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琅率著車隊終於抵達王妃的府邸,沈光明好奇探頭去瞧,發現此處十分幽靜,路麵幹淨寬敞。他一眼就看出這裏是大戶人家聚居的地方,心頭不禁又有些躍躍欲試。


    王妃下車之後,舒琅背著她進了那掛著“木”字燈籠的紅漆大門。一行人各自拿著行李物件,紛紛隨著走了進去。除了沈光明之外,餘人對這地方都比較熟悉,他心頭萬分好奇,可憐無人和他交流,一路上隻好看著掛在枝頭的枯葉,沉默地經過。


    眾人收拾停當後,紛紛立在廊下。沈光明不知他們在等什麽,也跟著直挺挺地站在隊尾。站了一會兒,舒琅走出來看到了,眉頭大皺。


    “你站那兒幹什麽,快來照顧母妃。”他衝沈光明道,“你還想回去?”


    沈光明跑向他,奇道:“回去?”


    舒琅帶他曲曲折折地往裏走,順便跟他說了這些人的安置辦法。


    由於這些狄人都不懂漢話,在靈庸城裏是不好待的,因而送敏達爾到這裏之後,他們就會回到草原上,年年如此。這府邸是敏達爾出嫁之前的家,現今親人都沒了,隻剩一位表兄住在這裏,幫忙打理。府裏原本有傭人,因而也不需要別的人伺候。


    “我明白母妃的意思,她想家了,自然也覺得你想家。”舒琅走了幾步,回頭看沈光明,“還是你想回草原?”


    “不回不回。”沈光明連忙說。


    舒琅哼地笑了一聲:“是啊,我將你買來作奴隸,你自然是恨我的,怎麽還願意回去。”


    沈光明搖搖頭,說:“小的怎麽會恨世子。全因世子不在草原上,那大漠荒涼冬草枯敗,小的回去了無法跟隨世子左右,又有什麽意思?”


    他凝神看著舒琅,一雙明亮眼睛忍著不敢眨,以示誠懇。


    舒琅:“……”


    他愣了片刻,低頭咳嗽一聲後凶巴巴地吼:“滾進去!伺候母妃!別用你那條舌頭騙人!”


    沈光明連連彎腰作揖,忍著笑滾進去了。


    住在府裏的王妃表兄是個書生,坐著一個木製的輪椅上。他神情平靜地進來,說了兩句話之後又出去了。


    敏達爾回到城裏,氣色頓時好了許多,也能勉強起身了。她見沈光明對那人身下的輪椅好奇,便跟他解說。


    那書生名叫徐子川,屢試不第,後來因父母病逝而回到靈庸城,之後便一直教舒琅念書,沒離開過。他的雙腿倒不是原本就這樣的,十幾年前他數日不歸,家人以為他升官發財之心不死,又去趕考了,也沒有仔細找。結果數日後他被守城的人在城外發現,雙膝以下的骨頭全碎了,從此再也站不起來。


    “他就真的走不了了,所以琅兒就一直跟著他學學問。表兄不喜歡木勒,我也不知道原因,可幸好他還挺疼琅兒的。”敏達爾回憶道,“他也不知道是誰將他打成這樣的,隻說那幾日都被蒙著眼,什麽都不曉得。”


    沈光明卻問:“一個大活人不見了,家裏竟然也不仔細找?他的筆墨和趕考的資料可都還在?”


    敏達爾深深看他一眼:“全都在。他的衣物也在,鞋襪和銀子也都沒有帶走。”


    沈光明:“……那就說不過去了呀。這說明人肯定不是自己走的唄。”


    “好罷……實際是他當時和城中一位大家閨秀打得火熱,表兄失蹤後那女子也不見了,所以人人都以為倆人是私奔了呐。”敏達爾的口吻突變八卦,“那女子十分美豔,當年可是靈庸城中首屈一指的大美人。”


    沈光明適時拍馬屁:“總不可能比王妃你還美吧?”


    他隨口一說,說完便笑。敏達爾和她身邊的丫鬟見他把這個馬屁說得如此不堪推敲,都笑了起來。隻是雖知這話是在奉承自己,但沈光明長得機靈俊俏,他拍馬屁,就像光明正大地與人開玩笑,完全不見一絲羞澀與難堪,反倒更讓人覺得坦蕩,覺得有趣。


    敏達爾笑了一通,繼續道:“我已經嫁了人,那是不能比的。奇怪的是,表兄並沒有和那姑娘一同離開,他說是在家門外頭被抓走的,那姑娘究竟因為什麽而離開,他倒不知道。那姑娘到現在都沒找到呢。”


    沈光明聽得津津有味。他自小跟著方大棗,就養成了聽故事的習慣,如今敏達爾隨口說的,都是靈庸城裏他沒聽過的八卦,於是更加興致勃勃。


    府裏的丫鬟並沒東原王那頭那麽多規矩,見王妃和這個服色普通的小奴隸有說有笑,漸漸也插嘴,你一言我一語地給沈光明補充敏達爾不知道的細節。


    在這些陳年舊事裏,徐子川成了靈庸城乃至整個天下都難得一見的文曲星,口吐錦繡文章,筆落磅礴風雨。他十五歲的時候在靈庸城城牆上詠了一首詩,當即博得花魁歡心,引來靈庸城裏各位才子的妒恨。那詩至今還刻在牆上,風吹雨打的,也不知損折了多少。


    又聽說徐子川一人就修完了十三卷《金玉詩選》,把天下所有詩人寫的詩都評判了一番,那判詞毫不客氣,激得上至八十高齡的文豪下到十歲神童,紛紛找上門來討說法。來一個徐子川就見一個,收來人十文錢,與他細細討論辯議半日。天長日久的,徐子川竟慢慢攢出了一套宅子的錢。


    “所以這府裏的東西都是表兄修繕的。你別看他不能行走,卻真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佩服得很。”敏達爾百般讚揚徐子川。


    她們把徐子川說得太厲害,以至於沈光明夜裏在府中亂逛時看到他,都忍不住挺腰站直,恭恭敬敬說一句“徐先生”。


    徐子川十分清高,眼神飛快在沈光明臉上打了個圈兒,隨意點點頭,搖著輪子嘎嘎嘎地走了。他腿上睡著的黑貓蜷成個渾然的圓,沈光明看看貓毛,又看看徐子川脖子上厚厚的貂皮,頓覺身上發冷。


    他一邊走向仆人房,一邊默默地回憶舒琅是否說過要給奴隸們發冬衣。


    拐過轉角,沈光明突然停了。


    這段日子雖然又忙又亂,但他每天早晚練習大呂功,絲毫不敢放棄。倒不是怕疼,是想讓自己盡快變得厲害一些。林澈的靈牌他也帶來了,隻要想到熊熊火光裏的事情,他就能立刻凝神專注,不再思考它事。


    因而他的內力,確確實實有了進境。


    沈光明貼著牆一動不動。


    府裏雖然有武功高強的侍衛,但此處是傭人房,侍衛和舒琅都在敏達爾那頭,這邊的防衛就疏鬆許多。


    他凝神聽了又聽,確定在自己頭頂的屋瓦上,有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來者也是高手,步伐輕盈近乎無聲,若不是他呼吸聲有異,沈光明也察覺不到。


    那人似乎也意識到底下有人,伏在屋頂,沒有動作。


    沈光明想叫人,又怕那刺客手指戳幾下就把自己給解決了,隻好左右打量,看是否有可以借力的東西。


    正思考著,屋頂上突然傳來輕響——那人起身往敏達爾那個方向跑過去了!


    沈光明連忙拔腿追上去。他內力有了長進,日日幹活也將肌肉鍛煉了出來,速度竟也不慢。他還是怕死,不敢叫,隻緊緊看著屋頂上那人,在地上隨著他跑。


    那人越過兩間房舍,似是覺得沈光明十分麻煩,腳步雖然不停,手卻往懷中一抓,掏出數片閃著寒光的玩意兒。


    沈光明心叫不好:這人特麽的還有暗器!


    他正好跑到一個花園中間,四處都無遮擋,避無可避。


    黑衣的刺客回頭,數片薄薄的暗器果真朝著沈光明飛了過來。沈光明正好站在一盞燈籠下,燭光將他整張臉都映得清楚。


    暗器才到麵前,那刺客竟然先發後至,咚地落在沈光明身前,伸手將疾飛而至的薄片刷刷抓進了手裏。


    沈光明正驚訝著,刺客一把抓住他衣領,把他拖到假山之後:“沈光明?你怎麽在這裏?”


    沈光明:“……你誰?”


    刺客將臉上的麵罩一把扯下,露出一張頗為英俊但麵色不善的臉。


    “哎呀!”沈光明喜得差點大叫,“遲當家!”


    遲夜白點點頭:“是我……”


    “多日不見,你還是這麽好看。”沈光明愉快地看著他。


    遲夜白沉默片刻,又把麵罩戴上了:“廢話少說,少意盟的人在找你。”


    他回憶了一下當日見到沈光明的情景。他記得這少年人和唐鷗一同站在林少意身後,唐鷗是林少意摯友,那麽這少年應該是林少意的跟班。遲夜白想到林少意著人畫了畫像,又專程到鷹貝舍來找自己請求幫助,於是順理成章地認為沈光明定是少意盟的人。


    唐大俠正在幫自己摯友找人。他又確定了一件事。


    “少意盟找你找得厲害,有人都到靈庸城裏來了。”遲夜白低聲道,“你為何會在這裏?”


    沈光明三言兩語說完了,眼裏全是興奮之色:他這下萬分確定,自己終於能離開了。


    “遲當家,你又為何到這裏來?”他問。


    “來找為東原王王妃看病的那個大夫,所謂的聖手屠甘。”遲夜白爽快道,“他在哪裏?”


    “還沒見到他。”沈光明隨口問道,“你家裏有人生病了麽?”


    遲夜白:“不是我家裏的人,是百裏疾。”


    沈光明頓時一驚:“?!”


    大火那夜沈光明有許多事情不清楚,遲夜白便跟他簡單說了百裏疾的下場。說到百裏疾殺了柳舒舒與方大棗時,他驚訝地看到沈光明緊緊咬著下唇,圓睜的眼裏都是淚。


    “你、你怎麽了?”遲夜白不知道沈光明與方大棗等人的淵源,連忙結結巴巴地問。他講話素來冷漠,此時語氣已盡量溫柔。


    沈光明低下頭,用袖子捂著臉,甕聲甕氣地說沒事。


    他說著沒事,袖子卻放不下來。好不容易收回去了,下一刻又連忙抬手遮著自己眼睛。


    遲夜白知他流淚了,卻不知道為什麽。他僵硬地抬起手,在沈光明肩上拍了幾下,權當安慰。


    “那二人與你相熟?”他問。


    沈光明仍不敢抬頭,頓首以答。


    “百裏疾也沒好到哪裏去,他落進鬱瀾江,被江水衝出了數十裏。司馬世家的人將他撈起來的時候,隻剩了半口氣。”遲夜白肅然道,“但他是這件事的重要證人,不能就這樣死了。”


    司馬鳳與遲夜白當夜帶著自己的人趕來,來得卻遲了一點。眾人過江的時候,偶然發現了仿似浮屍的百裏疾。他渾身是血,陷入昏迷,司馬鳳立刻著人將他送到最近的一處司馬家的產業裏安置著。有大夫用藥物給百裏疾吊命,但百裏疾昏迷不醒,用處不大。司馬鳳便立刻向遲夜白建議,讓遲夜白利用他的情報網去尋找傳說中的聖手屠甘。屠甘據說有一手能起死回生的神妙醫書,他若能救活百裏疾,自然可以從百裏疾口中問出許多事情。


    遲夜白跟林少意溝通之後,林少意也同意了這個提議。百裏疾若能活過來,就能說出辛家堡和辛暮雲到底在謀劃什麽。辛暮雲自始至終沒有露麵,少意盟如今還沒有經曆和時間去找辛家堡的麻煩。


    “等問到少意盟想知道的事情,再讓他死也不遲。”遲夜白認真道,“你也許不知道,司馬世家是刑命世家,司馬鳳懂得的折磨人的事情可太多了。”


    沈光明點點頭。遲夜白正要跟他細細述說司馬鳳那邊的手段,忽的想起自己此行的正事來。他立刻轉頭看向敏達爾那頭:“那王妃睡了沒有?”


    他這麽一說,沈光明也顧不上難過了,連忙拽著他:“你別抓王妃,我可以幫你留意聖手屠甘的消息。王妃人挺好的,現在又病著,我幫你吧遲當家。”


    遲夜白想了片刻,點點頭:“好,那我不去了。你明日記得留意,我明晚再來,跟你商量如何救你出去。”


    他隨手抹了一把沈光明臉上的濕痕,將方才的幾片暗器交給他防身,轉身打算跳上牆頭翻過去——不料腰帶猛被沈光明拽住了。


    遲夜白:“……放手,我討厭別人碰我腰帶。”


    “我問兩件事。”沈光明抽抽鼻子,“你知道我妹妹沈晴現在怎麽樣嗎?”


    “沒聽過這名字。”遲夜白甩開他的手。


    沈光明:“那除了少意盟的人,還有別的人找我嗎?”


    遲夜白想了想,唐鷗也是幫林少意來找他的,應該也能歸入少意盟之列。他便搖搖頭:“沒有。”


    沈光明有些失落,擦了擦鼻端,衝遲夜白揮揮手:“好吧。遲當家你小心,明天見。”


    跳上牆頭的遲夜白頓了頓,又回頭,別別扭扭地說:“你別難過。好人會有好去處,那些惡徒定有報應。你好好練武,以後還可為那兩人報仇,告慰泉下。”


    他說完了,發現沈光明緊抿著嘴,臉也皺著,似是在狠狠忍著淚意。


    遲夜白頓覺無措。他著實不知如何安慰人,隻好潦草揮手,跳下牆頭離開了。


    沈光明在暗處站了一會兒才慢慢踱出去。遲夜白的那幾片暗器材質奇特,他揪著燈火端詳許久,發現是用貝殼打磨而成的,邊緣鋒銳,通體光滑。


    他慢慢往回走,手裏緊攥著那些貝殼打造的暗器。


    斷裂的樹枝落在房頂瓦片上,哢哢輕響,很像人輕快跑過的腳步聲。


    沈光明站在簷下呆呆聽了一陣。


    唐鷗呢?唐鷗為什麽沒有來?他想問,但不敢問。


    遲夜白第二天花了很大力氣去找唐鷗,但靈庸城太大,唐鷗身手又好,鷹貝舍在靈庸城裏的人他全都調動起來了,也沒尋見唐鷗的蹤影。


    夜間他去找沈光明,因為沒了少意盟這人的消息,他就更覺不要貿然提起,以免白白讓沈光明空歡喜。


    “今天我看到聖手屠甘了。”沈光明十分興奮地展開一張紙,“這是屠甘的畫像。”


    遲夜白連忙拿過來細細端詳。


    聖手屠甘是個脾氣古怪的神醫。江湖上的神醫們往往重視俠名,偏偏屠甘十分古怪,他愛錢。傳說是因為其十數年前家人紛紛重病暴斃,彼時正好身無分文,無法救治任何一人。屠甘確實孑然一身,有錢就能幫人看病。他醫術奇高,名聲卻不好。


    畫像上的男子約莫不惑之歲,一臉絡腮胡子,並無一般醫者的幹淨整齊。


    “他開了一些藥,說還要用針,我都記下來了。”沈光明道,“我可以背給你聽。”


    他能畫出來,卻不懂寫,那些草藥的名字更是拗口,他大略給遲夜白說了幾個,遲夜白擺擺手,表示不用聽。


    “這些對我來說沒有用。百裏疾和那王妃的病情又不一樣。屠甘在哪兒?”


    屠甘就住在府裏,是徐子川安排的住房。沈光明在地麵走,遲夜白悄無聲息地在樹上房上跟著他。遇到巡視的人,沈光明就說去找舒琅,終於遇到舒琅,他便說去找值夜甲大哥或乙小弟,一路也暢通無阻。


    屠甘卻不在。那院裏的小廝說屠大夫一入夜就出去了,現在還沒回。遲夜白也不便一直守著,便決定改日再來。沈光明與他簡單告別,原路返回的時候,又碰上了舒琅。


    “你為何一直走來走去?”舒琅狐疑地問他,“是不是聯合外麵的人,想要偷東西?”


    沈光明:“沒有沒有。”


    舒琅:“那你去屠大夫那兒做什麽?”


    沈光明眼珠都不轉,立刻回答:“不習慣呀,這兒天太冷了。我手腳冰涼,想找屠大夫問問是不是中氣不足,還是陽氣太虛陰氣太盛。”


    這些話舒琅聽不懂,皺眉盯著沈光明上下打量。雖覺得這漢人少年十分可疑,但也說不出哪裏不對勁。舒琅沒再繼續為難他,直接命令奴隸·沈光明為他去打水泡腳,準備睡覺。


    站在牆外邊還未走的遲夜白正好聽見他與舒琅的對話,不覺十分同情。


    他於夜色中幾番起落,經過養味齋的時候,忽見那高樓頂上有個坐著喝酒的人影,正是唐鷗。


    唐鷗左手是酒右手是劍,在霜秋寒冽的空氣裏,一邊看月亮一邊看人間。


    遲夜白竄到房頂,唐鷗衝他舉起手裏的酒:“這酒太甜,味兒不夠。”


    “……到這裏了為何還喝這種酒?”遲夜白沒接,“今天找你一天了,我見到沈光明了。”


    唐鷗一愣,立刻站起。酒壺咕咚咚一路從屋頂滾下去,摔在地上碎了,還摔出了一片綿延不絕的犬吠。


    “在狄人王妃的一個宅子裏,成奴隸了。”遲夜白往身後指指,“可憐,大晚上的,還要給狄人世子打洗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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