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


    國家隊的宿舍裏。


    又審查了一遍參賽申請表中的各項內容,確認無誤後,婷宜仔細地將它收好。正準備去食堂打飯,她忽然聽到門口經過的兩個隊友談論著說:


    “聽說了嗎?岸陽的戚百草不能參加這次的全國錦標賽了。”


    “咦,為什麽?”


    “她的腿受傷了,好像是右腿,據說都沒辦法下地走路,肯定是不能參加比賽了。”


    “好可惜。我看過她幾場比賽的錄像,打法是少見的勇猛,原本打算這次錦標賽好好在現場觀摩一下……”


    兩位隊友漸漸走遠。


    錯愕片刻,婷宜的心情很是複雜,她低頭看向自己的雙腿。為了增加力量,她現在連平時都穿著寬鬆的長褲,在腳腕綁著重重的沙袋,除了睡覺的時候,從不摘掉。


    想了想,她拿出手機,撥通梅玲的號碼。


    ***   ***


    小樹林中。


    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灑照下來。


    “……75、76、77……”


    扶著樹幹,百草緩緩地蹲下去,又緩緩地站起來。這段日子,若白師兄依然拒絕她去醫院探視,讓初原師兄接手了她的複健。經過她一次次的懇求,初原師兄終於同意她開始初步的恢複性訓練。


    每天,她坐在床邊,初原師兄為她在腳踝綁上沙袋,看著她慢慢地將小腿從屈曲變成伸直,一直讓她做到一百次。每當她想再多做幾次,初原師兄卻總是阻止她,將沙袋拿走。


    每天,她可以在初原師兄的看護下,扶住樹木做簡單的下蹲動作。這組動作,每次初原師兄也隻允許她做一百下。


    “……82、83、84……”


    若白師兄住院以來,亦楓師兄每天陪護在病房,卻是初原師兄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道館中,甚至接手了弟子們日常的訓練。而她也從最初的慌亂驚恐,漸漸鎮定下來。


    “……99、100,結束。”


    初原走過來,將她扶到樹林裏的長石凳上坐下。用毛巾幫她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又讓她喝了幾口溫開水,他卷起她右腿的褲管,在傷口處為她敷上熬好的藥膏。


    “看著好些了。”


    見紅腫已經完全褪掉,初原微笑著說。當初為了這個藥膏的藥方,若白跑遍了所有的醫院,不僅跟他一起研究,還找了很多外科、骨科、神經科的大夫去看。現在看來,這個藥方確實是很有效的。


    “嗯!基本已經完全不疼了!”


    百草連忙點頭。


    “不疼是不可能的,”初原笑了笑,用紗布把她膝蓋處的藥膏裹好,“要想完全不疼,至少要一個月以後。古語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還是打消了參加比賽的念頭吧。”


    “……”


    眼睛一黯,百草正準備對初原說她的計劃,手機音樂突然響起!


    “喂,我是沈檸。”


    手機裏居然傳來的是沈檸教練的聲音,百草一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沈檸教練緊接著說:


    “你來一趟辦公室。”


    ***   ***


    看到敲門進來的百草,雖然努力走得平穩,但步履間還是有難以掩飾的一瘸一拐,沈檸的神色變得凝重。


    “是這樣,”讓百草在椅子裏坐下,沈檸開門見山地說,“關於全國錦標賽暨世錦賽選拔賽,若白給我來過電話,他說你傷勢嚴重,不能參加比賽。他也希望,我不要告訴你報名參賽的事情,使你直接失去參賽的機會。但是,我還是想聽聽你自己的想法。”


    “我要參賽。”


    毫不猶豫地,百草回答說。


    “就猜你會這樣說,”沈檸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但是我必須告訴你,以你目前腿傷的情況,即使參加比賽,也未必能夠拿到好的成績。而且,如果在比賽中再次受傷,你的傷勢有可能會嚴重到今後都再也無法進行跆拳道運動。這種先例不是沒有的。你考慮清楚了嗎?”


    “……是。”


    咬了咬嘴唇,百草點頭說:


    “我考慮清楚了。”


    站在窗邊,看著百草伏在辦公桌上填寫參賽的申請表格,沈檸的眼底有些自嘲和落寞。世事的發展真是出人意料。當她終於承認,百草的實力在婷宜之上,更應該被推薦參加世錦賽,甚至因此惹得婷宜大怒,要她的父親同她斷絕關係之後——


    百草居然十字韌帶受傷。


    望著窗外的景色,沈檸心中一歎。


    “沈檸教練,”身後傳來百草有些猶豫的聲音,“報名的事情,可不可以請您……先不要告訴若白師兄……”


    “他還沒出院嗎?”


    “……沒有。”


    “唔,知道了。”沈檸說。


    ***   ***


    然而,就在參賽的申請表格交上去的第三天,所有關於跆拳道全國錦標賽暨世錦賽選拔賽地新聞報道裏,都出現了百草的名字!百草受傷的消息也登上了各大體育報紙的頭版!


    “戚百草負傷出戰,爭奪世錦賽參賽資格!”


    “旋風百草能否再展神威!”


    “方婷宜&戚百草即將上演終極王者之戰!”


    “……”


    “……”


    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些報紙,曉螢真難以相信,記者們是怎麽把百草腿部傷勢的細節都了解得這麽清楚,簡直就像是拿到了百草的病曆本。不,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萬一若白師兄看到這些報道,不是會氣瘋了嗎?!


    “你不是說,請沈檸教練替你保密了嗎?”轉頭看向同樣呆傻住的百草,曉螢著急地問,“怎麽這麽快消息就傳出來了啊!”


    “……是、是啊,”醒轉過來的百草急得在屋裏團團轉,後知後覺地拿出手機來,“我問問沈檸教練。”


    “哎呀!不能問啦!”曉螢撲過去搶下來手機,“萬一是沈檸教練自己放出去的消息呢?啊,不是不可能!沈檸教練蠻喜歡利用媒體造勢的,她的原則不就是,越多媒體和公眾關注,就能越推動選手訓練和比賽時的情緒嗎?”


    “……”


    百草抿緊嘴唇。


    “也未必啦!”曉螢趕忙又打圓場,“現在的記者都超厲害的,也許是在錦標賽的組委會埋伏有眼線,所以你一報名就立刻知道了。而且你的受傷,整個鬆柏道館包括常勝道館全都知道,也不算是什麽秘密啦!唉,現在就希望若白師兄看不到這些消息……”


    曉螢急得抓耳撓腮,說:


    “有了!我跟亦楓打個電話,讓他從現在開始把所有報紙都收起來,也不開電視,大家全都對好口風,瞞住若白師兄!”


    “好!”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百草立刻把曉螢的手機從桌麵上拿過來,眼巴巴地遞給她。曉螢剛接過手機,還沒來得及按下號碼,突然手機屏幕自己亮了起來,然後鈴聲大作!


    一看到來電顯示上是“亦楓”的名字,不詳的預感瞬間籠罩在曉螢和百草頭上,兩人驚惶地對視一眼,曉螢戰戰兢兢地接通電話。


    “喂?”


    才說出第一個字,曉螢就被電話那端劈頭蓋臉傳來的亦楓的怒罵聲吼得離開手機一尺遠!


    百草緊張地看著她。


    似乎是被亦楓狂風暴雨般地罵著,曉螢的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黑,由黑轉青,最後像被霜打蔫的茄子一樣,瑟縮著掛掉電話。


    “亦楓說,”咽了咽,曉螢悲涼地望著緊張萬分的百草,“若白師兄已經知道了,讓你去一趟醫院的病房。”


    ***   ***


    醫院長長的走廊。


    額頭有緊張的薄汗,百草拄著拐杖,曉螢在身旁扶著她,同樣是緊張的神情。走到529病房門口,百草不安地看看曉螢,心髒跳得異常惶恐,曉螢幹笑著安慰她:


    “別、別怕,若白師兄就是紙老虎……你多哀求哀求,或者哭一哭,就、就沒事了……”


    “支——”


    亦楓陰沉著臉打開病房房門。


    從亦楓的身側,百草看到了若白。


    在看到若白的那一刻,她的耳膜仿佛有幻聽般的嗡嗡聲,四周在漸漸淡去,雪白的病床上,那個淡淡的身影,她竟已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有看到過他。


    那淡如青鬆般的身影。


    幾日未見,竟已瘦削得令她心驚。心髒緊緊縮成一團,她想要出聲喚他,卻發現病床上的他無比冷漠,隻是看著牆壁上的電視。


    電視屏幕中。


    身穿雪白的道服,訓練中的婷宜正在接受記者采訪。


    記者問:“據說你以前的同門師妹戚百草,將會帶傷參加比賽,你有什麽話想對她說嗎?”


    婷宜笑容溫柔地說:“祝願她的傷勢可以早日恢複,不要影響在比賽中的發揮。”


    記者問:“聽說,戚百草曾經在隊內賽中打敗過你?”


    婷宜笑容依舊:“是的,我和她在同一支隊伍裏有三年的時間,她曾經打敗過我一次。”


    記者問:“戚百草崛起的速度非常快,被譽為‘KO之王’,被公眾視為最有潛力的跆拳道新星,也被認為是你最大的對手。在即將開始的全國錦標賽當中,你將會遇到她,你怎麽看待同她的交手?”


    婷宜微笑說:“在賽場中,最終是要靠實力來說話。再多的稱號,也不如真正的金牌。”


    曉螢心裏哼了一聲,但是礙於病房裏凝固般的氣氛,她到底還是不敢出聲。


    按下遙控器的開關,病床上的若白將電視關掉,他沉默了片刻,視線緩緩望向僵立著的百草,說:


    “你報名參賽了,是嗎?”


    咬了咬嘴唇,百草硬著頭皮說:


    “……是。”


    “好,很好。”望著她,若白的眼底漸漸凝出了一片冰,“既然我說的話,你並不想聽,那麽,就請你離開鬆柏道館吧。”


    曉螢大驚失色,亦楓也震驚住了!


    “不!”


    麵色瞬時雪白,百草的嘴唇不受控製地顫抖著:


    “我聽你的話,我沒有再訓練了!若白師兄,你相信我,除了在初原師兄的看護下,我全都都聽你的話,一丁點沒有再自己偷偷訓練了!”


    深吸口氣,若白淡漠地說: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


    “在比賽開始之前,我的腿一定可以痊愈的,”心中害怕極了,淚水衝破她的眼眶,“現在我每天下蹲可以做到300個,膝蓋的屈伸可以做到1000個,到比賽的那一天,我的腿一定可以恢複得好好的,不會有事情的。”


    “那是不可能的!”


    氣得唇色發白,若白的聲音也變得沙啞:


    “膝蓋的十字韌帶受傷,至少要3個月的恢複期!你以為你的腿是什麽,是鋼筋做的嗎?!我告訴過你,忘記跆拳道,忘記比賽!我所說的話,你根本就不聽,對不對?!”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百草慌亂地搖著頭。


    “如果就是有事了呢?!”右手握緊,若白啞聲說,“因為一場比賽,賭上你的腿,你還能更蠢不能!”


    “不會的……”


    百草哀求著,隻會說這一句話。


    “你走吧。”


    見她除了哀求並沒有其他的話說,若白的臉色越發冷凝,說:


    “今晚就從鬆柏道館搬出去。想必常勝道館和沈檸教練那裏都會歡迎你,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若白師兄!”


    曉螢急了,上前就想為百草求情,亦楓用眼神阻止住她。


    “……別趕我走……”跛著腳衝到若白的病床前,淚水衝出百草的眼眶,“……我哪裏也不去……若白師兄,你別趕我走……別趕我走……”


    心底害怕慌亂得如同裂開了一個黑洞。


    這種恐懼甚至超過當年被趕出常勝道館,那時候更多的是茫然無措,而現在……


    這種恐懼……


    像要將她整個人一寸寸吞噬了一般!


    “百草,你退賽吧。”


    看了眼冷如冰雕的若白,亦楓歎息說。他能看出來,這次若白是真的很生氣百草的偷偷報名。他也讚成若白,比賽什麽時候不能比呢?如果百草退賽,若白就不會這麽生氣了吧。


    退賽……


    淚水在臉上緩緩流淌著,聽到亦楓說出的這兩個字,百草呆了幾秒鍾。看著神情漠然冰冷的若白,她明白,這也許是唯一可以請他原諒的辦法。可是,默默地流著眼淚,百草搖頭說:


    “……我不退賽。”


    這句一出口,連曉螢都能看出來若白的神色更加沉怒,她心中哀歎,天哪,這個死腦筋的百草!


    “對不起……”


    心底有瀕臨崩潰般的恐懼,然而,指甲死死掐進手心,百草努力克製著奔流的淚水,顫聲說:


    “可是,我想參賽。”


    淚水蔓延在臉龐上,百草對若白說:


    “我知道,健康的腿對我很重要,但是比賽,對我也同樣重要。許多跆拳道選手都曾經受過傷,都曾經帶傷參加過比賽,她們可以,我也可以。訓練了這麽長時間,準備了這麽久,終於有了這樣的機會,我不想錯過它,師兄,我真的不想錯過它。”


    “如果這一次,因為腿受傷,而放棄比賽。那麽下一次,會不會又因為生病或者別的原因而放棄比賽呢?”用手背擦去臉上的淚水,百草啞聲說,“很小的時候,父親曾經說過,上天總是在最重要的時刻給人們一些考驗,如果麵對這些考驗退縮了,就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師兄,我不想那樣,我不想以後日日懊悔,為什麽當時我選擇了退縮,錯過了兩年最好的時光。”


    “就算……就算真的在比賽中又受了傷,就算去參加了比賽也沒拿到冠軍,”擦掉新湧出的淚水,百草試圖對若白微笑,“但我至少不會後悔。而且,就算腿跛了,我也還是可以當翻譯、當老師、當職員,就算跑得比別人慢一點,又有什麽關係呢?”


    雪白的病床上,若白依舊沉默。


    “……對不起,師兄。”


    淚水從眼眶滾落,百草緩緩地彎曲下雙腿的膝蓋,在若白的病床前跪下。深彎著腰,她伏跪在若白的麵前,頭磕在地板上。


    “請原諒我,請不要趕我走。你的任何話,我都記在心裏,我都會聽。隻是這一次,我想自己做決定。”


    “你——”


    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扶起她,蒼白的手指又僵在半空。看著她深跪的後背,若白眼底一黯,胸腔中迸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百草……”


    捂著嘴,眼淚像決堤的河流一樣奔騰在臉上,曉螢心疼死了,她難過地撲向跪在地上的百草,想要將她攙起來!她無法看到百草這個樣子,即使是在若白麵前,她也無法忍受看到百草這麽卑微的模樣!


    “快走!”


    眼明手快地拽住曉螢,亦楓急忙想將她拉到病房外麵,一抬頭,卻看到初原正站在門口處。


    死寂的病房裏。


    淚水浸透膝蓋處的褲管,百草俯身跪在若白的病床前,久久地,一動不動。她的身影是那樣的卑微,又是那樣的固執,仿佛她可以永遠深跪在那裏,直至得到若白的原諒。


    ***   ***


    病房外的長椅上。


    曉螢難過地說:


    “我就不懂,為什麽若白師兄要那麽反對百草參賽呢?以前不都是他逼著百草去跟婷宜爭奪世錦賽的參賽資格,眼看現在機會來了,他又堅決反對!有沒有搞錯啊!”


    “有你這樣說師兄的嗎?!”


    亦楓警告了她一句,見她悶聲不吭地扁著嘴巴哭,歎了口氣,說:


    “在若白的心裏,百草的身體是最重要的,他寧可百草從此再也不打比賽,也不想百草的腿再受傷。”


    吸吸鼻子,曉螢懷疑地看著亦楓,說:


    “為什麽你說的讓我覺得,若白師兄好像很喜歡百草呢?而且不是普通的那種喜歡,而是……”


    “啪!”


    亦楓敲了她的腦門一下,惡狠狠地說:


    “難道你希望百草的腿再受傷,跛掉,從此別說再打比賽,連正常的跑步和走路都成問題嗎?我不是跟你說過,要阻止百草參賽,你是怎麽阻止的?!”


    “我也不希望啦,我也試圖阻止過,”眼圈一紅,曉螢傷心地說,“但是百草很想很想參加啊!她那麽想參加,難道我能不支持她嗎?”


    說著說著,她又哭得滿臉淚水:


    “說到底,全都怨我!如果不是我帶百草亂走,如果不是我拖累了百草,如果不是我連衝上去幫百草打架都不敢,百草的腿也不會受傷,現在也不會……”


    被曉螢哭得心慌意亂,亦楓黑著臉一把將她箍進懷裏:“你又來了,跟你說一切都是意外,你別整天祥林嫂行不行!”


    這時,病房的門開了。


    拄著拐杖,百草神情恍惚地從裏麵走出來,一直等在門口處的初原迎上她,低聲同她說了幾句話。曉螢急切地也想過去問她情況如何了,亦楓趕忙又拉住她。


    “拜托你有點眼色好不好。”


    目送著初原陪著百草向醫生休息室走去,亦楓無奈地對曉螢說。


    “哼,你才沒有眼色,”翻個白眼,曉螢聲音中還殘留著一點抽泣音,忽然發現自己的手居然被亦楓拉著,她氣鼓鼓地說,“你幹嗎拉我的手,我跟你已經分手了,拜托你記住好不好?!”


    ***   ***


    醫生休息室。


    初原打來一盆溫水,端到百草的手邊,看著她洗淨滿是淚痕的臉,將毛巾遞給她。把臉埋在溫熱潔淨的毛巾裏,百草的心神漸漸回來,放下毛巾,不安地握在手中。


    “好點了嗎?”


    初原溫和地笑了笑,又倒了杯水給她,然後才坐在她身旁的椅子。


    “嗯。”


    局促地低下頭,百草心知在病房門外的他剛才一定什麽都看到了。她不知道該怎樣解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而初原也隻是寧靜地陪著她,什麽都沒有問。


    “你是不是……”囁嚅了一下,百草怔怔地說,“……也覺得我不應該去參加比賽。”


    初原靜靜地望著她,問:


    “為什麽你會這樣堅持參加比賽?”


    在他看來,她從未把爭奪冠軍看得那麽重要。而這次,她不惜違逆若白的命令,也一定要參加,應該是有其他的理由。


    “……”


    睫毛顫動著,百草的嘴唇動了動。初原安靜地等著她,似乎如果她不想說,他就不再問。


    窗外是秋天的景色。


    有些樹葉已經悄悄地變黃了。


    “若白師兄的病情,我都知道了……”


    握緊手中的毛巾,百草低低地說。雖然若白師兄不讓醫生和其他任何人將他的病情告訴她,可是,曉螢幫她打聽了出來。


    “是必須做手術嗎?”


    心中還抱著一絲僥幸,她緊緊地盯著初原。


    “是的。”


    初原靜默。


    “不是說靜養也可以嗎?手術是有風險的,不是嗎?”她擔心地繼續問。


    “起初我也是希望若白能夠靜養,將身體養好。但是日本那次發病之後,他的身體情況就開始惡化。後來……”初原頓了頓,“情況就更加惡化,必須做手術了。”


    百草呆呆地聽著。


    她明白為什麽初原會頓了一下。自從她的腿受傷,若白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白天盯著她吃藥、換藥、為她按摩、跑各家醫院為她尋求更好的藥方,晚上則熬夜研究中西醫各種醫書,不僅找出了那劑對她很有效的藥膏配方,還自學了很多連按摩醫師都讚歎的按摩理療手法。雖然她無數次求若白好好休息,調養他自己的身體。


    但若白……


    從來隻是淡淡地應一聲,便依然如故。


    “手術的風險有多大?”


    她緊張地問。


    “因為涉及到很多的神經係統,手術比較複雜,”猶豫了一下,初原說,“發生危險的幾率大約是60%。”


    心髒重重地沉下去。


    60%……


    當曉螢告訴她這個危險幾率的時候,她還抱著一絲希翼,希望是曉螢聽錯了,是6%,而不是60%。百草呆呆地攥緊手中的毛巾,裏麵的水分漸漸洇濕她膝蓋處的褲管,跟方才的淚痕疊在一起。


    把毛巾從她手裏抽走,又用紙巾去擦拭她膝蓋上的水,直到確認她的傷口沒有被泡到,初原才搖搖頭,看著她說:


    “你是為了若白,才堅決要參加這次比賽,是嗎?”


    百草靜默半晌。


    “……是。”


    “即使現在若白反對你參賽,你也一定要去嗎?”


    “……是。”


    希望她在世錦賽拿到冠軍,一直都是若白最大的心願。百草默默地回憶著,最早好像是還在夜市的大排檔打工的時候。


    ……


    “你所要做的,是取得參加世界跆拳道錦標賽的資格。”胖周大排檔,若白抱起被她擦幹淨的那高如小山的盤子,走到放碗筷的高櫃前。


    “這一次,我要你戰勝婷宜。”


    將所有的碗筷都放進櫃子裏擺好,在初夏的夜風中,若白對她說。


    ……


    而就在婷宜因為世錦賽的而歸隊訓練的第一天。


    ……


    “沈教練,我想繼續和百草搭檔。”


    仿佛沒有聽到身旁隊友們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也沒有注意到婷宜忽然皺了皺眉,若白淡淡地說:


    “百草也需要備戰世界跆拳道錦標賽。”


    ……


    為了使她具有一定的知名度,從而去跟婷宜競爭。


    ……


    “是我替她報的名。”


    肅凝的聲音響起,陽光從走廊兩旁的玻璃窗灑照進來,若白身穿道服,頭發上有微濕的汗水,他麵色淡然地走過來。


    “因為怕她會拒絕,所以我私下替她報了名。”


    ……


    為了證明她也有打正式國際比賽的實力,若白又帶她去日本、英國和美國。


    那時,她不懂為什麽若白師兄那樣急切地期待看到她在世錦賽中的表現,甚至不惜讓她去和婷宜進行激烈的競爭。


    現在,她懂了。


    應該就是在那時候,若白師兄就已經知道了他自己的病情。


    …………


    ……


    “百草,你——”


    閉了閉眼睛,若白凝神看向她,緩慢凝重地說:


    “——你是我所有的希望。”


    ……


    “我將我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的身上,”伸出手,握住她的肩膀,若白定定地凝視著她,沉聲說,“我希望你能代替我——比賽下去,拿到冠軍,拿到全國冠軍,拿到世錦賽冠軍!”


    ……


    …………


    “……我要代替若白師兄,參加這次比賽,”百草緩緩地說,“我要代替他,拿到全國冠軍,拿到世錦賽冠軍。”將來,她還要繼續拿到奧運會冠軍,她要把所有的冠軍都為他而拿到!


    初原久久地望著她。


    “若白……同意了嗎?”


    低下頭,百草局促地盯著自己的腳尖,低低地“嗯”了一聲。那樣是很卑劣的吧,她用那樣的行為逼得若白同意。可是,她不想離開鬆柏道館,不想再也看不到他,又不想改變自己的決定。


    所以,她用那樣惡劣的方式逼迫了他。


    手指緊緊攥著褲管,她失神地呆坐著,回想著若白終於同意了她參賽,卻又將她趕出病房時冰冷的神色。


    秋日的陽光柔和地從窗戶灑照進來。


    初原默默地望著始終失神的她,他看到她眼底的恍惚,緊握的手指,和在她發間的那枚紅晶晶的草莓發夾。很久沒有看到她用他送給她的草莓發圈,見到的總是這隻草莓發夾。


    那應該是若白送她的。


    雖然一度她似乎誤以為那是他送的。


    當跟隨著主任醫師去一起去巡房的時候,初原的腦海中依然閃動著那枚紅紅可愛的草莓發夾。或許,當年他不該遠去美國,因為在那整整三年的歲月裏,一直是若白陪在她的身旁。


    淡漠清冷的若白。


    總是話語很少,卻又總是默默將所有責任都承擔起來的若白。


    若白為她所付出的,若白對她的照顧和愛護,很早之前他就已經察覺。有時他甚至會覺得,同若白那沉默卻如深海般的感情比起來,她更應該選擇若白,而不是他。


    隻是……


    那雙小鹿般明亮興奮的眼睛,紅撲撲的臉頰,剛剛訓練完畢後渾身彌漫的汗水氣息,比賽時勇猛得如同破石而出的小草般的力量……


    迷茫難過時,她呆呆坐在老榕樹下的身影……


    一同坐在樹葉繁茂上的枝椏上,漫天灑落的星光中,她重新變得明亮如星星般的眼睛……


    小木屋的長凳上,用草莓發圈為她紮起頭發,她臉紅地微低下頭,夏風吹過她臉畔的輕柔……


    他是那樣的——


    喜歡她。


    每當看到她,心中就仿佛被溫暖的情緒填滿著。


    所以,他竟不敢讓她知道,還有另一個男孩子在沉默如海地愛著她。對於感情,她是那麽懵懂,他寧願她就始終那麽懵懂下去。他了解她,她是一根筋的傻丫頭,隻要知道他還喜歡她,她就絕不會允許她自己去喜歡別的男孩子。


    哪怕……


    長長的走廊。


    初原漸漸停下腳步,默默地望著坐在529病房門口的長椅上,她那依舊呆呆的身影。


    哪怕……


    在她心底最重要的位置,是屬於那個始終沉默的少年。


    ***   ***


    夜晚。


    無論曉螢怎麽死拉活拽,百草都不肯離開醫院。夜越來越沉,曉螢歪倒睡著在病房上的長椅上。在亦楓俯身抱起曉螢,將她抱到隔壁病房的空病床去睡時,百草拄著拐杖,很輕很輕地來到若白的病床前。


    雪白的枕頭上。


    沉睡中的若白睡得並不安穩,他的嘴唇緊抿在一起,眉心也緊皺著。怔怔地望著他,百草伸出手,用手指輕輕撫平他的眉心。


    終於,他睡得好了些。


    坐在病床邊,她眼睛不舍得眨地呆呆望著他。牆壁上的時鍾一分一秒地過去,回來後的亦楓沒有趕她走,他拉了把椅子靠在牆邊,腦袋一點一點地睡著了。


    窗外的天色漸漸發白。


    當眉心皺了皺,病床上的若白睜開眼睛時,看到趴在床邊已經睡去的百草。枕在右臂上,她側臉睡著,就像孩子一樣,她的臉頰被胳膊擠得有些嘟起,睫毛上卻似乎染著淚水的濕意。


    趴睡在他的病床邊。


    她的雙腿膝蓋並攏彎曲著。


    沉默了片刻,若白從病床上坐起,下來,吃力地將熟睡中的她橫抱而起,輕輕放在他的病床上。為她蓋好被子,若白將她額前那枚已經有些滑落的草莓發夾取下來,放在枕邊。


    聽到動靜,亦楓醒了過來。


    若白示意他噤聲。


    亦楓搖搖頭,隻得閉上眼睛繼續睡,假裝看不到病床上鳩占鵲巢的百草,和為了讓她睡得更好而慢慢走過去將窗簾拉上的若白。


    這一覺睡得又沉又熟。


    所以當百草怔仲地睡醒睜開眼睛時,竟有些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睫毛顫了顫,她茫然地望著陌生的天花板,再望向陌生的窗戶,然後是床邊的若白……


    “轟”的一聲!


    臉漲得通紅,百草立時彈坐起來!


    天啊,居然是她躺在若白的病床上睡覺,而生病中的若白竟然是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中輸液。


    見她醒來,正在為若白換第二瓶液體的護士小姐笑著說:“你終於醒了。為了怕吵醒你,大家全都不敢發出聲音呢。”


    “……”


    慌亂羞愧地從病床下來病床,百草的臉頰紅得要滴出血來,手忙腳亂中她的腳一絆,幸虧若白用空著的右手扶了她一把,她才沒有摔在地上。


    “我、我怎麽會……”


    百草急得結結巴巴,她完全想不出來自己怎麽會居然把若白從病床上擠走了。


    “你很厲害嘛,”亦楓打個哈欠,“你貪睡躺到病床上,一腳就把若白踢下來了。看來你的腿確實恢複得差不多了。”


    “我、我……”


    百草大驚,麵色嚇得煞白。


    “別開玩笑,”掃了亦楓一眼,若白淡淡說,“是我在床上躺得太久,想換個地方。”


    這是——


    若白師兄在跟她說話嗎?


    呆呆地望著若白,百草傻住了般一動也不敢動。也許,若白師兄是在跟亦楓師兄說話吧。畢竟昨天若白師兄還那麽生氣,氣到要將她趕出鬆柏道館。


    心又沉了下去。


    百草難過地垂下頭。


    “哈,百草你終於醒了啊!”病房的門被推開,曉螢探頭進來,手裏拎著一大袋早餐,“亦楓說,昨天是若白師兄把床讓給你睡的,你有沒有謝過若白師兄啊?”


    百草一怔。


    抬起頭,她屏住呼吸,望著若白,從驚怔到忐忑再到生出希望來,一雙眼睛越來越明亮,漸漸亮得驚人。


    “哈哈,高興傻了對吧!”竊笑著,曉螢用胳膊肘捅了捅她,“還不快謝謝若白師兄。”


    眼底泛起濕潤的淚意,百草啞聲說:


    “若白師兄……”


    “從什麽時候開始恢複性訓練?”若白淡聲問。


    “沈檸教練原本說從前天就開始,”聲音微微發抖,百草趕忙回答說,“但是,還沒有經過你的同意,我、我不敢就開始訓練,所以現在還沒……”


    眼睛凝視了她片刻,若白說:


    “嗯。等輸完液,我去複健室看一下你腿傷的恢複狀況。不過,即使開始訓練,也不可以急進,不可以訓練量過度。每天訓練完畢,你都到我這裏來一下,一旦發現訓練影響到腿傷的恢複,你就立即退賽。能做到嗎?”


    “能!能!”


    百草拚命點頭。


    “哇——!哈哈哈哈哈哈!”曉螢開心地跳起來,擁抱住百草,“太好了,你們和好了!恭喜你!現在你可以放心了吧,我就說若白師兄不會真的生你氣的啦!”


    在曉螢的雀躍歡呼聲中,百草臉紅著看向若白。若白的神色依舊淡淡的,然而當他終於回望向她時,百草心情激動地傻笑起來。是的,若白師兄原諒她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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