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秦閬苑就起了。他把枕邊一對镔鐵判官筆收入袖中,再仔細地把床頭赤劍懸於腰間,才叫人把洗漱用品送進房。


    等用過早飯,便有身邊親信進了門。“堂主,音堂的消息來了。”


    “呈上來。”秦閬苑擦畢手,便接過小竹筒。裏頭紙條依舊很短,他看過之後,平板的嘴角難得往上翹了一分。“老八這回倒是及時。”


    說實話,早前大半年,窮盡三堂之力,都沒有赤霄的任何蹤跡,秦閬苑確實懷疑那是因為百裏歌從中作梗。然而,第一他沒有證據,第二他還得對似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珠堂方堂提著小心,便不好和音堂撕破臉。


    “堂主,裏麵說了什麽?”見他沉吟,親信小心地問了一句。


    秦閬苑把紙條團起搓成灰,麵色平淡,答非所問。“老三夫妻有什麽動靜?”


    “昨夜裏值守的探子回報,危堂主算賬,吳堂主解殘局,差不多子時三刻歇下,和平時相仿。”


    秦閬苑放在桌麵上的手指微微動了動。“還真沉得住氣。”不管出了什麽事都不聞不問的樣子……但也沒關係,馬上就要到必須站隊的時候了!


    “東西安置得怎樣?”秦閬苑又問。但和之前不同,他這句話聲音非常輕,輕得連親信都必須彎腰湊近才聽得清楚。同樣,親信的回答也小得隻有秦閬苑一人聽見——


    “一切都照您的吩咐,裏裏外外都布好了,堂主。”


    那張刻板的四方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絲真正的笑意。“不管那些人怎麽想,但肯定沒人想毀掉聖教!這時候,就要比他們更狠!”


    此時秦閬苑的表情實在令人膽寒,親信心生怯意,噤聲不言。


    秦閬苑無聲地陰笑,終於把開頭的問題答了:“明日寅時,該去白沙灘的都要在白沙灘!大家都警醒些,叫那些自詡武林正道的貨色有來無回!”


    “是!”


    此時,嵩山華山等人也已經動身。山腰石原遍布暗褐砂礫,空曠荒涼,前後情況都一覽無餘,並不怕魔教設伏。隻是亂石崎嶇,高深低淺,腳下實在難走。再加上四周毫無遮蔽,山風肆虐,撲在臉上如同刀割,麵皮冷得都辣起來了。


    看著自家弟子各個臉現疲色,青缺師太有些隱隱的心疼。從道口客棧出發,已經過了約莫十日。雖說沒經曆什麽惡戰,但一路也絕對算不得舒服。


    這種情緒更加助長了她的後悔。想起少林武當不願出手的原因有一條就是天寒路遙、容易被魔教以逸待勞,她覺得這真是一語成箴。


    ……早知道就該聽掌門師姐的話,不趟這趟渾水!


    “怎麽,師太?”丁子何帶著嵩山派走在前麵,見峨眉有落後的趨勢,便停下來問了一句。


    聽見聲音,沈不範也停了下來,想知道是個什麽情況。


    早在青城派要下山時,青缺師太已經萌生退意。隻不過,四派一起上還無功而返,不管是她峨眉還是華山嵩山,都丟不起這個臉,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向前。輸贏不論,總得先打;先喊打的是他們,先想逃的人還是他們,傳出去怎麽在江湖上立足?


    迎著周圍諸人的目光,青缺師太的話在舌尖轉了一圈,最終還是拉不下這個臉。“沒什麽,”她勉強笑道,“一直在趕路,我看弟子麵色不太好。”


    聞言,丁子何便往她身後的諸位峨眉弟子掃了一眼,心道女人果然麻煩,麵上絲毫不顯。“無妨。”他朗聲道,“咱們再要半日就能抵達白沙灘,午後夜裏可以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就動手!”


    白沙灘是荒原上的最後一段淺灘。嚴寒冬日,極厚的冰殼足以完全覆蓋它。白山教的外圍哨口就設立其上,距離總壇不過兩三裏路。


    沈不範也這麽想。一條路走了大半,斷斷沒有輕易打道回府的道理。騎虎難下,那就隻能把老虎打死了!“丁兄說的極是。”他點頭同意,“不過,既然咱們不趕今日,那走慢些也未嚐不可。”


    ……這滑不溜手的勁兒,好話全都讓你一個人說完了!


    丁子何覺得這真是華山的經典作風,相當嫌棄。演戲演了一路,他都快裝不下去了。不過,想到這就是最後一天,他好歹把那些厭煩壓下去。他嵩山派敢上白山和魔教叫板,自然做了萬無一失的準備。隻是不知道,峨眉和華山到時候還笑得出來嗎?


    百裏歌一直混在人群中,此時也把三人對話聽到耳裏。他看得出,青缺師太礙於麵子不好叫停,沈不範則是慣常在中間攪稀泥。而丁子何……是他太敏感嗎,丁子何的反應怎麽越來越不對勁了?


    荒原上一行人繼續前進,白山教的應對之策也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而雪牢裏,知道赤霄已經回山的華春水坐立不安。因為暫時誰的臉都不想看見,她今天少見地合作。吃了兩塊糜子糕,她就立馬把人都趕了出去。


    不管是走火入魔還是中毒,哪個都不好解決。華春水覺得是自己的心慈手軟害死了赤霄,活著也不過給其他人拖後腿,一度隻求速死。但照秦閬苑這如臨大敵的反應,顯然赤霄不僅活著,還活得很好。


    對此,華春水有喜有憂。喜的自然是赤霄沒事,憂的則是時運多舛。若是在平時,赤霄武功恢複,召集手下堂口,奪回總壇並不是太大的難事;但趕在正道武林攻打白山的節骨眼上,秦閬苑又一副狗急跳牆的模樣,還不知道會出什麽變數……


    “咚。”


    忽而有聲沉悶的低響傳來。華春水一愣,左看右看,最後盯著牆上某處,疑心自己重聽。為防囚犯逃走,雪牢選址山腹,四周都是厚石,怎麽可能有敲擊聲?


    “咚。”


    “咚。”


    那聲音又響了兩下,持續而有節奏。


    華春水霎時瞪大眼。她飛快地看了一眼門邊,確定沒第二個人在場,立刻快步過去,把耳側貼到牆麵上。毛皮和棉絮讓那聲響更顯沉悶,她來回移動了一圈,終於確定了最清楚的位置。


    “……聖主?”她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是你嗎?”


    “大姐。”赤霄的聲音準確無誤地傳到她耳裏,“你現在情況如何?”


    華春水乍一聽這熟悉的話聲,擔憂和歉意洶湧而上,幾乎立刻落淚。“我好得很!就是聖主你……”她沒說幾句,就哽住了。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赤霄放緩音調安撫。“你再等等,一會兒我救你出去。”


    “千萬別,聖主!”華春水毫不猶豫地拒絕,“秦閬苑在總壇裏安了火藥!若你進了雪牢,火藥再一點,那……”他們全都得葬身在裏頭!


    大概也是想不到秦閬苑絕的程度,赤霄沉默了。


    “聖主,”華春水抓緊時間道,“除了秦閬苑和淩盧,老三老四老八還在做事。若是沒有他們,白山教早就亂成一團了。隻要聖主現身,他們定然能助聖主重掌聖教!”


    赤霄又沉默了一小會兒,最後隻簡潔地回答:“我知道。”


    華春水還想說點什麽,但她耳尖地聽到外頭漸近的腳步聲。“巡邏的來了!”她急促道,旋即轉身坐下,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的樣子。


    另一頭,赤霄把聲洞開口合上,一臉若有所思。


    晏維清確實覺得白山教的機關細節設計巧奪天工,然而現在的重點並不是這個。“火藥?”他哼了一聲,語帶嘲諷,“你這位秦堂主,可真讓人刮目相看。”


    赤霄沒肯定也沒否定。華春水話裏話外都不提她自己,大概是負疚感太重。另外,晏維清話不好聽,但說得沒錯。“秦閬苑實在做過了。”他小幅度搖頭,一臉不敢苟同。


    晏維清又哼了一聲。“他想要你的教主之位,本就是件瘋狂的事!”


    話裏的回護之意實在明顯,以至於赤霄沒法裝作聽不出。“人人都稱晏大俠公平正義,我怎麽覺得你偏心得厲害?”


    然而晏維清理直氣壯。“人心都是偏的。”


    赤霄莞爾。他本就長得極好,此時一笑,冷清石室中霎時就有了春花綻放的和煦之意。“你這模樣,真該讓那些老道老和尚們看看!”


    “那又有什麽關係?”晏維清不僅一點也沒把這假設放心上,還得寸進尺。“要是他們看得到,才是有眼福——”


    話尾隻有一半,因為晏維清成功地讓它湮沒在了兩雙緊密貼合的唇間。等分開時,兩人的目光在極短的距離裏交匯纏繞,都讀懂了對方想要什麽。


    “先做正事。”晏維清閉了閉眼,努力趕走縈繞在全身的感覺——陌生而熟悉,似乎隨時都要擦槍走火、有什麽東西正在脫離控製,但他莫名覺得,那並不壞。


    這要求其實是赤霄先提出來的,他當然沒有意見。極短地點頭後,他隨手戴上從練功房中取出的麵具,立時就恢複成眾人最熟知的形象——


    紅衣鬼麵,就差手上一把赤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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