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英豪竟真的揚手就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知道該打,可是非說不可!”


    我一伸手把他拉了過來,抱了一抱,兩人都不約而同,歎了一聲——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一樣有的是煩惱!


    當晚,況英豪把陪他來的副官打發回去,找了我堂叔來。堂叔說了半夜江湖上的事,在半夜時分離去。我和況英豪,效法古人,抵足而眠。兩人都不約而同,絕口再不提祝香香,隻說自己的抱負、將來的希望,直到天色微明,這才朦朧睡去。


    幾天之後,我和祝香香離開了小縣城出發到“三姓桃源”去,早在兩天前,況英豪就隨著他父親離去了,送我們出城門的,是我堂叔和香媽。


    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祝香香一個人,萬裏迢迢,孤身上路,自然大大不妥。香媽由於不願回三姓桃源,這才由我自告奮勇,陪祝香香上路的。


    可是這其中卻有一個很大的疑點——香媽大可陪祝香香,直到臨近三姓桃源,這才由祝香香獨自前往,何以她連這樣做都不肯呢?


    現在,由我陪祝香香,也一樣不能陪她進入三姓桃源,那地方是“外姓不能進入”的。


    由我陪祝香香,一來我沒有闖蕩江湖的經曆,二來,我不熟路途。香媽為了使祝香香知道通向“三姓桃源”的秘徑所在,畫了極詳細的地圖,地圖畫在油紙之上以免旅途上難免有落河下雨之時,也不會弄濕。


    上路不久,祝香香就給我看了那幅地圖,簡直複雜之至,連何處有一株甚麽樣的大樹,都注得明白。


    若是由她親自來帶路,就不會有這樣的麻煩了。


    我好奇心強,有疑必問,所以第一天,就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祝香香似笑非笑,先望了我一眼。少女眼中,常有種難以捉摸、閃爍不定的神色,這種眼神,閃電也似擊進少男的心中,會產生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生理上的反應是心跳加劇,臉頰又紅又熱,手心滲出汗水,呼吸急促,等等。


    祝香香在向我傳送了這樣的一個眼神之後,卻又半晌不語,那令我心中的疑問更甚:她這樣望我,想傳遞甚麽信息呢?


    所以,在接下來的幾小時之中,在隆隆的火車廂中,我們都望著窗外,大家都不說話。車外是一望無際的黃土平原,其時春耕還未開始,正是嚴冬時分,有些殘雪仍在,有的現出光禿禿的土地,樹木凋零,景色不是很動人,千篇一律。


    我們坐的是火車中較好的車廂(堂叔給我的路費甚多),少年男女而乘坐這種高級車廂的,並不常見。所以列車上的人,都以好奇的眼光,打量我們,並且竊竊私議。我對這種情形,有點沉不住氣,反是祝香香,十分鎮定,她把手輕輕放在我的手背之上,使我感到一股暖流,傳遍全身,舒適無比,自然再也暴躁不起來。


    火車是很先進的交通工具——那時,航空交通普通人難以觸及,但有許多地方,沒有火車,就要使用其他的交通工具了。我們也知道,在最後一段路程,要用最原始的“交通工具”:我們的雙腿。


    兩天之後,我們離開了火車,當晚要在一個小城之中住宿。在這兩天之中,我和祝香香幾乎每分鍾都在一起,雙方之間,都增加了不少了解,有好幾次,她睡著了,我偷偷地親她——敢肯定,有好幾次,我看到她睫毛閃動,她醒著,可是卻裝睡。


    在這個時候,我當然也想起況英豪緊張的情形,可是,早在這之前,我們就有過更親熱的熱吻,這時,驅使我去親她小巧美麗口唇的力量,大得不可思議,完全無法對抗。


    那時並不是太平歲月,而是兵荒馬亂的時候,由於我們乘搭的是高級車廂,一連幾節,都有達官貴人在車上,軍警保護嚴密,所以那兩天的旅途,很是平靜。


    (火車旅行在兵荒馬亂的歲月中,也絕不安全。在山東省境內,就曾發生過整列火車上的乘客都被土匪擄走的事,且包括許多外交使節在內!)


    在啟程之前,恰好有堂叔的朋友也要走這條路,會經過這個小城,所以堂叔托這朋友預定了客棧,還托他代買船票,交代在客棧的櫃台上。那客棧叫“三泰”,堂叔曾對我和香香說:“那是這城中最好的客棧了,可是你們別吃驚,一切,和家裏不能比!”


    香香當時笑著說:“我是出過門的,知道外麵的情形!衛斯理不知道,我會告訴他!”


    我大是不服,曾大聲抗議:“祝香香,是我保護你上路!想當年,宋太祖趙匡胤,一條杆棒打天下,千裏送京娘,也不過如此!”


    祝香香聽了之後,臉紅了一紅,想說甚麽,終於沒有說出來。我話一說出口,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亂用了典故,所以也亂說一些別的話,岔了開去。


    (宋太祖“千裏送京娘”的故事中,有京娘這個少女在半途中誘惑宋太祖,而宋太祖不為所動的情節,我自然是“擬於不倫”了。)


    一出車站,一片喧鬧聲,全是各大小客棧在站外招攬顧客的。有的大聲吆喝,有的一見有人出來就搶行李,搶了行李就走,叫人不能不跟著他。


    大一點的客棧有馬車,小客棧就是憑人力,各自帶著客棧名稱的牌子。


    我和祝香香一亮相,倒使得車站外靜了一陣,人人的目光,都向我們射來。


    實在是因為我們的樣子,不屬於各水陸碼頭中常見的一些人——兩個,穿著雖然不華貴,但也一身“細毛”,很是出眾,而且,我自己不說,祝香香也很有氣概,所以人人稱奇。


    我在這極短的寂靜之中,朗聲問:“三泰的人在哪裏?”——這一問,就純是老江湖的口吻。


    問了一聲,沒有回答,再問一聲,仍然沒有人搭腔。


    情形就有點尷尬了,正想再問第三聲,一個看來很老實的中年人走了過來,笑容滿麵,一開口就稱“少爺”:“三泰確是大客棧,可是他們今天沒人來,多半是客滿了。


    就小店吧,也不錯。”


    我搖頭:“早托人來訂了房的。這樣吧,你帶我們到三泰去,我賞你腳力錢!”


    那中年人壓低了聲音:“少爺,這兩天三泰像是透著古怪,我們行家也摸不透,還是改投小店吧。”


    那中年人相貌老實,話也誠懇,可是大奸大惡的人,額頭上也不會鑿著“奸惡”二字。這店夥計倒不會是奸惡,隻是想拉生意而已。


    我不再理會他,四麵看,想招一輛馬車過來。不料就在那一分鍾不到的時間中,不知道從何處,冒出許多衣衫襤褸的小乞丐來,一下子把我和祝香香圍在中心,也不出聲乞討,隻是默默地伸著手,睜大著眼。在他們的眼中,充滿了期待的神情,看了令人心酸。


    堂叔也曾吩咐過:“各處水陸碼頭,都有各種各樣的乞丐,萬萬不能打發,隻有視而不見。尤其是成群結隊的小乞丐,你打發了十個,還有一百個在後麵,這些小乞丐,都是有人指使的,不能濫用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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