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子樓位於鬱瀾江下遊,卻不似辛家堡或少意盟那樣臨江。它在鬱瀾江的支流上。


    也因為是支流,水流並不湍急,兩岸風景秀美,草樹叢生。


    沈光明一路上都四處眺望,卻不見有任何似樓的建築。原先那馬受不了兩人的體重,唐鷗在路上又買了一匹,依依不舍地與沈光明分騎。馬兒在溪邊吃水,尾巴甩來甩去。沈光明洗了頭臉,問唐鷗:“還有多遠?”


    “過了這座山就是了。”唐鷗笑道,“你見了一定會很吃驚。傑子樓聲名遠播,不僅因為田苦家裏幾代人苦心孤詣地經營,更是因為傑子樓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工程。”


    沈光明心中冷笑,麵上也冷笑:“哼!”


    兩人在路上走走玩玩,已耽擱了兩個多月功夫。唐鷗恨不能將自己見過的好地方都給沈光明見識,沈光明也恨不能把自己所知的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展示給唐鷗看。反正大哥不到,田苦也不敢娶沈晴,沈光明樂得拖他時辰。兩人回子蘊峰上喂雞種樹,又在鎮子裏過了個熱鬧的新年,不趕時間也沒有急事,過得非常開心。


    等唐鷗慢悠悠地幫沈光明把腳也洗了,日頭已經漸漸偏西。


    “走了吧?”唐鷗問他,順手往他臉上彈了一串水。


    沈光明躲閃不及以至差點吃下去,大怒:“你剛洗了腳!”


    “你自己的腳,怕什麽。”唐鷗起身踢他屁股,“走了走了,你素來拖拉。”


    兩人整理行裝,很快上路。翻過這座山嶺後道路突然變陡。沈光明騎在馬上,馬站在林間,可他把眼睛都看疼了,也還是沒看出來哪兒有樓。


    “田混蛋的樓呢?被雷劈了?”他幸災樂禍地問唐鷗,隨即想起沈晴也在那裏,臉色一變,“不不不,我呸!說的什麽話……”


    唐鷗騎馬走在他前麵,帶他拐過幾個道,隻見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處極寬極深的峽穀。


    峽穀裏頭,密密地矗立著無數樓宇。


    “這就是傑子樓。”唐鷗指著峽穀中的建築對沈光明說,“傑子樓不是指一棟樓,而是你在這個峽穀裏能看到的所有建築。但是它們確確實實就是一棟樓,相互聯係,不可分割。”


    沈光明呆了半晌,唐鷗牽著他韁繩,帶著他慢慢往下走。


    越是走近,越覺得峽穀深不可測,也越覺得眼前仿似一個巨大城鎮。這城鎮儼然一個整體,沒有街巷、沒有分割,樓群密密麻麻,隨意抬頭便能見到廊上窗邊有人好奇地探頭出來,看著這兩位陌生訪客。


    人聲風聲混雜,群鳥驚飛,而穀底青煙繚繞,鍾鳴從四角隱隱傳來。


    道路並不直通穀底,沈光明與唐鷗都下了馬,隻見眼前是一片開闊的石頭平台,走入平台便看到平台一側的粗糲山壁上是遒勁有力的狂草:傑子樓。


    筆力狂放,意味不絕。沈光明不懂書法,也覺得這三個字令人心馳神往,不禁盯著仔細地瞧。


    “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劍法刀法?”他問唐鷗,“戲文和話本裏都是這樣說的。”


    他話音剛落,身邊就有一個陌生聲音回答道:“是的。這三個字是我祖父以內力……”


    沈光明猛地回頭。


    在他身後的正是田苦,正滿臉笑容地想為他解說,不料他回頭太猛,不禁嚇了一跳。


    沈光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田苦。


    當日在辛家堡裏第一次見到田苦,沈光明並未將他放在心上。田苦當時身邊有司馬鳳和遲夜白,堂上又有辛暮雲和照虛,個個都比他好看,沈光明差點連他模樣都想不起來。不過此時再認真瞧,田苦麵目俊朗,就這一點也基本合了沈光明的意。


    他瞧瞧田苦,又瞧瞧唐鷗,嘿地笑了一聲——還是差了些。


    田苦被他這樣子弄得很糊塗,不由得朝唐鷗投去求救眼神。


    唐鷗與田苦相識,知道他為人認真性情老實,不會趁人之危去騙沈晴,是個可靠的人。想罷拉著沈光明,讓他站到田苦麵前,禮貌一點兒。


    三人正式見過了,田苦讓人牽馬離開,轉身帶兩人走入傑子樓。


    傑子樓結構複雜,雜糅了多派建築的特點,其中暗含無數密道機關,因而這連綿一片的三百多棟房子,全基於一個地基,也全用通道、閣樓、地道等連接起來,形成一個渾然整體。田苦給兩人介紹傑子樓的內裏關竅,冷不防被沈光明打斷了。


    “三百多棟房子?”沈光明詫異道,“真有錢。”


    唐鷗:“……”


    沈光明:“你家底究竟多少,說一聲,我心裏也好有個數。”


    田苦坦白道:“這個我著實不清楚,都是我父母管。我隻管理傑子樓的其他事務,就這三百多棟房子裏的東西,已夠我研究一輩子了。”


    沈光明很欽佩有學問的人,但怎麽看田苦怎麽不順眼,從鼻子裏噴出個氣兒來。


    “不過沈晴來了之後,我著實輕鬆許多。”田苦溫和笑道,“她的記憶力也很好,我們特別聊得來。”


    他剛剛說完,便見到沈光明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大步往前走了。


    田苦:“???”


    他再次茫然,隻能看向唐鷗。


    唐鷗以口型告知他:暫時不要在他麵前提沈晴的名字。


    這邊正無聲交流,那邊突然哢噠一聲脆響。


    兩人抬頭,看到沈光明以一個奇怪姿勢跪在地上,一條腿踏穿了地板。


    “啊啊。”田苦冷汗都要冒出來了,“大哥,對不起!這兒有個機關的,你瞧這個標誌,這個標誌就說明地上有……”


    “誰他媽是你大哥啊!”沈光明怒吼,“唐鷗!”


    唐鷗忍著笑走過來,幫著他從機關裏掙脫。


    沈光明:“卡著呢,別拔!”


    唐鷗:“你罵我做甚,不高興就罵你妹夫。”


    沈光明:“……”


    他深吸一口氣,正要衝著田苦再吼幾聲,忽聽頭頂一聲清脆的“大哥”,隨即穿著竹青色綢裙的沈晴翻過上麵的欄杆,直接跳了下來。


    沈光明立刻將嘴邊的話全都吞進了肚子裏,下一刻便被沈晴抱了個滿懷。


    “你真的沒死呀!”沈晴狠狠捶他的背,“田苦跟我說,你被賣到狄人那邊當奴隸,後來是唐大哥把你救回來的。”


    沈光明從她懷裏掙出來,有些不好意思:“別抱來抱去,你是大姑娘了。”


    沈晴卻再次抱上來:“怕什麽,你是我大哥,我是你妹子。哥,我真想你。”


    “哥也想你,你吃苦了。”沈光明輕聲道,“但你先讓哥從這什麽勞什子機關裏出來行麽?”


    沈晴:“行行行。”


    她彎腰將手從縫隙中探入地板,也不知扳動了什麽機關,隻聽得幾聲極細微的響聲,那機關哢哢哢地就散開了。


    沈光明又驚又喜:“你還懂破機關了啊?”


    “對呀。”沈晴說,“跟田苦學的。”


    她回頭瞧田苦,田苦也瞧著她。兩人都笑了笑,田苦眼裏盡是欣賞和喜愛。


    沈光明:“……”


    唐鷗將他從坑裏拖出來,沈光明抱著他胳膊說唐大俠咱們還是離開吧,我妹子帶不走了。


    沈晴與田苦說了幾句話,便帶著沈光明和唐鷗曲裏拐彎地往傑子樓裏走。


    “咱們出去說話。”


    沈光明繞得頭暈:“出去?這不是越走越裏麵了麽?”


    話音剛落,三人穿過一道木門,外頭赫然是一處庭院。


    沈光明看不懂,也懶得懂,拉著沈晴坐下來就問她的情況。


    少意盟大火之後沈晴就被林少意等人送到了傑子樓來。此舉一是為了保護她,二是為了複原少意盟書閣裏被大火燒毀的典籍。她機靈聰慧,從林澈和柳舒舒等人的死以及沈光明失蹤裏走出來之後,很快就熟悉了傑子樓,並且開始隨著田苦一起複原典籍。林少意每次到傑子樓裏來她都要拉著他詢問沈光明的下落,還有辛暮雲的生死。從司馬鳳寄給田苦的信中得知沈光明安然無恙,她激動得失聲大哭。田苦又是心疼她,又是心疼她麵前的書頁,隻能狠心把她趕出去,陪她哭飽了再說。


    經曆的時候覺得驚心動魄,現在聽自己妹妹說起,倒是覺得也沒這麽可怕了。沈光明對田苦和她怎麽發展到這個地步比較好奇,沈晴想半天也沒想出具體的事情。


    “就那天,在辨認紙上的字的時候,他問我修書好不好玩。我說好玩。他又問我願不願意留在傑子樓修書,我說願意。”沈晴說,“田苦臉都紅了,盯著我半天,我被他看得發毛,問他怎麽了。他都結巴了,哈哈哈哈……他說你你你你你知不知道留留留在傑子樓是什麽意思,我說知道呀,做壓寨夫人嘛。於是就成了。”


    唐鷗:“……”


    沈光明:“……”


    沈晴:“師父跟我說的,遇到喜歡的人不要扭捏。”


    沈光明幾乎抓狂:“可你也太不扭捏了吧!!!”


    “我們手都沒牽過呢。”沈晴說。


    沈光明也沒詞了。他又傷心,又唏噓,趴在石桌上滾臉:“難過……太難過了……我的妹子啊……”


    沈晴對他的痛苦視若不見,歡快地說:“前幾天正義還寄來了一封信,我拿來給你瞧瞧。這混蛋,還學會寫酸詩了呢!”


    說罷跑了。


    沈光明仍在石桌上滾臉,心中情緒著實複雜難明。


    他與沈晴和沈光明是一起長大的,又因沈直對沈晴和他都不算太好,沈光明便更護著沈晴一些。沈晴渾然不似普通女子,自小就與男孩們打架上樹,他日日威脅“破相了嫁不出去”也無法令她消停。沈晴後來跟著柳舒舒學藝,沈光明心裏不是沒有過別的想法的。自己學騙人也就算了,自己妹妹學偷東西……這是怎麽一回事。


    但又反抗不了沈直,有段時間過得憋屈。


    他知道沈晴吃了許多苦,隻願世間更大的苦楚與悲痛,都千萬不要落在她和沈正義身上。他希望沈晴能找個穩妥平凡的人家,有個疼她愛她的夫君,平淡平安地過一輩子也就行了。但此處是傑子樓,是江湖地,沈晴若是真成了壓寨夫人——壓樓夫人,隻怕就永遠在這江湖漩渦裏走不出來了。


    江湖一點兒不好玩。


    沈光明唉聲歎氣。


    唐鷗是家中獨子,對他心情不甚了解,隻好陪著他一起趴在桌上。


    沈光明:“唐鷗,我又高興,又不高興。”


    唐鷗嗯了聲。


    “田苦是你和司馬鳳他們的朋友,我知道他應當是個好人。沈晴跟他在一塊兒,是很好的歸宿。她又好動,你若讓她乖乖呆在家裏相夫教子,那是不成的。傑子樓這地方太合她意了,以後還能跟著田苦一起外出遊曆,她一定高興壞了。王侯將相,富貴才子,那種人家她也不一定待得下去,說不定親都沒結成,卷了人家的錢財就跑了。這兒挺好的……”沈光明捂著自己眼睛,“……可我就是舍不得。”


    唐鷗摸摸他腦袋:“可她也不能一輩子呆在你身邊。”


    “我知道。”沈光明喃喃道,“我都知道。可她還那麽小呢,怎麽就嫁人了……倆人才認識多久?怎麽就定終身了!田苦是不是看著老實,肚裏一副花花腸子?!”


    唐鷗:“不是,他跟我一般,都很老實。”


    沈光明:“……跟你一樣?那不行了,我妹完了。”


    他又撲在桌上,唉聲歎氣。


    唐鷗:“我不好嗎?不老實嗎?”


    沈光明怒道:“你老實!你前幾天在馬上對我做了什麽!”


    唐鷗笑道:“教你好好騎馬。”


    沈光明不理他,繼續在桌上滾臉。


    唐鷗覺得他這副模樣十分有趣,但心知就不可隨口說出,隻怕會惹得他生氣,便提了些別的,試圖岔開話題。


    “田苦這人一旦認定了什麽人就絕對不會改的。”他說,“沈晴和他小時候見過呢。”


    沈光明大吃一驚,立刻坐直身:“啥時候?我怎不知道!”


    “你別跟沈晴說,她現在還不知道。是田苦的信上提了一提。”唐鷗笑道,“我隻曉得他心裏一直有個人,誰料竟然就是沈晴。”


    唐鷗所說的無非是一個小偷與小少爺的故事。小偷幼年練手時出師不利,反而被錢袋的所有者抓住了。那少年見小姑娘那麽小,又那麽稚嫩,下不了手懲罰,連忙低聲讓她離開,末了還將錢袋中的銀兩傾囊相授。沈光明起初還興致勃勃,聽到一半便索然了:“老套。還假!小時候的事情,沈晴當時和現在變化又這麽大,他能認出來?”


    “自然認得出來。”唐鷗說,“田苦的腦子十分厲害,他能將自己見過的一切事情都牢牢記住。別說那小姑娘的模樣,就是當時那孩子的發飾、衣著,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他都隨時能記起來。”


    沈光明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神人,不由大為吃驚:“真的假的?”


    “所以田苦很少外出。他沒有辦法控製自己記憶的內容,隻能將時間和精力放在傑子樓裏。這人能開口問沈晴能否留下,已是極大的進步。”唐鷗講故事講得興起,“除田苦之外,遲夜白也是這樣的神人。隻不過他經過了訓練,不想記住的可以忘記,想記住的全都死死裝在腦袋裏。你若覺得好奇又不想問田苦,可以跟遲夜白聊聊。”


    在長得不差和很有錢之外,沈光明又發現了田苦的另一個不同尋常之處。


    他發現唐鷗正笑著看自己。不由又抑鬱起來。


    “好罷,他確實厲害。”沈光明不情不願地回答,“可那又如何,厲害就要讓我把妹子嫁給他麽?林盟主也厲害啊,怎麽不見我要把妹子……”


    “那你能讓你妹子不嫁給他麽?”唐鷗問。


    沈光明:“……不能。”


    他又長長歎了一口氣。


    唐鷗慢慢靠近,在他嘴邊親了一下。


    “遇到喜歡的便不要扭捏,不要放手。”他低聲對沈光明說,“沈晴能這樣想,我覺得很好。她跟柳舒舒很像,是女俠的材料。”


    沈光明心頭又悲又喜,感覺自己恍惚中明白了老父嫁女的心情,任唐鷗將他親昵抱著,一言不發。


    唐鷗在他耳邊絮絮地說著別的話。照虛和尚還俗了。以風雷子為首的武當因辛暮雲這件事正式向丐幫發出戰帖。少意盟要幫丐幫,少林和武當也許會結成一個短暫同盟。開了許久都沒開成的武林盟大會這回真的要辦了。為了這件事,林少意不日將到傑子樓來找武林盟大會的卷宗。等等等等。


    他說得瑣碎,沈光明盯著他說話,似聽非聽,湊過去吻他下巴。


    “唐鷗……”


    唐鷗揉揉他腦袋,低低應聲。


    兩人正說著話,忽聽頭頂傳來呼嘯之聲,隨即一封信箋疾飛而至,正朝著唐鷗射來。


    唐鷗身形不動,隻略略推開沈光明,抬手接過了那封信。


    沈晴仍舊是一身竹青色綢裙,仍舊是從上頭跳下來的。


    唐鷗驚訝地瞧著她:“傑子樓的人都不走路,就這樣跳上跳下麽?”


    “放開我哥哥!”沈晴大吼。


    沈光明:“……怎麽了?他沒抓住我啊。”


    唐鷗:“對啊。”


    沈晴的臉漲得通紅,瞧瞧滿臉茫然的沈光明,又瞧瞧他和唐鷗纏在一起的頭發,拳頭緊緊攥起。


    “唐、大、俠。”她咬牙切齒,“你可真磊落。”


    唐鷗氣定神閑,側頭笑笑:“謬讚,謬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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