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還是金黃色的圓月,掛在深藍的夜空中,今晚的月亮就已缺了一塊,是冷冷的銀白色,映在湖麵的水波上。


    “這麽說來,那一晚你們不是在我的窗前賞花?”走在寧靜的小路上,初原莞爾一笑。


    他的聲音有淡淡的鼻音,格外好聽,百草禁不住怔怔仰起頭。月光下,他的麵容有透明的光芒,眼底也有令她屏息的光芒,呼吸間,他的氣息也如同她第一次遇到他的那個夜晚,有若有若無的消毒水氣息,幹淨得不可思議。


    “所以,你們認為,恩秀是我的女朋友?”


    初原笑著搖搖頭。


    過了一會兒,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他停下腳步,深深凝視她:“你也是這麽認為嗎?”


    “……唔,”百草死死盯著自己的腳尖,半晌,“……是的。”


    初原似乎怔住。


    後腦勺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她緊張地低著頭,不敢看他。良久之後,他低低歎息一聲,揉了揉她的發頂,卻什麽也沒有說,緩步向前走。


    百草呆呆地站在原地。


    望著前方的初原,他的背影在小路上被映得斜斜長長,她的心仿佛被揪住了一般,趕忙幾步追上去,不安地囁嚅說:


    “對不起。”


    同她一起走著,初原的聲音很靜:


    “是因為這樣,最近幾天才躲著我?”


    “……嗯。”


    “傻丫頭,”聲音裏多了抹釋然,他低聲說,“你讓我以為……”


    “嗯?”


    “往後,不要再胡思亂想,”小路上,他和她的影子並在一起,夜風中有淡淡露水的氣息,“有任何想知道的事情,都可以直接來問我,明白了嗎?”


    “是。”


    她鄭重地點頭。


    “那天,我已經告訴過你了,”看到她如此嚴肅的表情,初原忍不住又揉揉她的頭發,輕歎一聲,“你怎麽可以誤會我呢?”


    月光下,她的頭發如此清爽,眼眸如此明亮,漸漸地,他的手指如同被施住了魔法一般,竟無法從她的發間移開,他深深地凝望她,她也怔怔地望著他。


    夜風清香。


    蟲鳴遠遠的此起彼伏。


    心跳越來越快,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臉越來越紅,忽然,她不敢再看他,心跳得想要從嗓子裏蹦出來,睫毛慌亂地顫抖,她向後一躲,他的雙手擁住了她的肩膀。


    “霍”的一聲……


    她腦中一片空白。


    耳邊是心髒“砰砰砰”疾跳的聲音,那樣快速,她麵紅耳赤、手足無措,又不知過了多久,才猛然明白,那不是她的心跳,而是他的。


    “百草……”


    初原輕輕喊了聲她的名字,聲音中有那麽一絲不確定,她的耳膜轟轟地響,仿佛血液在翻湧衝蕩,她以為她回答了他,聲音卻比蟲鳴響不了多少。


    “……嗯。”


    “如果必須再講一遍,”初原閉上眼睛,更加擁緊她,“百草,我喜歡你。”


    那一刻,他的呼吸就在她的頭頂,他的心跳就在她的耳邊,他的掌心很熱,溫度透過她的衣服,熨熱她身上的每個細胞,那一刻,她仿佛可以聽見世間任何細小的聲響,可以分辨出遠處每一聲蟲鳴的不同,可以感受到夜風吹過每一片樹葉的區別,又仿佛,如在一場無法醒來的夢中,甚至每一根手指都無法挪動。


    “可是婷宜前輩……”


    她心中恍惚著。


    “沒有,”聽懂了她在問什麽,他擁著她,在她頭頂靜靜說,“除了你,從來沒有過任何人。”


    當他終於鬆開她時。


    世界已變得如此不同。


    兩人癡癡地站著,互相望著,想要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初原的麵容也微微染紅,眼中有璀璨得令她不敢去看的光芒。又過了一會兒,初原輕輕握住她的手,她慌亂地低下頭,手指在他掌心蜷縮了一下,然後,就任他那樣溫柔地握著。


    月光如水。


    小路上。


    兩人靜靜地並肩走著。


    夜風一陣陣吹過,蟲鳴一陣陣響起,隻要一抬眼,她就會看到他明亮溫柔的雙眼,隻要一低頭,她又會看到和他交握在一起的那雙手。那種寧靜,仿佛一根線,將她的心越纏越緊,緊得似要繃開。


    “……有任何想知道事情,”寧靜緊繃的氣氛中,看到不遠處月光下的湖麵,百草掙紮片刻,猶豫說,“都可以直接問你,是嗎?”


    “是的,”初原溫聲說,“你想知道什麽?”


    “……我,”她最後遲疑了一下,“……我昨晚就坐在那片湖邊,聽到了你跟恩秀之間的說話。”


    湖麵的水波被夜風吹起一層層的漣漪。


    “你全都聽到了?包括我和恩秀之間的關係……”


    “是的。”


    月光在漣漪上麵如同細碎的銀子般灑開,初原沉靜著,久久沒有說話,直到走到那棵茂密的榕樹下,他緩緩鬆開她的手,望向那遮天蔽日般的枝椏。


    “在鬆柏道館,也有這樣一棵榕樹。”良久之後,初原靜聲說,“小時候,我最喜歡那棵榕樹,夏天很陰涼,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很好聽,那時候,我幾乎每天在榕樹下練功,讀書。因為太喜歡它,我特意在它附近建了一座木頭房子,這樣一推開窗戶就能看到它。”


    百草仔細聽。


    她自然記得那棵榕樹,那棵榕樹要比昌海道館的這棵年代更久遠一些,更繁茂一些。在初原遠赴海外的那些日子裏,她常常站在榕樹下,呆呆望著那座不再亮燈的小木屋。


    “母親說,那棵榕樹是很多很多年前,由創建鬆柏道館的老館主親手栽下的,小時候她也常常在榕樹下玩。”摸著榕樹的樹幹,初原笑了笑,“隻是當時的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麽母親長大後,卻不再喜歡那棵榕樹了,為什麽每次她看到那棵榕樹,總是有種像是悲傷的感情。”


    百草呆呆地聽。


    夜風吹得樹葉撲簌簌響。


    “父親也是如此,每次看到那棵榕樹,他的神情總是更加複雜,就像他在看我比賽時的神情一樣。”初原出神地摸著樹幹上那個突起的節疤,語速漸慢,“小時候,我以為隻要我贏得比賽,父親就會開心,而且,我喜歡比賽,喜歡率領著鬆柏道館一路戰無不勝。”


    仿佛想到了什麽,初原搖頭笑笑。


    “父親確實很開心。第一次拿到挑戰賽冠軍的時候,父親衝了上來,緊緊抱住我,他激動興奮的笑聲,我一直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可是漸漸的,我發現事情並不像我想的那樣。父親的情緒似乎很痛苦矛盾,每一次我贏得勝利,父親是由衷的高興,但是在比賽中,我有時看到父親望著我的眼神……”


    初原的聲音頓住。


    月光透過枝葉灑下來,將他的身影勾勒出淡淡銀輝的輪廓,靜了很久,他回過神來,說:


    “……同母親望著榕樹時一樣,父親的眼中是悲傷,一種無法散去,越來越濃厚的悲傷。”


    百草聽得完全呆住。


    看到她這個模樣,初原笑了笑。他低下頭,凝視著她的眼睛,問:“還可以繼續聽下去嗎?”


    百草呆呆地望著他。


    “……,”她的聲音很澀,心中亂成一團,“對不起……我……我不該問這些……”


    初原搖搖頭。


    濃密的枝葉將夜空遮住,隻有零散的月光和星芒漏過,伸出手,握住她的右手,他輕輕拉著她一同坐下,前麵是波光粼粼的湖麵,榕樹倒影在水光中。


    他的手指有些涼。


    掌心依舊是溫熱的。


    “後來,有一天,母親對我說,不要再練跆拳道了。”初原慢慢地回憶說,“當時的我,無法接受。我喜歡跆拳道,喜歡比賽時的那種感覺。我問母親為什麽,她什麽也不說,隻是告訴我,不要再練了。”


    百草的手指一顫。


    她難以置信,居然是那美麗溫柔得像仙女一樣的館主夫人,命令初原師兄退出了跆拳道嗎?


    “不是。”


    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初原靜聲說:


    “母親是溫和的人,看我不願意接受,也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她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憂傷,我知道,她是在擔心父親。”


    “直到那一次,我們又獲得了道館挑戰賽的冠軍,當天晚上,恩秀來了。”初原微微一笑,眼中有柔和的星芒,“她居然是偷偷一個人從韓國跑來的,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就跟你當初一樣,隻是她更愛笑一些。”


    他的手指漸漸溫暖。


    “第一眼見到她,有種莫名的熟悉和親切的感覺。她對我說,‘我看了你的比賽,你知不知道,你比賽的時候跟我身旁的一個親人非常非常像。’” 雖然已過去多年,但恩秀說的這句話,每個字他都記得異常清晰。


    “非常非常像……”


    初原喃喃又重複了一遍,神情中有複雜的情緒,半晌,他側首看她,笑了笑,說:


    “你看,這就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他和我的父親母親從小一起長大,是師兄妹,他一心癡迷跆拳道,有一次他們三人終於進入當時地位崇高的昌海道館習練,他因為資質出眾,被留了下來,再也沒有離開。後來,他娶了昌海道館館主的女兒,繼承了風赫宗師的衣缽,雖然……”


    “初原師兄……”


    心中有強烈的不安,百草的聲音微微顫抖。


    “恩秀說,當時他並不知道母親已懷有身孕,如果知道,可能他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初原望著湖麵的粼粼波光,“可是,無論母親是否有身孕,當時母親都已同他訂了婚。”


    榕樹的枝葉濃密如華蓋。


    夜風微涼。


    “所以,你從此退出了跆拳道?”


    百草呆呆地望著初原,在她心底,他一直是仙人般的存在,沒有世間的煩惱,不染世間的塵埃。


    初原微微一笑,說:


    “所以我明白了母親,她是看我那時太沉迷於跆拳道,怕我變成跟他一樣的人。”


    又呆了一會兒,她怔怔地問:


    “會覺得可惜嗎?你曾經那麽喜歡跆拳道。”


    “有一陣子很不習慣,連做夢都在練習腿法。”初原笑著搖搖頭,“後來,慢慢發現,原來世界很大,除了跆拳道,也有其他令我感興趣的東西。比如中醫的針灸,人體上有那麽穴位,紮在不同的穴位上,力道輕重不同,會有截然不同的療效,也很讓我著迷。”


    ***   ***


    夜霧繚繞山頂。


    皎潔的月光,一座古樸雅拙的庭院。


    恩秀從母親手中接過那盅頓了很久的湯,穿過長廊,行到一間四麵卷簾的亭子前,卷起米黃色的竹簾,一彎腰鑽進去。


    “父親,這是母親親手燉的蟲草,您趁熱喝了吧。”望著那正盤膝打坐的清臒身影,恩秀眼中含笑,聲音清脆地說,“您這一次閉關了三個月,再不出來,我和母親都要把您長什麽樣子都忘記了呢!”


    夜風吹得竹簾微微晃動。


    雲嶽閉目盤膝。


    “今天,我去看了訓練營最優勝營員的最終賽,果然是勝浩師弟拿到了男子組的優勝,不過我還是懷念三年前廷皓拿到優勝的那場比賽。廷皓是那種有天生的王者光芒,令所有對手都忍不住想要臣服的選手,勝浩師弟雖然進步很快,但是氣勢上還是略遜一點。”


    歡快的聲音像小溪流水叮叮咚咚,恩秀想了想,眼睛忽然一亮,又說:“我還發現了一個很出色的女孩,名字叫戚百草,她很踏實,又很聰明,明天您就可以看到她。”


    月光透過竹簾。


    雲嶽仿佛已經入定,感受不到任何身外的事物。


    “說不定,她會成為我最強大的對手,”恩秀有些興奮起來,眼睛也愈發明亮,“父親,您好好指導一下她,我覺得她確實很有潛力!”


    靜了一會兒。


    手指摸了摸保溫盅,比剛才微微涼了些,恩秀回頭,看到不遠處母親還站在那裏,然後她又看看入定中的父親,笑了笑,說:


    “父親,有時候我覺得有點寂寞……”


    在外人的麵前,父親雖然也很少說話,然而態度總是溫和的。可是在家裏,麵對著母親和她,父親總是疏遠得仿佛他根本不屬於這裏。


    “如果您能陪我說說話,該有多好,”她歎息一聲,搖頭笑著,“或者,如果我有一個哥哥,能朝夕相伴在一起……又或者,我能有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我以戰勝她為目標……”


    將保溫盅推至父親身前,恩秀深深行了個禮,不再打擾父親的清修,她彎腰從亭子裏鑽出去,把竹簾重新放好。穿過長廊,她走到滿臉渴盼的母親身前。


    “父親說待會兒就吃,父親讓你回房休息,說風涼,擔心你體弱再生病。”用手語邊說邊比劃著,恩秀眼中都是笑意。


    母親的雙手比了一下。


    “當然是真的,”恩秀撒嬌地說,“媽媽,你難道還不了解父親嗎,他最關心咱們母女兩個了,你不能因為父親不愛說話,就誤會他啊。”


    目送著母親幹枯瘦弱的背影,恩秀久久地站著,她忽然很想知道——


    父親,您不會覺得寂寞嗎……


    ***   ***


    “傻丫頭,不用擔心我。”看著百草呆呆愣愣的模樣,初原含笑揉揉她的頭發,“我早就放下這些了。倒是你,因為昨晚聽到了這些,心神恍惚得差點輸掉比賽,嗯?”


    她的臉紅了。


    “我……我以為……”


    “別想那麽多,”溫和地握緊她的手掌,他凝視她說,“廷皓曾經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他提起過,雲嶽宗師在跆拳道上的造詣早已入化境。你能夠被雲嶽宗師親身指點,是難得的機會,要好好把握,明白嗎?”


    “嗯。”


    她緩緩點頭。


    然而,看著他寧靜如月光的眼睛,她又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問:“……你,見過他嗎?”


    “沒有。”


    “……你想見他嗎?”


    初原似乎怔了怔,他抬起頭,望向遠處的湖麵,說:“見到他又能如何?不,我不想見他……”


    “不說這些了,”將目光從湖麵收回來,初原含笑又看回她,“明天你沒有時間出去玩,需要我幫你買些什麽回來嗎?為曲師父帶的禮物,你買好了嗎?”


    “啊!”


    百草被提醒了,她睜大眼睛,對,她還有好多東西沒有買。現在她得到了最優勝營員的獎金,她有錢了,可以為師父買高麗參了!還有,還有答應廷皓前輩的大醬……


    “列個單子給我,我明天去幫你買。”


    從口袋裏拿出一支筆,初原開始記錄。在他的指間,是一隻黑色的鋼筆,筆尖是金色的,百草怔怔地看著,心中溫熱一片,那鋼筆正是是她送給他的。


    ***   ***


    清晨,曉螢伸個懶腰,迷迷瞪瞪睜開眼睛,霍地嚇了一跳,有個人正跪坐在她身旁,目不轉睛地等她睡醒。


    “嚇死人了!”拍拍胸口,曉螢坐起來,驚魂未定地說,“百草,你幹嘛突然這麽深情地凝視我,好不習慣哦,難道你忽然間愛上我了?哈哈哈哈!”


    “她已經‘深情凝望’了你快半個小時了。”梅玲邊擦麵霜邊說。


    “哇!你真的愛上我了嗎!”曉螢激動地撲向百草,“我也愛你!我也愛你!嗚嗚嗚嗚,百草,我其實暗戀你好久了!”


    被曉螢激情擁抱得無法呼吸,百草窘得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的,我想找那套道服……”


    “道服?哪套?”


    “那套……新的……”


    “哦——!”


    曉螢想起來了,臨行前百草死活不肯帶上那套新道服,她一怒之下,把它塞進自己的行李箱帶過來了。不過那個行李箱一直都是百草幫忙抗的啦,所以她倒也沒累著。


    “就在那個箱子裏啊,你自己去拿就好了嘛,”曉螢傷心地鬆開她,兩眼含淚說,“幹嘛要這樣欺騙我,欺騙我純潔的感情,我以為你終於愛上我了,結果卻受到這樣的傷害……”


    “打住!打住!表情過猛,戲過了,”梅玲點評說,“要這樣演才對,你看我,‘百草,你怎麽可以……’”


    簇新的道服雪白雪白。


    在清晨的陽光中顯得格外好看。


    “好漂亮。”


    疊好薄被,光雅一抬頭,看到換上新道服的百草,忍不住讚歎出聲。


    “是啊,很漂亮,”林鳳也站起來,摸摸那身道服,“料子也很好,又柔軟又吸汗,為什麽以前不見你穿呢?”


    仔細地將舊道服疊好,百草臉紅地說:


    “我……我怕把它弄髒……不舍得穿……”


    “哈哈,是若白師兄不許她穿的,”正在和梅玲探討演技的曉螢扭過頭,眨眨眼睛說,“怎樣,因為要去見雲嶽宗師,今天不怕若白師兄罵你了?”


    庭院中,女孩子們高高興興地走出房門,寇震、申波他們已經等在那裏。今天除了百草,大家都是集體活動,民載包了一輛車,充當翻譯陪大家出去玩。


    看到若白,百草有些局促。


    若白也看到了她。


    她穿著雪白簇新的道服,黑色的腰帶在晨風中輕輕飄揚,她的短發細心梳理過,劉海上別著那隻草莓發夾,紅晶晶,亮閃閃,映著她的眼睛如小鹿般,格外烏黑明亮。


    若白沒有說什麽,轉過頭對亦楓交代一些事情。百草鬆了口氣,在人群中又看到了初原,她的臉一紅,窘迫地錯開目光。


    初原也看到了她身上的那套道服。


    除了她生日那天興衝衝地穿了它跑來給他看,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穿。他知道她不會在意道服的品牌,可是第一眼見到這套柔軟又漂亮的道服,他就覺得,那是應該屬於她的。


    直到她臉頰微紅地錯開目光,初原才微笑著將頭也轉回來,他向大家介紹了今天出行的路線,又叮囑些注意事項,讓大家記好他的手機號碼。然後說,他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就不跟大家一起出發了,隨後,他同昌海道館的一個大弟子離開了庭院。


    看著眾人跟隨民載上了車,若白淡淡對百草說:“走吧,時間已經不早了。”


    “你不去嗎?”


    眼看著車已經開走,百草疑惑地問。


    “你接受雲嶽宗師指導時,我會守在外麵,有什麽需要,你就告訴我。” 若白向山路走去。


    “我沒有什麽需要的,”追在他身後,她著急地說,“難得來韓國,你還一次也沒有離開過昌海道館,你跟他們一起去玩吧,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你確定要穿這身道服?”打斷她,若白皺眉。


    “……”


    百草支吾著,臉紅紅的。


    “那麽,就把它當成一套舊道服,不要束手束腳,反而讓它成為你的拖累。”若白肅聲說。


    “是。”


    她正色回答。


    “要仔細聽雲嶽宗師的指導,每一個字都要牢牢刻在你的腦子裏,明白嗎?”若白叮囑她。


    “是。”


    ***   ***


    山上的樹木鬱鬱蔥蔥,開滿了野花。一路向山頂走去,那棟古樸雅致的庭院仿佛被淡淡的雲霧繚繞著,如同淡墨山水畫中的一筆,遠遠地仰望著它,百草心中竟開始有些緊張。


    走到山頂。


    閩勝浩正等在庭院門口。


    看到若白和百草走近,閩勝浩對兩人頜首行禮,目光微微在若白身上多停留了一秒,然後望回百草,說:


    “請隨我來。”


    若白沉默地對閩勝浩鞠躬還禮,守在院門外,沒有進去。


    跟隨在閩勝浩身後,百草靜靜地走著,這庭院寧靜幽深,除了幾聲鳥鳴,幾乎再聽不見任何聲音。彎過一道長長的回廊,麵前是一池碧水,在上午的陽光中映出粼粼波光,池邊也有一棵榕樹,同樣茂密得遮天蔽日,似乎同山穀中湖邊那棵有相同的樹齡。


    一座四麵竹簾的亭子臨在池畔。


    百草有些怔仲,麵前的這些景色讓她想起初原的小木屋,其實是不同的,也並不是非常像,但是那種味道,那種寧靜,仿佛有著某種難以言述的相通的感覺。


    閩勝浩打開一扇門。


    裏麵漆黑,百草定了定神,緊跟著閩勝浩。屋裏居然有一條路,幽黑得像是地道,伸手不見五指,偶爾指尖碰到,竟是冰冷的壁石,沁著微寒的水汽。


    不知走了多久。


    眼前突然迸起萬千亮光!


    百草下意識用手背遮了一下,等終於能睜開眼睛,立刻看得呆掉了。


    麵前是一個山洞,無比巨大的山洞,山洞中有潺潺流水的小溪,洞壁上有一些壁畫,看起來有些眼熟。山洞上方有一個缺口,陽光如瀑布般奔湧下來,令山洞中充滿了金色的光芒!


    “弟子閩勝浩,與今次跆拳道暑期訓練營的最優勝女子營員戚百草,拜見雲嶽宗師。”閩勝浩深深彎腰行禮,聲音異常虔誠恭敬。


    百草連忙一同深躬行禮。


    山洞中並無聲音。


    等了片刻,還是沒有任何聲音,百草不解地微微側首看向閩勝浩,見他依舊斂聲靜氣,彎腰不起。順著他行禮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突然,她怔住了——


    從山洞上方直射而下的光芒中。


    竟似有一個身影!


    那身影似一片透明的水波,映在那片光芒中,又似自身便是一道光,是以隱在萬千道光芒間,再仔細看去,又仿佛,那身影平凡無奇,就隻是靜靜盤膝坐著,是太過寧靜了,於是如同空氣一般,融在金色的陽光裏。


    “請起。”


    光影中,聲音如靜靜的水汽,沒有倨傲,隻有寧靜溫和。百草聽得一怔,眼角看到閩勝浩已直起身,她便跟著站直身體,於是,她看到了傳說中的——


    雲嶽宗師。


    “你來自中國,是嗎?”


    雲嶽宗師靜聲問,百草怔怔地望著他,回答說:


    “是的。”


    “你的名字叫什麽?”


    “戚百草。”


    “這名字的含義是?”雲嶽宗師眼神靜靜地問。


    “父親說,神農嚐得百草去找尋真正的良藥,凡要做好一件事,必定付出辛苦和努力。”


    “嗯。”


    雲嶽宗師沉思片刻,稍後,對二人說:


    “作為最優勝營員的獲得者,我指導每人一天的時間。百草,你何時回國?”


    “明天。”百草回答。


    “好,那麽今天我先指導你。勝浩,你可以先回去了。”


    “是。”


    閩勝浩恭謹地離開。


    山洞中陽光極盛,百草怔怔地看著雲嶽宗師,雖然明知這樣很不禮貌,可是她的眼睛無法離開。不,那不是雲嶽宗師,那是……


    初原。


    雖然比初原要清臒很多,年長很多,雖然他的眼睛已蒼老,有著深深的孤寂,卻依然幹淨溫和,如同透過榕樹枝椏的星光。


    那會是很多年後的初原嗎……


    “先把你所有的腿法演練一遍。”


    雲嶽宗師靜聲說,仿佛對她怔怔的目光視若無睹。


    “……是!”


    深吸口氣,百草強迫自己不能再看,她走到山洞的寬闊地方,屏心靜氣,清叱一聲——


    “喝!”


    瀑布般的陽光中,百草雙拳握緊,全神貫注,從最基本的前踢、橫踢、側踢、後踢,到下劈、勾踢、後旋踢、推踢,雖然麵前並沒有對手,但每一次出腿她都命令自己用盡全力,將身前攻擊範圍內的空氣,視為一定要踢倒的目標!


    “喝——!”


    基本腿法習練完畢,她厲聲清叱,騰身而起!


    旋身進攻是她最喜歡的進攻方式。


    從基本腿法中演化出的旋身橫踢、旋身後踢、旋身雙飛,是她感覺最有力量的方式,她喜歡那種騰空而起的旋轉感覺,如同飛了起來,出腿時也會感覺更加有力!


    “喝——!”


    騰空的旋轉中,被攪動的氣流擦過她的麵頰,那一瞬,她旋身滯留在空中,陽光如此耀眼,如同昨夜湖麵上粼粼的波光。


    …………


    ……


    “……你,見過他嗎?”


    “沒有。”


    “……你想見他嗎?”


    初原似乎怔了怔,他抬起頭,望向遠處的湖麵,說:“見到他又能如何?不,我不想見他……”


    ……


    …………


    “喝——!”


    厲喝出聲,百草勒令自己不可以分神,旋身騰空,高高躍起,在空中的最高點,她再次高喝,用出雙飛三連踢!


    “啪!”


    第一踢!


    “啪!”


    第二踢!


    使用雙飛三連踢已有時日,她越來越能把握住節奏,不再是單單能夠踢出三腳,而且每一腳的力道、方向也似乎越來越能夠掌控!


    “啪——!”


    她向空中踢出第三腳!


    …………


    ……


    “哥,你會不會怪我……”


    前晚的圓月是金黃色,抬起頭,她能看到榕樹下的初原和恩秀,夜風將兩人的說話聲傳到她的耳旁。


    “我應該,至少安排你和父親見上一麵,”恩秀低低地說,“我也一直想讓父親見到你。”


    “沒關係,我並沒有想見他。”


    初原安慰她說。


    “父親是個寂寞的人,自我懂事以來,從沒有見父親開心過,”恩秀的聲音有些澀,“我常常覺得,父親應該是後悔的吧,如果能夠再選擇一次,他一定不會選擇留下來,不會跟我的母親生活在一起,也不會有我的出生。”


    “選擇留下,他必定已知道將會失去什麽,得到什麽。”初原默聲說,“如果當時選擇回國,他也許終其一生也無法在跆拳道上達到如今的成就。到那時,他或許也是會後悔的。”


    夜風輕輕地吹。


    “如果,父親當時知道,已經有了你呢?”恩秀的聲音微微摒住,“他還會那樣選擇嗎?”


    “……”


    初原似乎笑了笑,說:


    “你又怎麽知道,他當時並不知道已經有了我?故鄉和未婚妻都可以放棄,一個胎兒,並不足以動搖決心。”


    “不,不是這樣的……”恩秀掙紮地說,“那一年,我跑去找你那一次,偷偷去看了你的母親。她是那麽美麗,那麽溫柔的人,連我隻是看了她幾眼,就再也難以忘記。”


    “父親也一直難以忘記她吧……”恩秀的聲音低下去,“所以,即使我的母親將父親當做神,將她全部的生活奉獻給父親,父親心中卻沒有母親的位置。”


    榕樹的枝葉沙沙作響。


    初原似乎對恩秀低語了幾句什麽,被夜風吹得散落,等再能聽得清楚時,又是恩秀的聲音。


    “……第一次見到你,你在賽場上太迷人了,又英姿勃發,又出塵得像是中國神話裏的少年仙人,”恩秀輕笑著,“我得意極了,心想,啊,長得這麽好看啊,如果不是我的哥哥,我一定會愛上這個少年的。”


    遠遠的。


    她聽出初原似乎在微笑。


    “當時,我一眼就認出你是我的哥哥,因為你跟父親太像了!其實從麵容來講,你長得更像喻夫人,但是你比賽時的神采,比賽時眼中的光芒,跟父親一模一樣。”


    說著說著,恩秀歡快的聲音漸漸低落。


    “可是,我從未見過父親開心時的樣子,父親雖然溫和,但是始終是沉默著,是那麽孤獨,從不讓我和母親走進他的世界。”頓了頓,恩秀低聲說,“哥,我一直想讓父親知道你的存在,那樣,父親或許會快樂些。”


    初原沒有說話。


    “但是現在,哥,你真的來了,我卻又開始害怕,”恩秀的聲音裏有難以掩飾的擔憂,“父親是母親的生命,母親現在身體越來越差,我害怕……我害怕如果父親見到你,如果父親決定離開韓國,回到他的故鄉……那麽我的母親,她會不會無法承受……”


    “我是自私的人,”恩秀的聲音越來越低,“哥,對不起……”


    “你沒有錯,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就不要讓再它傷害更多的人。”月光從枝葉間靜靜灑落,初原的聲音溫和低沉,“能夠見到你,就已經很好。隔了這些年,你長大了,跆拳道練得更出色,長得更漂亮,思考事情也更加成熟,這樣我就放心了。”


    ……


    …………


    “喝——!”


    用盡全身力量踢出雙飛第三踢,百草大喝一聲,自空中落地。山洞的地麵長滿一種茵茵的小草,踩上去跟賽墊的感覺很像,她鬆開緊握的雙拳,調整呼吸,站好身體。


    “坐。”


    雲嶽宗師示意她坐到一片蒲團上。


    “是。”


    百草怔怔地盤膝坐下。


    如果她剛才還能勉力讓自己集中精神去習練腿法,那麽,此刻望著麵前這讓她感到又陌生又熟悉的雲嶽宗師,心中仿佛被堵滿了一樣,千頭萬緒,不知該如何是好。


    或許,就讓往事沉默下去吧。


    她覺得恩秀的考慮是有道理的,如果雲嶽宗師知道了,會不會打破現在的平靜,會不會影響到喻館主、喻夫人和恩秀的母親,會不會一切變得混亂起來。而且,她聽到了初原說,他不想去見。


    那麽,她也應該沉默才對。她早已明白,真相並非隻能帶來幸福,往往也會帶來痛苦。更何況,初原和恩秀都認為那樣最好,她又怎麽可以將事情弄糟呢?


    今天,她特意穿上了初原送她的這套道服。是不是,隻要她穿著這套道服盤膝坐在雲嶽宗師麵前,就可以相當於……


    可是。


    為什麽她的心中還是會生起一陣陣的痛。


    那是她在自欺欺人吧……


    “你可以靜下心嗎?”


    雲嶽宗師盤膝而坐,他望著百草,眼神寧靜,沒有一絲情緒。


    “……是。”


    百草漲紅了臉。


    “雖然在雙飛踢時,你有些分神,為跆拳道習練之大忌,但是你的腿法和力量依舊保持得不錯。”雲嶽宗師緩緩說,“從力量上講,你天生的身體素質不算最好,但是看來,你下了很多功夫,而且很聰明。在進攻的腿法上,你加上了旋身,因為騰空高度夠,速度快,旋身可以幫助你增加很多的力量。這是你的優勢。目前,你最主要的問題在於——”


    自山洞上方。


    陽光如金色瀑布般傾瀉而來。


    “你在聽嗎?”


    雲嶽宗師停下解說,眼神凝起,看著她。


    “我……”


    百草呆呆地望著麵前的這雙眼睛,盡管已染上了歲月的風霜,但是,是同樣的寧靜,在什麽情況下,都是同樣的溫和。她的心底湧出痛痛的澀意,有什麽在翻滾著、掙紮著。


    她知道那樣不可以!


    可是……


    可是……


    “……雲嶽宗師,”咬了咬嘴唇,百草握緊手指,又深呼吸了一口氣,“我想請求您……”


    ***   ***


    彎彎的山路。


    上午的陽光燦爛無比,照耀著漫山盛開的野花,從昌海道館的事務交接部出來,初?


    ?走在回宿舍庭院的路上。遠遠的,是那片湖,抬起頭,他望見了山頂上那棟古樸雅拙的庭院。


    百草應該正在那裏。


    想到這個,初原微微一笑,他半蹲下來,手指碰碰路邊一朵紫色的小雛菊,花瓣被陽光照得折射出光芒,就像她永遠明亮的那雙眼睛。


    他曾經以為,在離開的三年中,她已經離他越來越遠,身旁已經有了她喜歡的男生。他以為他可以平靜地看著她,哪怕令她開心難過的將是別人。


    可是,他高估了自己。


    他是那麽想在她的身邊,看著她小鹿般的眼睛怔怔地望著自己,看著她臉紅得連耳朵都變得紅彤彤,他喜歡她在比賽時英姿颯颯的模樣,也喜歡她平時忽然就開始呆呆怔怔的樣子。


    是三年前就開始喜歡的。


    還是後來才變得越來越喜歡的呢?


    他隻知道,同她在一起時,他的心會忽然砰砰地跳得有些緊張,有熱熱湧動的喜悅。當她羞澀地默認,劉海上那枚草莓發夾,是她喜歡的男生送的,他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她會喜歡這些雛菊吧。


    將路邊的紫色花朵小心翼翼地摘下來,初原的呼吸中滿是沁脾的清香,他以為他已經錯過了,而居然,還沒有錯過太多。


    昨晚湖邊的榕樹下……


    後來他竟如小男生一般,一晚輾轉沒有入眠。


    滿滿一捧的紫色雛菊,初原站起身,望著山頂那棟被雲霧淡淡繚繞的庭院。


    風一陣陣吹過。


    他又駐足在那裏,望了很久很久。


    那應該是與他並沒有什麽關係的一個人。他的出生,他的成長,那人分毫都沒有參與過。現在一切都很好,鬆柏道館裏,他的父親和母親生活得平靜幸福,他對那人並沒有太多的怨恨。


    手中的雛菊被風吹的晃動。


    初原默默看著它。


    他也並不想打擾那人的生活。隻是有時候,他會想,如果能遠遠地看那人一眼,知道那人長的是什麽模樣,也就足夠了。


    ***   ***


    滿是陽光的山洞中。


    “……雲嶽宗師,我想請求您,”百草鼓足勇氣,下定了決心,“聽我講一個故事……”


    雲嶽宗師表情平靜地說:


    “今天,我要指導你跆拳道,而非聽你講故事。”


    “我、我願意交換!”百草結結巴巴地說,緊張得臉漲紅了,“您不用指導我一天的時間,隻、隻要您願意聽我講完這個故事……對不起……”


    雲嶽宗師凝視她。


    山洞中如此安靜,細小的灰粒在萬千道陽光中飛旋。百草越來越緊張,她在想,雲嶽宗師會不會生氣,是會生氣的吧,她的請求是如此的荒唐,或許下一秒鍾,雲嶽宗師就會將她趕出去……


    她不想莽撞。


    可是,她無法忘記,自從踏入昌海道館,初原的神情中那抹讓人無法忽略的寂寞的氣息。好幾次她都見到,初原久久地坐在湖邊的榕樹下,久久地望著湖麵出神……


    “請講。”


    雲嶽宗師平靜地說。


    胸口屏住的那口氣緩緩鬆開,百草鎮定一下,努力想著應該怎麽說:“這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從小在全勝道館長大,十四歲的時候,到了鬆柏道館……”她忐忑地望了眼雲嶽宗師,從他麵容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鬆柏道館很美,裏麵種了很多樹,其中也有一棵大榕樹,比昌海道館裏的榕樹還要茂密一些……”


    雲嶽宗師眼神寧淡。


    “……我很喜歡鬆柏道館,道館裏的人都很好。我認識了曉螢,她很可愛,若白師兄,他雖然不愛說話,但是對人非常非常好,亦楓師兄,他很喜歡睡懶覺……”低下頭,她不敢再看雲嶽宗師,“……還有,還有初原師兄……”


    “……初原師兄以前也習練跆拳道,他非常非常出色,雖然我並沒有看過他比賽,可是所有看過的人都說,初原師兄很棒,比現在的廷皓前輩還要出色……”怔怔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後來,初原師兄沒有再練了,他考入了醫科大學,學業也是非常出色,所以被交換去美國學習了三年,往後,他會成為了不起的醫生……”


    山洞裏,她的聲音漸漸停下。


    異常靜寂。


    隻頓了一秒,她已如夢初醒地反應過來,急忙地說:


    “我說這些是因為……是因為……初原師兄就住在離那棵榕樹不遠的地方。他建了一座小木屋,四周還有溪水緩緩流淌……那裏景色很美,我平時練功累了,或者心裏有什麽解不開的事情,就會站在小路上,遠遠望著那裏……”


    “這次來到昌海道館,發覺這裏的景色也很美……”終於圓過了剛才那些話,她的手心微微出汗,“……初原師兄、若白師兄、亦楓師兄、曉螢也都覺得這裏很美……明天我們就要回國了,我們在這裏的日子很開心……”


    “……這就是我的故事,我……我講完了……”


    腦子裏依舊懵懵的有些空白,雙手扶地,她俯下身去,深深行了一個禮。


    “謝謝您,雲嶽宗師。”


    山洞中靜無聲息。


    良久,百草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她一動不動,直到雲嶽宗師聲音無波地說:


    “你出去吧。”


    ***   ***


    退出山洞,走過那條黑暗的陰涼潮濕的隧道,眼前的光亮讓百草微微閉了下眼睛。憑著記憶穿過那條長長的回廊,向外走去,她心中亂亂的,腦中也亂亂的。她已記不得自己究竟都說了些什麽,有沒有把事情弄糟,又或者她隻是胡言亂語了很多,雲嶽宗師根本不會聽懂。


    是的。


    雲嶽宗師是不會聽懂的。


    因為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她隻是說了亂糟糟的一堆話,怔怔地走著,她希望自己沒有闖禍。師父說,她總是太衝動,要學會克製。這一次,她又衝動了,是嗎?


    “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


    肩膀被人用力地握住,她一楞,眼前的雲霧散開,發現自己竟已走出院門之外,若白正焦急地看著她。


    “……”


    她呆呆地看著他,不敢說話。


    “你是要拿些東西,然後再回去嗎?”若白皺眉問,“需要拿什麽,我幫你送進去,你趕快回去多聆聽雲嶽宗師的指導。”


    “……”


    嘴唇有些發幹,她囁嚅著說:


    “……已經結束了。”


    “什麽?”若白沒聽清。


    “……已經結束了,所以我出來了。”


    百草低下頭,有些手足無措。若白定定地凝視了她兩秒鍾,然後霍然回身,朝庭院裏走。


    “若白師兄,你做什麽?”


    她急忙追上去。


    “約好是一整天的時間,也許雲嶽宗師誤解了,我去向他說明。”若白聲音微沉,頭也不回地說。


    “不是的!”


    從身後抓住他的手臂,她的臉漲紅了,結結巴巴地說:


    “……是……是我提出來的……”


    若白的身體僵住。


    他慢慢轉過身,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你說什麽?”


    “……我……我對雲嶽宗師說……”她不安極了,“……我想給他講個故事,他不用指導我一整天……”


    “什麽故事?”若白皺眉。


    搖搖頭,百草麵紅耳赤地說:


    “我不能講。”


    若白緊緊盯住她:


    “你沒有在開玩笑?”


    “沒有。”


    她不安得有點無法呼吸。


    夏日的風從兩人之間吹過,若白沉默地看著她,高高的身影將她完全籠罩住。她越來越害怕,背脊的冷汗一點點沁出來,這種恐懼甚至超過了剛才麵對雲嶽宗師。


    若白眼神嚴厲地問: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是的。”


    “那個故事,要比雲嶽宗師的指導更加重要?!”


    “……我……我不知道,”她咬了咬嘴唇,慌亂地搖搖頭,“……我覺得,可能我做了一件傻事……但是……但是……”


    若白閉了閉眼睛。


    他的嘴唇微微有些蒼白。


    “知道了。”


    轉過身,若白沉默著,沒有再對她說什麽,他走出院門,走上回去的山路。


    漫山的野花。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


    默默地跟在若白身後,望著他的背影,百草心中惶恐。


    ***   ***


    窗前,初原將紫色的小雛菊插進玻璃瓶,陽光中,花朵燦爛地開著。院門一響,他看到若白和百草回來了。


    若白徑直走回房間。


    百草呆呆地站在庭院中央,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樣。


    “你闖禍了?”


    小雛菊擺放在窗台上,初原溫和地問,見她嗯了一聲,呆呆地垂下頭,他笑了笑,說:


    “需要我去幫你求情嗎?”


    “……”


    百草難過地搖搖頭。沒用的,若白師兄一定是很生氣很生氣,或許,再也不會理她了。


    “咚、咚。”


    歎息一聲,初原從房間走出來。他拉起她,不理會她驚恐的掙紮,敲響若白的房門。


    “如果你不理她,她會在這裏站一整天的。”初原無奈地笑著,將她推向站在門口的若白,說,“不如你好好罵罵她,或者幹脆揍她一頓,無論怎樣,讓師兄生氣都是不對的。”


    若白沉默。


    他看了看百草,她一句話不敢說,低著頭,身體微微發顫,就像做了錯事後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沒有生氣。”若白淡淡說。


    百草驚愕地抬頭。


    “你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既然這樣做,就有你的道理,”若白凝視她,“上次是因為你的師父,這次又是因為什麽,我不想知道。”


    頓了頓,若白淡漠地繼續說:


    “對你而言,總是有一些事情,比跆拳道更為重要。我非常痛心你失去被雲嶽宗師指導的機會,但是,你有這樣選擇的權利。”


    “若白師兄……”


    聽完這些,百草卻更加慌亂。


    “我沒有生氣。”


    打斷她,若白淡淡地又重複了一遍,看了看她依舊顯得不安的麵容,又看了看站在她身邊的初原,他垂下目光,說:


    “你們出去玩吧。”


    “……?”


    百草覺得自己聽錯了。


    “明天就要回國,既然空出了時間,你和初原出去玩吧。”若白反手準備關門。


    “我們一起去。”


    初原急忙按住房門。


    “不了,我還有事。”將房門關上之前,若白最後看一眼百草,皺眉說,“別玩太瘋,明天回國以後要開始恢複訓練。”


    “可以放心了嗎?”


    見百草還在望著若白的房門發呆,初原揉揉她的頭發,將那束插在玻璃瓶中的雛菊花遞到她的手中,溫聲說:


    “這是送你的。”


    燦爛盛開的紫色小雛菊,像是閃耀著陽光的笑容,百草呆住,反應不過來地說:“送我的?”


    初原笑著說:


    “難道隻許廷皓送花,就不許我送?”


    “……”


    百草更加呆住。


    “好了,”陽光中,初原低咳一聲,“想去哪裏玩?”


    “可是,”她還是不安,目光看向緊閉的房門,“若白師兄真的不生氣了嗎?我……我想我還是應該留在這裏,萬一若白師兄……”


    “走吧,那就讓我決定好了。”


    失笑地搖搖頭,初原牽起她的手,拉著仍舊掙紮的她向院門走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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