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虛未料到他居然這樣說,頓覺有些許尷尬,麵皮微紅:“也不見多麽好聽。”


    林少意笑道:“大男人的名字有什麽好聽不好聽的,但勝在有意義,比我爹隨意抓鬮整的好太多。”


    照虛認真道:“鹹陽遊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吟。林伯伯說過,你名字來自於王維的一首少年行。”


    林少意愣了一會兒,自己也有些不自在:“你還記住了?”


    “記住了。這兩句可沒連在一起,難為你爹這麽用心尋了,還被你說成是抓鬮起的。”照虛掀開茶壺蓋子嗅了嗅,被裏麵的味道熏得眉頭一皺。


    茶水已經變質,林少意自然也不可能喝。照虛把性海的話跟林少意說了,林少意總覺得其中有詐,照虛笑道是他想得太多。


    歸俗卻不是方丈隨口一應就能完成的,因而照虛還不能走。他需脫了佛籍,重新成為一個持了七情六欲的俗世中人。林少意此行已獲得最好的結果,心情十分愉悅,兩人坐在椅上慢慢聊天,多是林少意在說。


    說少意盟的人,說少意盟正忙活著的事,說辛家堡的處理辦法,說以前或者以後的事情。


    他對當年陪他練武的那個好看的小孩印象十分深刻。林澈已經長得渾似一個瓷娃娃,但那孩子比林澈又多了幾分英氣,而且不像林澈那麽愛哭,林少意很喜歡和她——和他玩。


    他一開始確實以為那是小姑娘,粉白臉皮,墨黑眼珠,尖而挺的小鼻子,兩片時不時會崩出罵人話的薄嘴唇。且他紮著兩個小揪揪,揪揪上係著紅綢帶,可愛俏皮。廚娘喊他“金金”,林少意就以為她——他叫金金。


    原來是瑾,是美玉。光潤圓滑,內有千秋。


    林少意倦意很重,說了沒多久就頻頻打嗬欠。照虛知他困了,讓他進屋裏睡覺。


    “睡不了的。”林少意擺擺手,“困是困了,睡不著,就躺著發呆。不過這地方真不錯,沒有你的清心咒我居然也假寐了片刻。”


    “此地本身就能清心。”照虛平靜道,“你到底睡不睡?”


    “睡。”林少意笑笑,起身翻上了一旁的屋頂,躺在了上頭,將腿翹著搭起來。


    照虛:“就這樣睡?”


    “睡在屋子裏頭不習慣。”林少意淡然道,“這兒不錯,景致好。”


    因白日裏下了一場豪雨,雨住之後便是烈日,此時天上無絲縷雲朵,隻有星子零落掛著。山風浩蕩,林少意聽得耳邊傳來輕響,是照虛也跳了上來。


    “照光師兄小時候常常揍我,因我和照圓這些小孩子喜歡爬他的屋頂。我們當時武功不濟,常常將瓦片和稻草踹到下麵,惹得趙光師兄生氣。”照虛說,“不過他現在可沒機會揍我了。等他從外頭回來,我許是已經走了。”


    “你若想他,日後再回來瞧他便是。”林少意的腳輕快地一動一動,照虛坐在他腦袋旁邊,他看不到他,隻知道頭頂那兒有個人。


    照虛默默無語和他一起瞧著頭頂蒼穹。星辰棋布,於億萬裏外瑩瑩閃爍,微弱光亮照在少室山上,照在照光和尚屋頂的兩個人身上。


    林少意閉了眼睛。照虛低低地念起清心咒。


    被阿甲和阿乙糟蹋得不成樣子的清心咒如今被照虛誦起,果真是不一樣的。林少意閉目聽著,隻覺今日照虛念得更為清朗和緩,像是卸下了心頭大石,真真正正清心了。


    “桂花熟了。”林少意仍閉著眼睛,卻突然開口道。


    照虛一愣:此地並無桂花,此時也不是桂花盛開的節氣。


    但他立刻明白過來:林少意說的是少意盟的那株桂花。


    那桂花樹已經很老了,林少意和林澈都曾在他的樹身上刻過歪歪扭扭的字。秋天的時候花香襲人,統轄很大一片地方,少意盟的角角落落都是桂花的香氣,廚房的人們紛紛行動起來,把桂花花瓣掃成一小堆一小堆,做點心或是釀酒。盟裏的姑娘們縫製了許多香包,裝入桂花、七裏香等香料,紮成一個個小巧別致的香囊,互相饋贈,或是轉送給別人。他還記得阿甲和阿乙也跟人學了這手藝,兩人卻不約而同地往裏頭灌了八角、薑黃、薄荷、香葉、茴香、甘草等東西,外頭繡著“盟主”二字,裝在小盒子裏,興高采烈地送給林少意。


    林少意一打開,差點嗆出眼淚,直接將兩個香包又扔還給那兩兄弟了。


    桂樹很幸運,大火燒了它半個樹冠,但最終活了下來。林少意在樹下睡過很多次覺,他也為林少意念過許多次清心咒。那日阿甲和阿乙弄得林少意身上盡是八角桂皮的香氣,他念了一會兒,被嗆得涕淚橫流。林少意從樹下睜開眼,無奈地看著他:“我知道這味道衝,我也沒辦法。”


    也不知那兩個香包兄弟倆是否真的用上了。照虛邊想邊覺得好笑。轉頭看林少意。


    林少意已經睡著了,鼻息沉穩。


    照虛俯身看他,隻見他眼下一圈青色,眉間略皺,臉上盡是疲憊之色。他伸指按平林少意眉間,輕搭著林少意手腕,也為他把脈。


    林少意雖然身體強壯,但他耗損精力太多太久,也沒得到合適的休憩補充。他所要聽的不一定是清心咒,其餘任何絮絮話語或許也都可以,隻要令他暫時平靜,能得一刻安寢。照虛放開他的手,忽見他腰帶上露出一角紙片。


    他小心取出,發現是一片寫了字的紙。


    林少意已陷入沉睡,照虛略略鬆了他腰帶,將他裏麵的紙片兒全都取了出來,很快拚成兩張紙條。


    他看著紙條上的內容不禁發笑。


    果真是蠢貨。照虛將紙條攥在手心,略略使出羅漢神功,紙片頃刻化為齏粉,四散而去。


    他想起小時候的林少意來。那是個和自己身高不相上下的小孩子,但是傲氣十足,常將仗劍江湖的願望掛在嘴邊。幼小的李亦瑾對他的夢想又敬佩,又覺得不可思議:林伯伯說,你以後要做武林盟主,要保少意盟上下平安的。你可不能自己跑掉了,不然盟中這麽多人,可怎麽吃飯啊。


    林少意氣勢洶洶地用劍指著他:廢話真多!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爹也管不了我。


    李亦瑾抬手把他的木劍推開:那我去跟林伯伯說。


    林少意立刻敗陣,連忙扔了木劍衝過來捏著他的臉:不許說!你要是說了,我以後出去闖蕩江湖,一定不帶你!江湖上到處是好吃好玩的東西,嘿,你這小東西就留在鬱瀾江邊兒上,打漁吧。


    李亦瑾之後果然沒跟林劍說。可他也沒等到林少意長到能帶他去闖蕩江湖的年紀。


    他轉身摸著林少意的眉毛。做桂花糕的王大娘跟他說過,金金啊,你看到誰睡不好就摸摸他眉毛,就能把鬼趕走了。


    林少意的眉很粗很濃,照虛力道很輕地撫著,隨後低聲誦念起藥師咒。這佛咒可消災解厄,他希望睡夢之中的林少意也能得到慈悲神佛的片刻庇佑,他將鬼怪趕走了,神佛至少可造一個好夢,讓他醒來後仍有無邊氣力,對付世間種種。


    林少意在少室山下等了照虛四天。


    這四天裏先後有不少少意盟的人過來找他,說的全是盟裏的事情。


    林少意睡飽了,精神百倍,精神奕奕地辦事,效率極高。


    盟裏的兄弟見盟主精神了,人人都很高興,連小報告也口無遮攔地打:“盟主你回去真的要治治甲乙兩個了。他倆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堆香包,全是八角茴香味兒,見人就塞,說是我盟風格,別人絕對學不來。誰會學啊盟主!誰願意學!兄弟們都不願意帶著一身香味兒出門辦事,太磕磣了!”


    林少意:“……”


    他說好的,我回去一定揍他們倆,絕不留情。他捏捏拳頭。


    照虛的行李不多,隻捆了個小包袱。歸俗的儀式十分簡單,由性海及職事僧來完成,其餘僧人知道的不多,能觀看的更加不多。性海等人將他送到山門,齊齊舉掌向他鞠躬,齊誦佛號。


    照虛也深深鞠躬回禮。腳下石板斑駁,是他這十幾年間踩踏過無數遍的那塊。


    “方丈,眾位師兄,照虛走了。”照虛道,“照虛一定不會忘記在少林的這些年。”


    “忘記了也沒事。”性海沉聲道,“別忘了自己是誰就行。”


    林少意自己騎了一匹馬,手裏還牽著一匹馬,見照虛走下來的時候,便瞧見他臉上平靜的笑意。


    他身著俗家衣裳,是林少意昨日給他在鎮上匆匆買的一套。衣衫顏色沉鬱,林少意想給他買套好看些的,但鎮上的東西都比較質樸,他隻好挑了套普通點兒的。隻是這衣服雖普通,但照虛長得太好,高大英俊,穿起來果真完全不普通。


    林少意不禁多瞧了他兩眼。


    兩人性格都大方,也沒對寺裏的情況多問兩句。林少意隻曉得照虛現在已經不是和尚了,即將隨自己回去,心情更好。


    “能做許多事情了。”照虛低聲說,“這頭一件,是回去見林伯伯。第二件,我想去見見唐大俠。”


    “他這回要是再打你,我攔著他。”林少意正說著,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咦?你以前稱我爹不是稱作家主麽?怎麽現在成了伯伯?”


    “因為現在你才是家主。”照虛說。


    林少意便接口問:“那你打算如何稱呼我?”


    照虛卻不答,隻是笑了笑,翻身上馬。


    林少意也不問了。他拍拍照虛的肩。


    “李亦瑾,回家吧。”他說,“請你喝全江湖最好的桂花釀。不多了,省著點兒喝啊。”


    照虛低頭笑了。林少意未見過他有過這樣爽朗的笑容,連著自己也一同開心起來。


    “請盟主帶路。”照虛伸手示意,“李某不客氣了。”


    (番外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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