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還沒亮起來,赤霄就睜開了眼。


    兩人都是毫無疑義的武林高手,加之知根知底,即便如今內力一冷一熱,一夜下來也沒出任何差錯。如若一定要說什麽,隻能是他們比之前更契合了,兩人都能完全放鬆地進入冥思就是一個明證。


    聽著麵前人平穩悠長的呼吸,赤霄收回雙手,悄無聲息地下了床。照這樣的進展,他再助晏維清三五日,對方估摸就沒什麽大礙了。


    赤霄不免輕鬆了一些。但他立刻意識到,這種類似於“幸好沒事”的心情實在不該出現在目前的他身上——


    憑什麽晏維清先使詐騙他,他還要為這人的安然無恙鬆口氣?


    底下的事實顯然令人悻悻然,赤霄不願意深想。他把駐留在那英挺眉眼上的視線轉開,抬腳出門。


    從床的長短來看,距離晏維清上一次來到這山穀已經過去很久。然而山穀裏並沒有其他人的蹤跡,隱蔽性顯然沒有任何問題。若他還想離開此地,就必須多下些功夫!


    然而這一日注定有什麽不同。


    等赤霄鑽出水麵換氣時,他意外地發現,水邊有個白衣人靜佇。進山穀好些日子,他連個鬼影子都沒見過,那人很顯然隻能是晏維清。


    白衣人也看見了他。“赤霄。”


    隔著二十來丈,赤霄眉頭輕輕一皺。他有理由認為晏維清就是在等他,但他想不出晏維清好了一點就找他興師問罪的必要性。有那功夫,還不如先養出和他對戰的勝算再說呢!


    見人一動不動,晏維清又喚了一聲。“赤霄。”


    想到他不過去晏維清就會過來、而晏維清現下實在不適宜碰水,赤霄不怎麽情願地擺動手腳。他本不會鳧水,奈何學得極快,此時已經像模像樣。


    晏維清看得幾近目不轉睛。在落珠濺玉的水花間,那人裸出的上身幾乎有一種迷炫的白光。


    水邊越來越近,赤霄也看得越來越清楚——晏維清就站在他放置外衣上衣的大石邊上,顯然正守株待兔。


    他似乎該生氣,可詭異的是,這想法卻讓他心情好了一點。那家夥畢竟沒直接往水裏跳……要是晏維清敢這麽做,他肯定要教教對方,吃苦頭這三字怎麽寫!


    所以這其實並不能算詭異,赤霄又想。隻要有些時日讓他冷靜,他便會清醒地意識到,晏維清早在他心裏生了根發了芽,如今已是枝繁葉茂,盤踞著的是他的血肉。若想連根拔起,除非先把他自己的心剜了。


    有可能嗎?


    除非死。


    可當世唯一能殺死他的人永遠也不會殺了他,就和他一樣……


    想到最後這句的時候,赤霄已經到了岸邊,麵孔依舊緊緊地板著。“何事?”


    晏維清似乎視若無睹。他似乎又變回了大多數人熟悉的劍神,微笑如常。“你學得真快。”話裏毫無疑問地帶著讚賞。


    赤霄回頭看了一眼還在蕩漾著的水麵,沒說什麽。再轉身,他大步踏上細沙,彎腰去拿衣物。但東西還沒入手,他目光就跳了一下。


    雖然並不能看清對方眼中的神色,但晏維清從那略一停頓中得出了正確判斷。“怎麽了?”


    赤霄直起身,頭一回注意到晏維清掩在寬大衣袖裏的雙手。他盯了一瞬,很快搖頭,又彎腰去夠鞋襪。


    一根閃著寒光的銀針就在此時被送到他眼下。“你在找這個嗎?”晏維清的疑問十分平靜,接近肯定。


    “本就不是我的東西。”赤霄頭也不抬,又想去夠鞋襪。


    然而晏維清攤著銀針的手掌正擋在他前麵,不偏不倚,不依不饒。“你之前一直把它別在胸口?”


    赤霄在心底裏呻|吟了一聲。但他重新直起身時,滿臉不耐煩,沒有任何破綻。“再也不會了。”


    這好像是肯定,然而絕對不是晏維清想要聽見的東西。他保持著攤手的姿勢,不怒反笑:“是嗎?”


    “不然你……”


    後麵的“還想怎樣”被急遽而來的掌風打斷。赤霄自動自覺地往邊上一躲,這才驚訝地意識到晏維清竟然動了手。開什麽玩笑,內傷還沒好透的人和他打?


    可晏維清似乎沒有這種顧慮。他招招到肉,拳拳相接,沒有任何顧慮,也沒有任何保留。赤霄冷不丁挨了他兩下,有些血氣上湧,手下也狠了不少。


    但他到底害怕傷到對方,所以最後占上風的還是晏維清,以一種硬把人按在大腿上的奇怪姿勢。


    “……你能不能自己注意著點?”赤霄惱火道,覺得腿上的禁錮力道大得嚇人。“要是傷上加傷,看以後還有沒有人管你!”


    昨日晏維清還能回一嘴“我才是大夫”,今日他什麽也沒說。相反地,他的手順著赤霄彎折的腿部摸下去,然後掰直。


    這樣一來,赤霄的腳麵幾乎碰到晏維清的臉,姿勢更奇怪了。


    若是掙紮,那奇怪八成要變成尷尬。赤霄身軀僵直,麵上肌肉似乎也要壞死了:“有話不能說嗎?”


    “那也要你讓我說。”晏維清看起來絲毫不介意斜倚在硬邦邦而且硌得慌的石麵上。他抓著赤霄的腳踝,把它移到自己胸前。“更別提讓我看了。”


    “看什麽?”這話剛問出口,赤霄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他早把他腳底的傷忘記了,可晏維清還一直記著!


    “你說得對,這次一意孤行的人是我。”晏維清輕聲道,毫不猶豫地拉過赤霄的另一隻腳底。“但你敢說,你就一點兒也沒有任性?”


    赤霄一瞬間想說那是當然,可晏維清的語氣宛如歎息,他不知怎麽的就有些心怯。他知道他想要什麽,也知道晏維清想要什麽;隻不過出於理智之名,他確實沒有給兩人規劃過除了分開和死別之外的結果。


    是不是說,不管再理智再大局,隻要擅自給兩人做決定,都是任性而不負責任的?


    赤霄沒能想出答案。應當說,在有人的鼻息和手指輕柔地撫摸他敏感的腳心時,注意力實在難以集中。“它已經好了,”他想縮腿——顯然沒法成功——“好透了。”


    話語堅決,也是事實,然而晏維清並沒被說服。“你知道我那時在想什麽嗎?”


    這猝不及防的問話讓赤霄又僵住了。


    白山頂上,晏維清大開殺戒。他為阻止對方真的走火入魔,不得不硬捱下那些致命的攻擊。用破碎的麵具、發麻的虎口以及受傷的腳底來換,他覺得是相當合算的買賣。


    但他確實不知道,為什麽晏維清似乎看到他的臉就清醒了。當然,他有些若有似無的想法,隻是不願自作多情。


    赤霄忽而緊張起來。他開始意識到,晏維清並不是心血來潮地想看一下他腳底的傷疤;晏維清隻是想攤牌,最後的、一定會打動他的那種底牌。


    “因為我隻看見了三樣東西。血,劍,還有你。”晏維清道。他直直地盯著赤霄雙眼,聲音依舊很輕。“血是凶兆,劍是凶器。就算能做到封喉不見血,也是死;就算劍法天下無人能敵,也是殺。非天之亡,即戰之罪。”


    赤霄悚然一驚。兩人的劍都沒能帶到山穀中,他本以為這是晏維清使金蟬脫殼之計所必須的;可難道說,晏維清早就計劃著做這件事,因為他在破除四方十八道誅魔劍陣的過程中殺了太多人、以致幾近入魔?


    光從那微微顫動的眼瞼中,晏維清就知道,對方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我那時就知道,我可以不殺人,我也可以不用劍,”他說,每個字都很清楚,不容錯辨,“但我絕對不能沒有你。”


    隨著話尾,一個吻落到腳心那條白得發亮的傷疤上。


    這吻輕得幾乎和羽毛落下沒有差別,赤霄卻覺得那裏燙得和烙上去什麽似的。他身上全是水,在和晏維清打鬥時不可避免地沾濕對方的衣物;可原本湖水濕冷的寒意此時已經徹底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莫可名狀的蒸騰熱度,洶湧得讓他脊背都開始顫抖——


    現在說什麽都是多餘。赤霄抓緊晏維清領口,用力且毫不猶豫地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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