠安妥協地點點頭,“好吧。”


    “那你明天到底來不來?”莫晗隨即問。


    周遠安想了想,說:“明晚有課,可能去不了。”


    莫晗同情地撇撇嘴,沒想到建築係的課居然排得這麽慢,連晚上都沒自由。


    他沒時間就算了,不勉強。


    做完作業後,莫晗向周遠安的室友道了聲謝,一身輕鬆地回到女生宿舍。


    其他幾個人正在發憤忘食地趕作業,莫晗高正無憂地哼著小調,塗起指甲油,幸福感就是這麽對比出來的。


    第二天晚,莫晗下課後直接坐車到酒吧門口,與樂隊成員會合。


    從學校到車站有一段距離,她背著把吉他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一身行頭回頭率很高。


    等車時,她視線漫無目的地飄蕩在馬路對麵,突然緊緊一收。


    莫晗用力眯了眯眼,不確定自己看到的那個人是不是周遠安。


    十米外的那家甜品店燈光溫馨敞亮,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裏握著杯奶茶,與三個漂亮女生同桌。


    他們不知在談論什麽,周遠安時不時點頭微笑,氣氛看起來相當融洽。


    莫晗皺起眉頭,全身血液往天靈蓋衝。


    這就是他所謂的晚上有課?


    莫晗毫不猶豫地給他打電話。


    沒一會兒,她看著遠處的周遠安拿起手機,對女伴們說了句什麽,然後才接起電話。


    莫晗開門見山地問:“你確定你今晚有課?”


    周遠安回答:“是啊,怎麽了?”


    “沒事。”


    莫晗說完,冷冷掛了電話。


    這個周遠安,竟然學會跟她玩花花腸子了?


    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人行燈不知何時才能變成綠色。


    莫晗抱起雙臂盯著對麵從從容容的周遠安,一肚子火被時間消磨得慢慢流失。


    沒一會兒,一輛公交車緩緩停靠在路邊。莫晗猶豫幾秒,又看了周遠安一眼,最後投幣上了車。


    她決定先忍一忍,等今晚回來再跟他算賬。


    酒吧前麵,其他成員來得都很準時,等人到齊後,他們從側門進去。


    說來也巧,莫晗那天晚上演唱的曲目正是孫燕姿的《開始懂了》。


    “相信你隻是怕傷害我


    不是騙我


    很愛過誰會舍得


    把我的夢搖醒了


    宣布幸福不會來了”


    選擇排練這首歌時,她剛從孚州回來,背負著對陶悅的歉意、對周遠安的質疑,歌詞一度唱出了她的心境。


    今天晚上或許是觸景生情,久違的矛盾與酸澀又占領了她的心頭,歌裏的味道更加婉轉悱惻。


    莫晗有點厭煩這樣的自己,最近常因為一點小小的不如意而情緒波動。尤其是與周遠安有關的事,動不動就亂吃飛醋。


    她開始想要獨占他的溫柔,卻忘了自己的初衷正是希望他能對別人敞開心懷。


    貪婪是人的通病,在貪婪中變得迷茫、衝突,卻無法割舍。


    情這一字,一旦沾染,就如上癮的毒酒。


    沒有解藥,隻能糜爛在肚子裏,自己慢慢消化。


    演唱結束後,大k一邊收電子琴一邊跟莫晗搭話:“莫爺怎麽把這歌唱得這麽淒涼,難不成失戀了?”


    阿峰暗暗白了他一眼,又看向莫晗,察言觀色地問話:“小安今天怎麽沒陪你來?”


    莫晗“哼”一聲,沒好氣地率先走下舞台,“他忙著陪美女,哪有空理我?”


    一行人從酒吧側門出來時,莫晗的手機突然響了。


    她心裏一動,拿出手機看,顯示的卻是鄭老師的名字。


    莫晗說不清是失落還是緊張,估計莫小楊又闖禍了,連忙接了電話。


    鄭老師給她帶來一個噩耗:“莫小楊從今天早上開始高燒不退,剛剛暈迷過去,我正在送他去醫院的路上,你也趕緊過來吧。”


    *


    雖然避開了交通高峰期,可市中心的車輛仍堵得水泄不動,莫晗耽擱了半個多小時才趕到省城醫院。


    見到莫小楊時,他已經住進了隔離室裏,全副武裝的護士站在他身旁,正在調慢點滴的速度。


    莫小楊躺在床上,臉色像一張白紙,兩頰消瘦得凹陷下去。


    即使在睡夢中他仍舊皺著眉頭,神情透出不一般的痛苦。


    莫晗的臉貼在玻璃窗上,看著他孤獨一人,卻無法伸手觸碰,一顆心緊緊揪起。


    鄭老師站在她身後,輕聲說:“醫生初步診斷過了,有可能是腦膜炎。”


    “腦膜炎?”莫晗呐呐地重複著這個陌生的名詞,“他怎麽會這樣……?”


    “我也不清楚。”鄭老師說,“今天早上他沒來上早讀,我去寢室檢查時發現他發燒了,就帶他去醫務室打針,沒想到下午他更加嚴重……”


    莫晗咬著唇點了點頭,心裏越發惴惴不安。


    鄭老師還得趕回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將莫小楊交到莫晗手裏就不得不先離開了。


    莫晗隨後找到莫小楊的主治醫師,向他詢問詳情。


    醫師是個中年男人,手裏拿著莫小楊的血檢報告,凝思半晌,眉頭緊鎖。


    他直言問:“我看了患者之前的病例,他是hiv病毒攜帶者吧?”


    莫晗點頭,“……是。”


    醫師分析道:“從患者的血檢結果來看,他的cd4已經低於兩位數,情況很不樂觀,極有可能是進入發病期了。”


    莫晗腦子裏嗡的一聲炸開,她最害怕的事終於還是來臨了。


    醫師繼續說:“明天再做一次檢查,一旦確認發病,說明hiv已經開始摧毀他的免疫係統,現在的腦膜炎隻是並發症狀之一,以後還會有更多疾病纏身。”


    長期在這裏工作的人見慣了生離死別,即使麵對最惡劣的情況,語氣仍能保持客觀平靜。


    莫晗卻遠遠做不到,醫生一番話講得她心驚肉跳,指尖克製不住地顫抖。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緩慢地問:“如果發病的話……他還能活多久?”


    醫師說:“這個不好說,短的話半年不到,長的話兩年多。”


    類似的信息莫晗早在網上查過無數次,可是從專業人士口裏說出來,又是另一種衝擊力度。


    醫師說完最嚴重的可能性,又給她打一劑安心針,“不要因為發病就放棄治療,我遇到過一個心態積極的患者,最危急的時候cd4隻剩個位數了,但經過長期的藥物治療,又恢複了兩百多個。”


    “會的,我們一定會配合治療。”莫晗一個勁地點頭,遲疑了一陣子,又問:“我大概要準備多少醫療費呢?”


    “國家會繼續免費給你們提供抗病毒/藥物,但治療並發病的費用需要你們自己支付。”經過一個短暫思考的時間,醫師說:“保守估計,十萬吧。”


    莫晗木楞地點點頭,“……好,我會盡快籌齊的。”


    那天晚上莫晗沒有回學校,而是向輔導員請假回家住。


    周遠安辦完事後給她打電話,一直打不通。他隨即又去詢問她的室友,才得知莫晗今天晚上沒有回宿舍。


    周遠安深夜搭車趕到她家,按了半晌門鈴,裏麵毫無動靜。


    他拿出備份鑰匙,打開門走進去,屋裏開了盞燈,莫晗果然在。


    她坐在客廳裏,埋頭快速按著計算器。桌子上亂七八糟,全是打開的存折和信用卡,還有零零散散的紙鈔和硬幣。


    周遠安走到她跟前,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她看都不看他一眼。


    莫晗知道周遠安找來了,進醫院前她怨氣很重,決意要與他大吵一架,現在卻已經完全沒那個心思。


    周遠安在旁邊杵了半晌,她陰陽怪氣地問:“怎麽,你的課上完了?”


    周遠安眨了下眼睛,有些糊塗,“什麽上完了?”


    “課啊。”莫晗將錢放好,抬頭對上他的雙眼,“我看有三個美女老師給你上課呢,豔福不淺嘛。”


    周遠安不知道她又在胡扯什麽,他好整以暇地拉開她身旁的椅子,坐下來說:“學生會近期準備舉辦個大活動,需要拉讚助。今天晚上我們會長跟那邊的公司主管見了一麵,談這個事情,讓我也跟著學習學習。”


    他頓了一秒,明白些什麽,“你見到我了?”


    莫晗愣住不動。


    好些陣子她才反應過來,忍不住自嘲地搖搖頭。


    原來他說的“有課”是“有客”,怪她自己胡思亂想,白白難受幾個小時。


    說到底,是吃過一次虧,潛意識裏對他已經不夠信任。


    莫晗憂心地歎了口氣,如果莫小楊的病也隻是一次烏龍事件該多好……


    可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偶然?


    她往周遠安身邊坐近些,伸手抱住他,將臉輕輕貼在他的胸口。


    心靈安靜了一會兒,她的聲音悶得透不過氣:“都怪你。”


    周遠安一臉無辜:“我怎麽了?”


    莫晗指控道:“你害我心煩意亂,顧此失彼,把吉他丟在醫院忘記拿了。”


    周遠安本想回話,卻及時抓住重點,皺了皺眉,“你去醫院了?”


    莫晗久久沒出聲,臉換了個方向,埋進他懷裏。


    周遠安不知道她又在鬧什麽脾氣,安靜地等著她出聲。


    不知過去多久,卻感覺到胸口濕熱一片,她低落的情緒也隨之流進他的心裏。


    隻是丟了把吉他,能傷心成這樣?


    莫晗抽噎著說:“莫小楊發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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