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周遠安還是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家門。


    他在賓館門口接到莫晗和莫小楊,三人隨便吃了點早餐,然後一起出發。


    孚州是個小城市,從市區到岷海港口不過一小時的車程。


    莫晗期盼此刻多日,從車子上高速開始,臉就一直巴在窗戶上,望眼欲穿地看著外麵。


    距離岷海港口還有十裏路的時候,視野越開越開闊,強勁的氣流刮進來,車裏幾個人的頭發狂亂飛舞,鼻邊似乎已經能聞到海風淡淡的鹹味。


    周遠安的臉被發絲拍得生疼,聲音艱難地穿過巨風,“把窗戶關上吧。”


    莫晗情緒高漲,堅決地搖搖頭:“不關!”


    周遠安萬念俱灰地閉上眼,決定放棄自己的發型。


    到了海邊,周遠安還沒來得及付車費,莫晗已經沒影了。


    他沒見過她這麽開心的樣子,今日天冷降溫,她仍堅持脫了鞋,光著腳丫在潮濕的沙灘裏歡呼飛奔,跑得比風更快。


    莫小楊也提著兩隻鞋小跑在她身後,沙灘上留下兩排長長的腳印,延伸向遠處。


    周遠安這個時候沒必要自找苦頭當跟班,他好整以暇地找了塊幹燥的沙地,坐下來看著兩姐弟嬉鬧。


    沒坐多久,手機在口袋裏震個不停,是周父打來的。


    周遠安早上出門時為了聯絡莫晗才帶著手機,現在可以關機了。


    做完這些,他安心地看向遠處。


    日光鼎盛,海天共色。


    時而有海鷗的蹤影飛過,潮水層層疊疊,一漲一退地湧向岸邊。


    莫晗的身影融入波光粼粼的海麵,周遠安看著眺望遠方的她,時光也悄然靜止。


    不知過去多長時間,她終於玩累,懷裏抱著一堆貝殼朝他跑回來。


    周遠安坐在高處,她跑得有些笨拙,每個腳步都深陷進沙堆裏,難以拔出。


    好不容易跑到他身邊,莫晗一屁股坐下。


    她雙手捧著貝殼,獻寶一般伸到他麵前,問:“漂不漂亮?”


    周遠安點點頭,不知該如何評價。


    畢竟這是他五歲時才會興高采烈做的事。


    莫晗忙著將她的貝殼們串起來,周遠安在旁邊等待。


    他看了眼時間,說:“快中午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不!”莫晗一聽這話就狠狠拒絕:“難得來一次,讓我多呆會兒!”


    周遠安忍不住笑笑,遷就她:“行。”


    他看著她一絲不苟地將貝殼裏的沙子一顆顆清理出來,連頭發垂到地麵了都沒發現。


    周遠安伸手幫她把頭發紮起來,隨口問:“你很喜歡看海?”


    “是啊。”莫晗點點頭,手裏動作沒停下,感歎道:“那種一望無際的感覺,無拘無束,誰不喜歡啊?”


    周遠安凝思幾秒,問:“桐關沒有海麽?”


    莫晗說:“北方的海跟這裏顏色不一樣,永遠是灰蒙蒙的,沙子踩上去像石子。”


    周遠安了然地點點頭,又說:“那你以後多來孚州找我。”


    莫晗沒接話,腦海裏因為這句話,不期然回想起一些往事。


    她狀似無意地提起:“其實我小時候來過孚州一次,雖然才兩歲,但是印象很深刻。”


    “那個時候楊玲剛剛離開,我爸為了找她,帶著我追來孚州……”


    她擺弄著手裏的海螺,舉起來對準太陽。


    強烈的陽光穿過小孔,刺入她的眼底,帶來一陣細微的灼痛。


    莫晗的聲音也慢慢褪色,被這束強光覆沒。


    “聽莫浩說,楊玲也特別喜歡看海。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她私奔的對象就是個靠捕魚起家的有錢人,那個人送了她一台遊艇,她就不要我們了。”


    周遠安沒說話,細心地盯著她。


    莫晗望向遠處,將被風吹亂的發絲別到耳後,歎了口氣,“你要是見到楊玲,一定能認出她是我的母親。我雖然排斥她,但又不得不承認自己跟她很像。”


    “愛美,虛榮,不羈。”說到這裏,她忍不住自嘲笑笑,“有些東西真是骨子裏遺傳下來的,抹也抹不掉。”


    周遠安靜靜聽著,沒有打斷她。


    莫晗繼續說:“高中混日子的那段時間,我經常做夢,夢到自己以後變成她那樣的女人,淪落風塵,被世俗的浮華糾纏,一生都沒找不到定所。”


    “我不想變成那個樣子,所以我試圖改變自己。”


    “我翻開久違的課本,卻對那些數學公式和英語單詞根本不知從何下手,我一度被打擊得懷疑自己會不會得抑鬱症。”


    “這樣無力地過了一段時間,我又恢複原狀,無所事事。”莫晗聳聳肩,“不停地在自我拯救與自暴自棄之間循環,情況還不算太差。”


    “可是噩運還沒到頭……”莫晗緊抿著唇,“聯考成績下來後,我第一次那麽深刻又絕望地告訴自己:玩完了,沒有必要再垂死掙紮了。”


    說到最沉重之處,她不願繼續回憶,臉上破繭而出一絲微笑,“現在想想,我應該感謝能遇到你。”


    “如果那時候你沒去酒吧找我,沒讓我放聲哭出來,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個暗無天日的角落裏自甘墮落……”


    停頓許久。


    目光望向寧靜的海平麵,她張開雙臂,迎著風大聲喊出來:“不過現在一切都好起來了!有酒喝,有大學讀,還有男朋友帶我來看海!哈哈哈!”


    她頭一歪,靠在周遠安胸膛,笑得很開懷。


    風與浪的和聲拂在耳邊,忽近忽遠,平靜安寧。


    心若向陽的人,悲傷不會太長。


    莫晗將串好的貝殼項鏈打了個結,掛在周遠安的脖子上,淺笑嫣嫣:“謝謝你,周遠安。”


    周遠安也彎了彎嘴角,“不客氣。”


    她心血澎湃,拍拍手決定:“我寫首歌送給你吧。”


    周遠安微愣,“什麽?”


    莫晗說:“我手不巧,也買不起什麽好東西,隻有這項長處能拿得出手了。”


    周遠安重複一遍:“……送我歌?”


    “嗯。”


    “你自己寫的嗎?”


    “是啊。”


    周遠安緩慢地點點頭,有些沒反應過來,“好。”


    “什麽時候能聽到?”他問。


    “至少一個星期吧。”莫晗說,“不過我現在挺有靈感的,說不定今晚就寫出來了。”


    周遠安笑笑,“加油。”


    下午,他們在海岸附近的飯店吃了頓海鮮大餐。


    這裏的飯店多是漁民們自營的,價格比市麵上便宜許多,魚蝦肥美,味道鮮嫩。


    周遠安趁著吃飯的時間,就近定了一家旅館,安排道:“我們明天早上五點鍾起床,坐船去對麵的小島,可以看到日出。港口有專門送遊客上島的輪船,半小時一趟。”


    莫晗和莫小楊毫無異議,啃著螃蟹直點頭。


    莫小楊的身體不能太疲憊,吃完飯後,他們今天的行程就結束了,先回旅館休息整頓。


    晚上睡覺前,莫晗為了履行自己說的話,趴在桌子上挑燈夜戰。


    周遠安這個全能型人才對音樂卻一竅不通,坐在她旁邊看著天花亂墜的字符,隻有發懵的份,幫不上什麽忙。


    莫晗咬著筆頭,一會兒寫寫停停,一會兒哼唱起來,非常投入。


    她一時半會兒沒有睡意,周遠安數次求歡失敗後,一個人走到床邊,鋪好被子,躺上去。


    他打開手機,收到好幾個未接來電的提示,全是周父。


    周遠安有些頭疼,指尖快速刷過去。


    設好明早五點的鬧鍾後,正要關機,電話又響了。


    這回不是周父,是陶悅。


    周遠安看了眼坐在書桌前的莫晗,猶豫片刻,拿著手機走進浴室裏。


    ……


    兩分鍾後,他麵色凝重地走出來,腳步停在莫晗身後,不知該怎麽開口。


    莫晗仍在忘我地創作中,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他站在身旁。


    她抬頭看他,眨眨眼問:“怎麽了?”


    周遠安說:“家裏有點事,我得回去一趟。”


    莫晗有些驚訝,“什麽事?”


    周遠安沒有回答,而是說:“不會耽誤太久,處理完就回來。”


    莫晗心心念念,“那我們明早還能去看日出嗎?”


    “能。”周遠安點點頭。


    他看起來有些焦急,邊說邊走到衣架前,拿上自己的外衣準備離開,“明早我叫你起床。”


    心想他這幾天一直夜不歸宿,被她占去了大部分時間,家裏人肯定會有不滿。


    念及此處,莫晗沒多提要求,爽快地放他走了。


    *


    一氣嗬成寫完整首歌顯然不切實際,莫晗一個人不願熬夜,周遠安走後不久,她也上床休息了。


    臨睡前,腦海裏仍縈繞著一段淺淺的旋律,就快成型,伴她入夢。


    半夜不知幾點,莫晗睡意正濃時,突然聽到外麵一陣敲門聲。


    那聲音時輕時弱,維持了幾分鍾還不消停。


    以為是周遠安回來了,莫晗費力地睜開一隻眼睛,驅使著沉重的雙腿走下床。


    她慢慢打開門,外麵站著的卻是莫小楊。


    他綿軟無力地栽進莫晗懷裏,暈乎乎道:“姐姐,我好像發燒了……”


    莫晗聞言一驚,連忙伸手探他的額頭。


    體溫確實嚇人。


    莫小楊一旦發燒,不是吃點藥就能解決的事,每次都令莫晗如臨大敵。


    她刻不容緩地換了身衣服,帶他出去找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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