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動。”他伸出手,將這一小截有些頑固的頭發捏到手指間,然後拂到地上。


    走出理發店,已經是晚上九點鍾,這個時間卻還不停地有人進到店裏,甚至還有女生是要燙發的。許唐成告訴易轍,通常年前這幾天,理發店都會開到很晚,與之相對的,正月裏幾乎相當於理發師的一個假期。


    哪怕隻是一個不知什麽時候流傳起來、隻為避開個諧音的民俗說法,卻也是易轍第一次體會這樣帶了些儀式感的事情。


    “剪完頭發,也算辭了舊。”走到一個路口,許唐成看著麵前的紅燈,問易轍,“你知道什麽是辭舊吧?”


    易轍點了點頭。辭舊迎新嘛。


    許唐成卻還是沒停下口中的話,甚至還掏了掏兜,給易轍遞了一支煙。


    一根煙被彈出煙盒,他忽然看著易轍笑了一聲:“我沒有軟包中華。”


    這明顯的揶揄,讓易轍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他複雜著眼神回視麵前的人,見他笑得更開。


    “辭舊,意思是這一年就算有再多亂七八糟的事,剛才都已經剪掉了。”


    打火機亮出了火苗,許唐成湊過來,給易轍和自己都點燃了煙。兩個人各吸了一口,許唐成吐出一個煙圈,抬起頭看著頭頂。


    易轍也隨著他抬頭。


    夜空烏黑,但是另一種明闊高遠。


    “明年是全新的一年。”許唐成說。


    第十四章


    那天晚上回去,許唐成發現奶奶竟然還沒睡。臥室的門留了一條縫,漏出窄窄的一束光。


    他推門進去,看到一個戴著花鏡的側影,手上一牽一引,來來回回,布滿皺與繭的拇指上套著一枚頂針,反著星點的亮。


    見他進來,奶奶抬頭,隔著鏡片瞅了他一眼,便立即笑開:“回來了啊。”


    “嗯。”


    許唐成蹲下來,看她用彩線將一片圓形的布料縫到一小塊已經繡了許多紋樣的布上。布的形狀有些奇怪,看上去有一定的厚度,他將頭轉了個方向,歪著腦袋,仔細去辨認那塊布上的圖案。


    好像,是某個還沒有眼睛的小動物。


    “在做什麽?”他溫聲問。


    “虎頭鞋。”奶奶悠悠答著,慢慢將手裏的東西展開,給他看,“好看嗎?”


    許唐成點點頭。


    見他看得認真,像是喜歡,奶奶便又從一旁的一個塑料袋裏,掏出了一隻已經上好虎臉的鞋麵,遞給他。


    許唐成還是第一次見這種東西。


    手裏的虎頭鞋麵精致得很,一雙大眼睛,還有兩隻翹起來的耳朵,甚至連那兩撮七彩的虎須,都過分可愛。他伸出手,輕輕捋了捋一撮彩線,喃喃重複:“虎頭鞋?”


    奶奶低著頭,在將銀針穿進布麵的同時,念了一段順口溜:“虎頭鞋,穿虎頭,走路穩,跑得快,趕走妖魔好威風。”


    老人的語調緩慢低沉,像是電影裏悠遠的背景樂,伴隨的畫麵,是一個小孩子搖搖晃晃學步的長鏡頭。


    “小孩子穿虎頭鞋,驅魔辟邪,平平安安。而且這樣的鞋不捂腳、也不打滑,孩子學走路的時候穿著最舒服。”


    “是嗎?”又將手裏的虎頭鞋麵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許唐成才仰著臉笑說,“真好看,這是給哪個小孩兒做的?”


    奶奶手上的動作沒停,又瞄了他一眼,卻說了一個讓許唐成愣住的答案。


    “你家孩子。”


    捏著小小的虎臉,許唐成的下巴抖了一下,難以置信般反問:“我家?”


    “對啊。”奶奶被他的反應逗笑,額上的皺紋都變得舒展,“你們一人兩雙鞋,兩條棉褲,這是你的,做完你的做唐蹊的。”


    “這麽早就給我家孩子做麽?”啞然過後,許唐成舉高了手,用鞋麵擋住自己的眼睛,笑,“這還沒個影呢。”


    奶奶繡好了一隻虎眼睛,剪斷了連著的線。她一隻手舉遠了鞋麵,眯著眼睛,左右瞧瞧,月是在看繡得怎樣。瞧過後,滿意了,才說:“不早,怕我以後做不動了。”


    “怎麽會。”


    “怎麽不會,”奶奶將花鏡取下,揉了揉眼睛。許唐成注意到,一雙被褶皺爬滿了的眼角已經泛紅,眼底也布滿了紅血絲。


    蒼老的痕跡,總是無孔不入。


    “我這眼啊,一年比一年花,人老了,就哪哪都不行了,說不定哪天,就真的瞎了,到時候還怎麽做?”


    奶奶笑嗬嗬地又拿起了一個黑色的圓片,將針和線都遞給許唐成。許唐成無聲地接過來,迎著燈光,很快穿好,又遞回。


    “再說了,我指不定能不能看見你的乖娃呢。”


    許唐成皺皺眉,將尚未收回的手覆到奶奶的膝蓋上,輕拍兩下,輕聲責怪:“別亂說。”


    “哪是亂說,這種事啊……”奶奶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下了第一針,“說不好啊。”


    許唐成立時正色,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朝前伸了伸腦袋,由下至上看著奶奶:“是我媽讓您來當說客的吧,她自己催我不夠,還拉了您來?”


    奶奶聽了,笑得燦。


    “我不催你,我的寶貝孫子還能找不到媳婦?長得這麽俊,不愁的。”說到這,奶奶“喲”了一聲,朝許唐成湊近了腦袋,“剪頭發了啊。”


    “嗯,”許唐成向兩邊各轉了轉頭,咧開嘴問,“好看嗎?”


    “好看。”奶奶的手上繭子太多了,又因年邁,皮膚幹枯,蹭到許唐成的耳廓時,都是並不柔軟、艱澀磨人的觸感。


    她摸著許唐成的腦袋端詳了好一會兒,說:“剪什麽樣的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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