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實在忍不住了,一步一步地向他走過去,陡地伸出了雙臂,將他攔腰抱佐,他不再旋轉,但是拚命地掙紮著。


    葉家祺掙紮的力道極大,但是我抱住他的力道,卻也不小,我下定決心要將他抱住,我使出了最大的力量!


    於是,我們兩個人的身子,就在他的書房之中,撞來撞去,我們幾乎撞倒了一切陳設,發出驚人之極的聲音來,在書房外麵,也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葉家的男工,最後,葉老太太也來了。


    我一麵抱著葉家祺,一麵叫道:“老太太,我會令他安靜下來,我會令他安靜下來。”


    葉老太太也不說什麽,隻是哭。做母親的,除了哭之外,還有什麽別的法子?


    我抱著葉家祺,和葉家祺在房間中足足鬧了半小時,葉家祺才軟了下來,他軟倒在我的身上,一動也不動。看他的樣子,他像是一具機器,燃料突然用罄了一樣,我用腳踢起一張椅子來,將葉家祺放了下來。


    葉老太太急急忙忙地想進來看他,但是卻被我阻住了,我道:“老太太,他現在沒有事了,我想讓他靜一靜,你們都離他遠些,讓我一個人陪著,或者,會在他口中問出些名堂來的。”


    葉老太太垂著淚走了開去,一幹男傭人也都歎息著,散了開去。


    我關好了門,轉過身來,看到葉家祺像死了一樣躺在椅子上,汗珠還在不斷地湧出來。


    我也一樣滿頭大汗,我抹了抹汗,這才有機會打量他的書房。


    他的書房是我最熟悉的地方,當我們兩人,都迷於鬥蟋蟀之際,他的書房中,便全是各種各樣的蟋蟀罐;當我們兩人,迷於做模型飛機時,他的書房中,便全是飛機材料和丙酮的氣味,可是這時,當我打量他的書房時,卻發現和我兩年前離開時不同了。


    這時,書房中的好幾個架子,全部跌倒在地上,架上東西,也散落了一地,那些東西,全是我以前未曾見過的,那全是動物和植物的標本。


    許多浸有動物標本的玻璃瓶打碎之後,甲醛流了出來,發出難聞的氣味,然而,那種難聞的氣味,比起有些標本的醜惡來,那簡直不算怎麽一回事了。


    就在我足尖之前,有一條大蜈蚣的標本,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麽大的蜈蚣,它足有兩尺長,背上紅藍交界,顏色鮮明,身體的兩旁全是腳。看到了之後,令人不期而然地感到全身肌肉在收縮,可是,比起那幾隻蜘蛛來,我卻又寧願選擇那蜈蚣了。


    那幾隻蜘蛛,大小不同,最大的一隻,足足有拳頭般大,足上有著一寸來長的暗紅色的長毛,還有一隻蜘蛛,背部的花紋,十足是一個人的臉孔。


    我自然知道葉家祺在大學中讀的是生物,讀生物的人,自然要搜集各種各樣標本,但是,他究竟是從什麽地方,找到這許多可怕的東西的呢?


    當我在慢慢地打量著他書房中這許多標本之際,他開始呻吟。


    我繞過了那條大蜈蚣,來到了他的麵前。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望了望我,又望著書房中淩亂的情形,苦笑了一下:“我剛才有點失常,是不是?”


    我並沒有回答他,如果剛才他那樣,隻算是“失常”的話,那麽,什麽樣的人才算瘋狂呢?


    我的不出聲,分明使他十分不快,他道:“你這樣望著我幹什麽?每一個人都有情緒激動的時候,這又有什麽奇怪的!”


    我不知對一個有著間歇性神經失常的人(當時我如此肯定),是不是應該直截地向他指出這一點,但是我卻感到,葉家祺像是知道自己的失常,而且,他還竭力地在掩飾著他的失常!


    這種明知自己有錯,但是卻還要不住掩飾的行為,我最討厭,我一聲冷笑:“家祺,你不是激動,你是神經失常!”


    葉家祺猛地站了起來;“胡說,胡說!”


    我冷冷地道:“你剛才差一點將我捏死!這是由於你情緒激動麽?還有,前幾天,你到王家去,操著刀,還砍傷了人,這也是情緒激動麽?”


    在我毫不客氣地指責著他的時候,他的眼球亂轉著,葉家祺從來就是一個十分誠實的人,可是這時的神情,卻十足是一個被捉住了的待審的小偷。


    等到我講完,他突然低下頭去,而且,用手捧住了自己的頭,喘著氣:“不會的,不會的,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


    他說“不會的”,那分明是他抵賴,這令得我十分生氣。但是,他又說“我不相信”,這又是什麽意思呢?這實在令我心中起疑。


    我拉了一張椅子,在他的對麵,坐了下來,道:“家祺,我們還是好朋友,是不?”


    “這是什麽話,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那就是了,家祺,你如今有麻煩了,很大的麻煩,你立刻和我坐夜車到上海去,我認識幾個第一流的精神病專家——”


    我還未曾講完,葉家祺已然叫了起采,道:“別說了,我不要什麽精神病專家,我沒有病,我根本沒有病,我告訴你,我是一個正常人!”


    葉家祺說他是一個正常的人,但是我卻可以肯定他絕不正常!


    我搖頭著:“家祺,你這樣諱疾忌醫,對你實在沒有好處的。”


    葉家祺尖聲叫了起來:“我沒有病。”


    我也尖聲道:“好的,你沒有病,那麽我問你,你為什麽操刀殺人?”


    葉家祺轉過頭去,我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但是我卻聽得他在不住地喘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斯理,我疲倦了,我要睡了!”


    他竟然對我下起逐客令來了!


    這實在使我又是生氣,又是難過,我道:“好,今夜你休息,可是明天,我綁也要將你綁到上海去!”


    我大踏步地走出了他的書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我才一走出來,幾個男傭人便悄聲問我:“大少爺怎麽了?”


    我向他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不要出聲,然後,我躡手躡足地來到窗前,向裏麵偷窺。


    隻見葉家祺仍然呆若木雞地坐在椅上,過了好久,直到我彎著的身子,已然覺得腰酸背疼了,我才看到他站了起來,他站了起來之後,行動卻沒有什麽異樣,隻見他將倒了的標本架扶起來,又將跌在地上的東西,一件一件,拾了起來重新放好。


    我仍然在外麵注意著他的行動,他將可以拾起來的東西,都拾了起來之後,坐在書桌前,雙手支著頭,又坐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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