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明並無意長哭。隻是在唐鷗麵前,他才能稍稍將內裏壓抑的感情釋放。他不可能在遲夜白麵前肆意,更不可能在狄人的周圍大哭。唐鷗靜待他心情平複,低聲與他說了些沈晴和少意盟重建的事情。


    林澈和柳舒舒的死讓沈晴十分痛苦,為了讓她離開傷心地,唐鷗將她和少意盟的其餘婦孺都安排到傑子樓那邊去,讓她幫忙檢查和抄錄傑子樓那頭和少意盟有關的卷籍。以傑子樓的少樓主田苦、司馬世家的司馬鳳、鷹貝舍的遲夜白為首的年輕首領紛紛對辛家堡和辛暮雲發起質疑。辛暮雲一直沒有出現過,連辛家堡對江湖上的怨言與責難也沒有任何回應。辛家堡仿佛完全閉塞,不歡迎來客,也不見有人進出。它仍活著,卻仿佛已經死了。


    “唐鷗,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過這麽強烈的想法。”沈光明恨聲道,“我想殺人,百裏疾,辛暮雲,和辛家堡的其他人。男女老少,我都無所謂。”


    “那你便好好練武。”唐鷗接口道。


    沈光明驚訝抬頭:“……我說要殺婦孺,你也不阻止我?”


    “你沒有殺婦孺的能力。待你有了這能力,我們可再商量。”唐鷗平靜說了一句,隨後繼續跟他講少意盟的事情。


    林澈已經妥善安葬了。她屍身之中的蠱蟲已經被少林的人取了出來,於是眾人才知道原來百裏疾控屍術的關鍵,竟是南疆的蠱。林少意和林劍深受打擊,林劍更是將日夜守在靈堂之中,一夜須發俱白。林澈是她的養女,也是他兄長留下的唯一血脈。林少意數夜都無法入眠,獨自一人徘徊在書閣的廢墟之中,直到照虛開始在他身邊為他念誦清心咒,他才漸漸能合眼。


    唐鷗沒有說自己,沈光明卻知道他也不容易。他憔悴了,衣衫有塵土氣息,帶著酒氣,下巴上有密密生出的青色胡茬。


    “……唐鷗,你瘦了。”他說。


    唐鷗笑了笑:“你長高了。”


    沈光明一愣:“是嗎?我不知道。”


    “是的。”唐鷗比了比,“我知道。”


    少意盟經此一戰,元氣大傷。不僅房舍損毀,還有不少少意盟眾死傷。最重要的是,武林大會召開在即,林少意這個武林盟主遭到重創,江湖各個幫派都對這一年的武林大會持觀望態度。林少意太年輕,他當年勝了前任盟主接任盟主之位後,很多江湖客提出這個誰強誰坐盟主之位的方式十分不妥。往年舉行武林大會的時候都有不少幫派不到場,今年或許會更加凋零。


    而每一年的武林大會,按照規定,都有一天的時間用於擺擂台。武林盟主和麾下大將接受其餘幫派有心挑戰這位置的人的挑戰。林少意受的傷才剛剛痊愈,卻因為林澈的死和少意盟的重創,頹靡不振。連唐鷗都不知道他是否能堅持去出席武林大會。


    沈光明聞言也不免憂心忡忡。


    他跟唐鷗說起了自己從少意盟到這裏的經過。


    在船上悶死了好幾個人,在東原王的營地裏當奴隸也提心吊膽。沈光明有許多故事想跟唐鷗說,但想起此時此地,確實不便再詳述,便草草帶過。他倒是將自己如何博得舒琅和敏達爾信任的經過詳細說了,很有些驕傲的意思在裏頭:“他們都很信我。”


    “為什麽信你?因為你常說要追隨那狄人世子一生一世?”唐歐問。


    沈光明:“那是自然。要博得他信任,必須要說些這樣的場麵話。”


    “那世子若是信以為真了呢?”唐鷗又問。


    “真便真。等我跑了,再真也沒用了啊。”沈光明說,“他能和辛家堡的人搭上,說明他能到中原去。可中原這麽大,他就算氣我騙他,也找不到我的。”


    唐鷗拉著他坐下,側頭問道:“你平日裏究竟說的是什麽?”


    “為世子肝腦塗地啊,隻要世子看中我就行,想一生追隨世子,等等。”沈光明道,“舒琅很喜歡聽這些話的。他既然喜歡聽我就多說一些,討得他歡喜,我也好過一些。”


    唐鷗:“哦。”


    沈光明又道:“雖然王妃是漢人,但舒琅十分看不起我。他常說我像個女子,不僅長得像,行動也像。其實我已經健壯許多了,連方寸掌也有了一些小小心得,但無謂讓他知道。他將我看做女子,便沒有那麽強的戒心,平日最多說說我好騙人,但也從未真的訓斥或者責罰我。說我是娘兒們我也認了。”


    唐鷗厲聲道:“你不是女子!”


    “我知道。”沈光明有些茫然,“我自然知道。舒琅也知道的,他就說說。”


    唐鷗語氣不善:“我聽聞以前有狄人專門擄中原男子褻玩,特別是較陰柔、偏女相的男子。”


    說罷他看看沈光明,沈光明也看著他。


    “我陰柔嗎?”沈光明朝他舉起雙手,手上都是薄繭,“你看我這手,都是繭,還有皮刺兒,摸哪兒不疼啊?你說男子哪兒肉嫩?這一摸上去,哪兒肉嫩就哪兒疼。”


    他與方大棗混跡秦樓楚館,對倌兒們伺候客人的手段也有所耳聞,因而直接說了出來。隻是說出了口才覺得不對——麵前是唐鷗。


    沈光明的臉便頓時紅了,十分尷尬。唐鷗也一臉別扭,轉過頭去“嗯”了一聲。


    正不知如何繼續,唐鷗突然伸手過來,抓著他手掌攤開,細細摩挲那掌中的繭。


    沈光明背脊一麻,頓時僵了。


    “幹活弄出來的?”


    “……有,還有平日偷偷拿著木棍練劍。”


    “練什麽劍?”唐鷗皺眉,“那什麽世子要你學的劍?”


    “你的秋霜劍。”


    唐鷗一時語塞,隻將他手緊緊抓了一抓,便放開了。沈光明連忙收回手,悄悄攥成拳頭。


    實際也無需更多的話。別離時間並不長,能見到對方在眼前,已是這浩蕩江湖中難得的運氣。坐了一會兒,尷尬氣氛也消了,唐鷗沉沉開口。


    “遲夜白說白日尋不著我,我當時是在練武場上跟官兵比試。”他說,“靈庸城裏有我爹的舊友,他告訴我養味齋有情報販子。那販子是遲夜白,我問不出你的消息。老伯又說,守城的找大哥門路很多,認識的人也多,我便去找他了。那時他們正在操練,聽說我是中原那頭的人,便來了興趣。趙大哥也知道我師父的名聲,便想請我跟眾位弟兄們比劃比劃。”


    這番敘述無頭無尾,沈光明一時不知唐鷗為何告訴自己,隻認真聽著。


    “那些官兵秩序井然,我見他們演練了幾番陣法,十分厲害。”唐鷗繼續慢慢說,“靈庸城是邊境重地,這麽多年能堅守不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趙大哥說我麵前的那些士兵隻是第三序隊,也就是不能出戰的隊伍。靈庸城的第一序隊最厲害,和駐守邊疆的那些軍隊差不多;第二序隊則負責城牆的巡防與管理,人人有一雙火眼金睛。第二序隊為第一序隊做後備,第一序隊中若有人身死,第二序隊便立刻跳出好手補充。第三序隊則是第二序隊的後備。”


    “那這麽說,第三序隊應該也很厲害。你能贏嗎?”沈光明問。


    “我能贏。”唐鷗平靜道,“但我不能贏。”


    沈光明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連連點頭。


    “他們個個都在軍隊裏掙命,有今朝無明日。看著他們,我就想到我自己。沈光明,你知道我師父他的性情淡泊,不喜歡摻和江湖雜事。我和他其實有些相似。”


    唐鷗十指交叉,聲音低沉。


    “但一入江湖,身不由已,不是一句不喜歡就能脫身的。我知道少意他也不喜歡做這個盟主,但無計,已經坐上了那個位子,想下來就難了。我呢?我不喜歡殺人,不喜歡勾心鬥角,不願意與任何人交往都蒙著一層□□。找你的時候,我在溪邊過夜,也在破廟裏迎接過晨光。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是真的快活。我的目標就是找到你,沒有別的摻和,就是想找到你。就像我以前在子蘊峰上練武,我的目標就是讓師父高興,就是出師。”


    他頓了頓,嘴角抽動:“那些掙命的士兵,他們的目標也很簡單,就是日日無大事,天天有好覺。做人做事,目標越是簡單直接,似乎就越快活。”


    沈光明有些糊塗,忙問:“這是什麽意思?”


    “我是說,我還沒見識過多少詭譎,就已經開始覺得這江湖很麻煩了。”唐鷗笑道,“我現在的心態,跟我師父已經差不多了。”


    沈光明默默聽著,不曉得如何接話。


    他知道唐鷗應該是疲倦了。張子橋的死,辛暮雲的表裏不一,還有少意盟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砸在他身上,他又要選擇,又要打起精神麵對。


    唐鷗很快說完,轉而寬慰沈光明:“我就是想說說牢騷,沒有別的意思。”


    沈光明連忙道:“我知道許多有趣的地方,我可以帶你去看的。等這邊的事情做完之後我們就走。”


    唐鷗一愣:“你還有什麽事情?我現在就可以帶你走。”


    沈光明連忙擺手:“不行的不行的。我還要幫遲夜白去找屠甘。”


    他將屠甘的事情說了,隻見唐鷗的神情又變得十分陰沉:“鷹貝舍怎麽變這麽煩了。”


    “百裏疾死便死了,可他心裏的那些秘密可太珍貴,不能就這麽沒了。”沈光明匆匆道,“等從他口裏挖出消息,他一定得死的。”


    他自然是十分篤信百裏疾的下場。恨不得手刃那人,恨不能將長劍出出進進,捅穿那人身體。這些血淋淋的可怕想法一個接一個地從沈光明的心裏冒出來,他又努力將它們壓下去,壓在心底。


    不願讓唐鷗知道。不願他曉得自己心裏頭那些肮髒卑鄙的念頭。


    唐鷗似是有些不悅,但也沒說什麽。


    “我明日還要去找那趙大哥,再跟那些人練習。明晚再來找你,你盡快幫遲夜白尋到屠甘,別逗留太久。”


    沈光明想與他再多說一些話,但此處畢竟是狄人王妃的府邸,唐鷗最好還是不要久留。唐鷗對百裏疾那頭的情況不太清楚,打算去找遲夜白再問一下,順帶擾了他睡眠,以排解心中鬱氣。


    兩人便告別了。沈光明控製著自己不要把這坦蕩的告辭弄得太依依不舍,匆匆揮手便小步跑開。走在廊上終究忍不住,還是回頭看了一眼。唐鷗仍站在那假山處看著他,腳下一盞翻倒的燈。


    “燈!”沈光明連忙向他比劃,“要掛好!”


    唐鷗便彎腰將燈撿了起來,再抬頭時,沈光明已沒影了。


    唐鷗:“……”


    他是不明白沈光明為何走也走得這麽幹脆,僅剩自己在這裏,可憐巴巴地不舍得。


    第二日沈光明早早便起床去尋舒琅,問他誰跟自己一起出府。


    舒琅不在他房裏,仆人說剛剛聖手屠甘匆匆過來找世子,兩人火燒屁股般往王妃那頭去了。


    沈光明嚇了一跳,連忙也跑向敏達爾的住所。


    敏達爾住的地方有府裏最好的一片花園,園中遍栽著她喜愛的花木。此時已是深秋,關外早已零零散散落了雪,靈庸城的夜晚也極為寒冷。整個花園都顯得十分凋零,枯黃發黑的葉片被霜裹著,落了滿地。


    此時院中圍著不少人,沈光明遠遠便見到舒琅挺拔的背影。


    他小心走近,驚訝地發現人群中居然還有遲夜白。


    遲夜白來過這府邸兩回,回回都是一身夜行服臉罩著麵罩,此時卻一身月白色衣衫,卓然眾人。


    “世子,這件事遲某確實在某些卷籍中看到過,但發生的時間卻絕不是現在。”遲夜白指著眾人圍著的一個物體說,“冬季,大雪,雪積一尺有餘。百姓於道中積雪內掘出僵者數人,麵皮發黑,雙目緊閉,有血水自目中流下。”


    遲夜白背書似的說了一堆,最後話鋒一轉:“此番記載在靈庸城的城誌中應該是有的。遲某是在傑子樓裏看到的,《異事誌》。”


    眾人對他從哪裏看到的並無興趣,對他所轉述的內容倒是十分關注。


    沈光明看到有個大漢從那物體旁邊站起,見他滿臉絡腮胡子,便知是聖手屠甘。


    “這人死了至少有一天了。”屠甘說,“但昨夜這裏絕對沒有這玩意兒。”


    一旁瑟瑟跪著的丫鬟仆人紛紛出聲應和,表示屠甘說的是真話。


    沈光明又走近了一點,終於看到那被人圍著的物體是什麽了。


    那是一個渾身發黑的死人。那死人蹲在花園中,雙手袖在懷裏,腦袋仰著,眼睛正對著敏達爾的房子。


    難怪舒琅這樣生氣。沈光明想。他看了那死人幾眼,雖覺得十分猙獰,但因為已經見過百裏疾驅使的水屍,倒是眼前這幹巴巴的死屍利落些,也不覺得多害怕。


    遲夜白身為鷹貝舍的當家,自然是一入靈庸城就被人注意上了。如今出了這樣的怪事,自然是要叫這個最大的情報販子來問問是否聽聞過類似是的。沈光明有些緊張:不知道遲夜白潛入府中的事情有沒有人知道。他站在人群之外,連忙思考如何為遲夜白夜探編一個好的故事。


    那死屍來得奇怪,舒琅滿心憤怒與驚疑,沈光明出府的請求自然也被駁回了,沒得商量。沈光明十分懊惱,他連敏達爾那頭也進不去,隻能照例做些洗馬、擦地的活兒。


    正在走廊上擦得起勁,眼前停了一雙月白色的靴子,上頭還有些銀絲繡的花紋。


    “遲當家,你這鞋子這麽幹淨,也敢穿出來?”沈光明抬頭問。


    遲夜白麵無表情,飛快從袖子裏翻出一對香燭一包紙錢遞給他:“拿著。”


    沈光明大驚:“你怎麽知道我需要這些?”


    “唐鷗說的。”遲夜白皺眉道,“我到靈庸城來,沒有一晚能睡得著。昨夜好不容易假寐片刻,又被你那唐鷗吵醒,十分可惡。”


    他麵容果真有些憔悴,眼下有一圈淡淡青色。


    沈光明便知道是唐鷗托遲夜白帶過來的。應該是怕舒琅今日又改了主意不讓他出府才特意這樣做。


    “你這樣跟我搭話……不怕別人起疑嗎?”沈光明將那些東西收在懷裏,小聲問。


    “我正在檢查府內情況,並詢問府中仆人,和你交談那再正常不過,有何可疑?”遲夜白一臉不悅。


    因他生得端正英俊,就算是一臉不悅,也是十分好看的。沈光明臉上不覺便帶了嬉笑神態:“遲當家什麽時候也開始做這種生意了?”


    “原本與我無關!”他皺眉低叱,卻也不繼續說,轉而問沈光明昨夜是否見過可疑的事情。


    最可疑的便是唐鷗了……沈光明坦然搖頭:“沒有沒有。那屍體到底是怎麽來的?”


    遲夜白沉吟片刻,壓低了聲音:“是自己爬進來的。”


    白日耀耀,沈光明突覺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


    遲夜白仍在低聲說話:“這事情十幾年前靈庸城也發生過,在那《異事誌》上記載著。那書滿紙胡話,但說到了一個關鍵處:有打更人在路上見到過弓腰行走的人,步伐僵硬,呼之不應。”


    他把靈庸城十幾年前發生的怪事跟沈光明說了,聽得沈光明毛骨悚然。


    “那事情發生之後,靈庸城裏的財主們大為慌張,便湊錢請了司馬世家的人來幫忙偵查。所以此時此刻站在這裏的,本該是司馬鳳,不是我。”遲夜白滿臉不耐。


    “等等……會走路、會爬牆的屍體?”沈光明被他影響,也不由得壓低了聲音,“這不是和百裏疾的控屍術很像麽?”


    遲夜白頓時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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