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引發情緒震蕩的都不是什麽撕心裂肺的質問、哭喊聲,而是瑣碎尋常的生活畫麵。


    從昨晚開始就過分平靜,一點點累積下來的疼痛感到此時才爆發。易轍咬著牙撇過頭,忽然想到,他要等這趟列車駛到北京,然後再換乘北京到c市的火車,可能即便到了家,也還在小區的樓底下偷偷等一會兒,才有可能見到許唐成。


    他覺得這火車還是走得太慢、太慢了些——他很想現在就能抱抱他,在他還沒起床,睡眼惺忪的時候。


    易轍閉著眼睛低下頭,好半天,突然小聲對著電話說了一句:“我餓了。”


    “嗯?”那端,許唐成很敏感地察覺到了易轍的不對勁,很快問,“你怎麽了?”


    因為喉嚨裏很沒出息地哽住了,易轍將唇緊緊抿著,一時間沒能出聲。


    “易轍。”許唐成叫了他一聲,此時他的聲音已是完全清醒,略帶急促。或許是隔著電話,聽到了一些車廂裏的聲音,他問:“你在哪兒?”


    “我在火車上。”喉結動了動,易轍又重複,“我在火車上。先回北京,然後回c市。”


    他在如今的局麵下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的出現,害得局麵更糟。所以在說完這些後,他又問:“我想回去找你,可以麽?”


    “可以。”許唐成沒問他為什麽會提前一天出現在回京的火車上,知道易轍是平安的,而且正在平安地回來,他便緩下了心情,“不過,好巧,我已經在北京了。”


    易轍愣住:“嗯?”


    “我在北京的家裏,昨天回來的,”許唐成笑著說,“你能不能別問我為什麽。”


    大概猜到了一些,易轍很艱難地扯了扯嘴角,低低頭,道:“好。”


    “注意安全,”許唐成說,“等你回家。”


    中午,列車到站。


    易轍隨著人流往出站口的方向走,剛剛通過閘機,身邊忽然起了一陣躁亂,在易轍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個女孩子被推倒在地,一聲尖叫後,她大喊:“他偷了我錢包!”


    易轍隻瞥見了一個拚命扒開人群向前逃的身影,幾乎沒有猶豫,他就拔腿追了過去。那小偷很能跑,若是平時,易轍當然是沒在怕的,不過今天他本就不舒服,又餓到沒力氣,突然跑起來時,眼前都因為缺氧黑了一下。但也不知道心裏是發了什麽狠,扛過那一陣昏黑之後,易轍就像是一個上緊了發條的機器人,也不說話也不喊,隻麻木地用盡全身的力氣,死盯著那小偷,咬牙一路緊追。


    那個小偷回頭看了他兩眼,約是被追得惱,最後竟然將女孩兒的錢夾一甩,朝著易轍砸了過來。易轍下意識地偏頭躲了過去,但耳朵上還是被刮了一下,立時就感覺到了疼痛。


    小偷也沒了力氣,易轍又拚了命加快了幾步,伸手一拽,將前麵一直在逃的人拽了個踉蹌。


    “操`你媽有病啊!”那小偷揮著膀子使勁掙紮,還插空用胳膊肘給了易轍的腰兩下,易轍手上轉了個圈,用胳膊鎖住他的脖子,逼得他不得不向後弓著身子,背靠在自己身上。


    他在剛剛停下來的時候胃裏就已經翻江倒海地一陣惡心,被這人下狠手襲了兩下,喉嚨裏的血腥味更重。身體不舒坦,自然脾氣也是不怎麽好的,被勒著的人一直不老實,易轍沒了耐心,正抬腿要教訓,忽然瞥見正朝這邊跑過來的警察。易轍頓了頓,把腿放下了。


    隻是,看見警察來了,小偷可沒有這麽平靜。從準備打人到放棄,易轍就走了那麽兩秒鍾的神,卻聽見一聲布料裂開的聲響。


    “把刀放下!”


    跑在前麵的年輕警察大喝了一聲,易轍低頭,這才看見自己被割破了的袖子。


    冬天的衣服厚,這一刀沒有傷及皮肉,隻連累了撲簌而出的羽絨,散在北風中,雪片一般。


    衣服破了。


    有路過的女孩在小聲驚呼,易轍倉皇抬頭,腦袋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塌了,發出巨大的醫生響,震得他耳鳴。


    許唐成送他的第一件羽絨服,他足足穿了三年。後來許唐成說這件實在有些舊了,堅持又給他買了一件,新買的還是黑色,半長的款式,隻是易轍早已養成了習慣,若是自己出門,還是堅持要穿這一件舊的。


    對於具有象征性的東西,或多或少,每個人都會有些依戀,更何況,這件衣服於易轍而言,不止是什麽信念,也不止是什麽精神寄托。


    許唐成說得沒錯,這件羽絨服真的很舊了。鎖絨不牢固,外麵的阻隔一破,大片大片的羽絨都被掀了出來。


    易轍有些慌,忙抬手捂住袖子上的那條口子。


    “您好,”一旁不知何時站了一位警察,“非常感謝您,您胳膊受傷了沒有?要不要去醫院看一下?”


    易轍急促喘息著,好半天,才想明白自己聽到的到底是什麽話。他顧不上回答,隻搖了搖頭,便轉身要走。


    “哎,同誌。”那警察笑著叫住他,“抱歉啊,還得耽誤您點時間,您得跟我們回派出所做個筆錄。”


    派出所……


    筆錄……


    易轍試圖將腦海裏那些曾經不愉快的過往揮去,可再怎麽嚐試都是徒勞。他仿佛又看見了那間小屋子,不僅桌上有灰,連空氣都是灰撲撲的。他和許唐成挨著坐著,許唐成沒有罵他,沒有責怪他,隻是說他很擔心,隻是問他:“要道歉麽?”


    像是山穀裏裂出一道驚雷,回憶往事,易轍才突然發現,他的那聲“不”,好像正是一切不好的事的開端。


    他天真愚蠢,錯把魯莽當勇敢。


    如果說昨晚易遠誌的話使得他明白,這麽多年,他不過是活在自已對於所謂親情的臆想中,那麽此時此刻,他便是明白了他對許唐成的食言。


    從他們還沒有在一起的時候,他就想要保護他,可他其實根本沒有做到。他對於困難沒有感知,他不了解現實,看不清人心,一腔孤勇,卻與現實格格不入。


    如今想來,更多的時候,其實是許唐成在處理著各種麻煩,包括由他引起的。也是許唐成一直在謀劃著他們更為長久現實的未來,甚至,他還在不計犧牲,支持著他格格不入的勇敢。


    在等待回答的警察不知眼前這個男生為什麽突然紅了眼睛,他趕緊問:“同誌你是受傷了麽?”


    手上完全沒了力氣,易轍已經捂不住胳膊上被割破的地方,頹然垂下了手。


    人的成長很奇怪,在這麽一個和成長著實無關,也沒有他愛的人的場景下,易轍卻忽然懂得了現實。


    “我不去做筆錄。”他後退一步,說。


    “這……”


    風卷了浪頭蓋過來,再加上易轍的動作,方才歇下去的紛飛景象以更加恢弘的姿態回歸。易轍眼睜睜看著從袖上那道口子湧出更多白花花的羽絨,成團成簇,像是迫不及待,要離他而去。


    “易轍!”


    忽然聽見熟悉的聲音,易轍在愣怔後回頭,想確認自己是幻聽了。


    等候進站的人太多,車站臨時增開了新的檢票入站口。廣播聲還未響過一遍,已經有大批排在隊伍末尾的人朝那個很快排上了隊的窗口奔跑而去。


    周圍環境動蕩得厲害,但隔著飄飄揚揚的白色羽絨,易轍分明看見了正望著他的許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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