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滿臉死色,雙目微微睜開一線,看著眼前的人群。


    實際上她什麽都看不到。令她起身活動的,是方才百裏疾按入她頭殼之中的蟲子。那些尖銳而敏捷的小東西在她無知無覺的腦袋裏四處竄動,驅使著她朝溫暖的人體走過去。


    林劍退了又退。他看到林澈走到百裏疾身邊,站立成一個怪異而危險的姿態。


    “家主!”身後有人喊他,“那不是小姐!”


    “他就是你們的小姐。”百裏疾笑著說,“生父林德聲,生母蘇清清。林大俠,對不對?”


    他話音一落,林澈身體便往林劍撲了過去。林劍舉著劍,不閃不避,淒慘地喊了聲“阿澈”。


    那無知無覺的屍體並不遲疑,雙爪朝著林澈臉上抓去。


    說時遲那時快,數顆沉重的佛珠從遠處激射而來,狠狠打在林澈屍身上。那屍體也不發聲,隻扭了幾下。佛珠嵌入關節,頓時奪走了屍體的活動能力。屍體很快軟倒在地上。林劍一把扔了劍,彎腰將林澈抱起,拖回自己陣營這邊。


    照虛手裏還攥著數顆佛珠,臉色陰鬱憤怒。


    百裏疾在方才的激鬥中,傷口再次大幅崩裂,腳下一灘濃血。“大師的功夫真不錯。”他笑道,“來切磋切磋?”


    “阿彌陀佛。”照虛念了句佛號,身體突然消失在屋頂上。


    眾人隻稍稍一愣,便見百裏疾斜著飛了出去。


    照虛身形極快,將他踢出去之後才落在書閣前方。


    “家主,前麵也起火了。”照虛道,“這廝我來料理。”


    林劍點點頭,將林澈抱起,轉身領著眾人走了。


    百裏疾被他那一腳踢得肝髒都亂成一團,吐出一大口血,嗆咳了幾聲才笑道:“大師……這是羅漢腿還是別的什麽功夫?可真狠啊。”


    照虛不與他說話,大步走到他身邊將他拎起來,先出手搜走了他身上的各類暗器,將林澈那件衣服拆了下來,隨即又往他腹上揍了一拳。


    這一拳幾乎要探入他原本的傷口之中,百裏疾連聲音也發不出來,蜷在照虛手裏縮成一團發抖。


    “辛暮雲當日在那麽多人之前為了保你,跟丐幫和少意盟做對。今日為何明知你身負重傷,還讓你獨自一人進少意盟?”照虛冷冷道,“你既然進來了,難道他還以為你能全身而退?”


    “……當然……當然不是。”百裏疾痛得迷迷糊糊,啞聲笑道,“死了便死了,辛家堡少一個人罷了。”


    照虛臉上黑氣都竄了出來,渾似修羅。


    “你殺人時也是這樣想的麽!死便死了,不過少一個人……百裏疾,你是被這控屍術弄瘋了!”


    百裏疾似是懶得與他辯駁,抬頭看著正燒得劈啪作響的書閣。“這火真好看……比當年的火好看多了……也安靜,沒那麽多人哭叫。”他說,“大師,你弄錯了。辛暮雲的棄子不止我一人,那些正在少意盟外頭發射火箭火彈的,也全都是棄子……咳咳……他們身上會捆著炸藥,舍身衝進少意盟……”


    照虛頓時色變:“什麽!”


    百裏疾死死抓著他的腳踝:“大師……你懂不懂念《大悲咒》……或是《往生咒》?”


    照虛驚訝地看著他。百裏疾功夫很好,此時雖然渾身是傷,血流不止,照虛卻也不認為他真的逃不出自己手心,因而一直暗暗蓄力。隻是看百裏疾的模樣,竟似毫無求生意誌。


    “當年的辛家堡也是這樣起火的……火特別特別大,死了的人又爬起來,在火裏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百裏疾笑著咳出一口血,“其實不用殺那麽多人的,隻是不殺不行……當夜他與義父爭吵得那麽大聲,義父死的時候說的那些話,立刻傳遍了整個辛家堡。”


    照虛心中一動:百裏疾現在說的,竟是辛家堡大火的事情。


    他連忙凝神去聽。


    大火當夜原本一切無事。


    辛暮雲與辛大柱卻又一次在書房中起了爭執。辛暮雲讓辛大柱將虎爪傳給自己,辛大柱卻口不擇言地一通亂斥,連辛暮雲的母親也一並罵上了。


    百裏疾正巧在外頭巡視,聽見書房中打鬥與爭吵之聲不斷,連忙進去察看。


    卻正巧看到辛暮雲刺了辛大柱一劍。


    辛大柱絕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會這般忤逆,更沒想到辛暮雲袖中居然藏了一把這樣鋒利的軟劍,當即怒吼著,舉起手掌朝辛暮雲頭頂拍下。


    “他躲不過……他絕對躲不過的……”百裏疾眯著眼睛說,“那軟劍是他在關外找到的好兵器,特地買回來送我的。是的,就是這把……隻是還未到我手上,竟先在義父身上吃了血。”


    那一刻百裏疾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他疾步上前,抬手往辛大柱背後拍了一掌。


    辛大柱知道他進來了,卻沒想到他不幫自己,反而朝自己下手。一口濁血吐出,他便頓時癱在地上,動彈不得了。


    “然後你便……”照虛皺了皺眉,“你便取了他的功力?”


    百裏疾笑笑,沒有否認。


    “不取的話豈不浪費?虎爪不好練,沒有義父指導我也絕對練不了。既然有這麽個機會……”百裏疾聲音漸漸低了,目光有些遊移。


    照虛低聲道:“是辛暮雲攛掇你去吸取辛大柱功力的,對不對”


    百裏疾沉默片刻,搖搖頭:“不是。他再怎麽攛掇,若我自己沒那個心,又怎麽下得了手。”


    “所以辛暮雲才殺了堡中那麽多人?”照虛難以置信,“那火也是他燒的?”


    “……不、不是。我與他出了書房才發現火已經著了起來。”百裏疾轉頭看著他,眼神裏突然閃過某些狂熱和怪異的光亮,“放火的人姓沈名直,你應該知道他。”


    照虛:“我不知道。”


    百裏疾笑得陰狠:“你應該知道的。他就是沈光明的養父。”


    即便隔著暗道牆壁與地麵,沈光明仍聽到了上頭紛亂的奔跑聲。


    他將書冊們移走,撕了衣袍布料將左手的傷緊緊包紮好,隨即在黑暗中摸索著往暗道深處爬去。


    暗道前麵的十幾米非常狹窄,過了這一段之後空間便開闊許多,他可以直起身行走了。沈光明對少意盟周圍尚算熟悉,但在地下這樣亂走,他也不曉得究竟通往哪個方向。隻是空氣中潮濕之氣漸重,應該是越來越靠近鬱瀾江了。


    沈光明一邊走,一邊仔細地探聽上頭的聲音。


    走了約莫一盞茶功夫,他突覺不好——丹田中陰寒之氣蠢蠢欲動。


    他這時才想起今夜尚未修習大呂功。


    沈光明心中又惱又怒,扶著濕冷的牆壁慢慢坐了下來。這回就算是想走也走不出去了。


    他這段時間以來日夜勤習,內力已有極大進階,平日也能感受到大呂真氣在體內流轉,平緩順暢,不覺寒冷。唐鷗說這就是張子蘊的真氣正慢慢轉為他自己真氣的現象。沈光明自然十分高興:雖然方寸掌的精髓他尚未理解,但至少在內功上略有些成效。


    盤坐於地,他閉目緩緩運行起大呂真氣。


    但今日的大呂真氣卻十分怪異,似是不聽使喚,從丹田中四竄而出。那種鈍刀子切割一般的痛又慢慢清晰起來。


    此時此地沒有唐鷗更沒有青陽真氣,沈光明孤身一人,咬牙試圖自己撐過去


    正凝神修習,他突然聽到暗道的不遠處傳來機括之聲。


    “開了!”有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堡主說得沒錯,此處確有暗道!”


    真氣頓時走岔,澎湃地灌入沈光明四肢經脈之中!


    沈光明趴在地上,雙手緊緊揪著胸前衣襟:丹田及胸口都開始痛起來,是刀子、錐子或其他任何鋒利的東西在腹中翻攪一般的疼痛。這痛令他一時昏厥一時清醒,大汗淋漓中隻覺已過了許久,然而那些人才剛剛走到他身邊。


    燈光照著他的臉,沈光明說不出話,緊緊閉著嘴巴。


    眼前的幾個人穿著辛家堡的衣服,是從暗道另一頭走進來的。鬱瀾江上帶著腥氣與濕意的夜風也隨著那入口的開啟而灌了進來。


    “這人……這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是唐大俠曾帶入堡中的那個小孩?”


    家丁們嘮嘮叨叨。


    “堡主說反抗的都殺了,這種的算什麽?”有人用冰涼的刀刃在沈光明臉上拍了拍,“那麽小,也殺啊?”


    “不小了……看樣子被嚇壞了?”有人笑起來,踢了踢沈光明發抖的身體,“罷了,抓出去賣了吧。最近關外不是有人要奴隸?湊夠了嗎?”


    “正好,就差一個。”說話的人點了沈光明的穴道,將他拎了起來往外走。


    沈光明直到被人套入袋中仍無法動彈,想到方才聽見的話,內心一片冰涼。


    暗道的出口恰恰就在鬱瀾江一側的山崖上。沈光明被扔進了一處腥臭不堪的船艙之中,隨之被砸暈了。


    此時少意盟的一角,正好爆開一聲巨大的炸裂聲。


    “開始了……”百裏疾擦擦嘴邊的血跡,“大師不去看看?”


    照虛低頭,語氣凶狠:“不,你繼續說。沈直怎麽回事?”


    直覺令照虛警醒:百裏疾現在說的事情非常重要。


    “他是隨著夫人嫁過來的,因而冠沈姓,原本隻是沈家的一個小小家奴。”百裏疾歎了口氣,“隻是他戀慕夫人多年,卻得不到夫人青睞。當時……當時夫人與義父關係惡化,日夜垂淚不止,他便異想天開地,想要把夫人帶走。夫人怎可能應允,不僅拒絕了他,更嚴厲嗬斥,威脅他若再提起,就要將這事情告知暮雲和義父。”


    照虛想起那個雨夜中自己救助過的女子,心內不由一片唏噓。


    “沈直惱羞成怒,想不通透,最後悄悄放了一把火。火從後廚開始,一直燒到前院。”百裏疾回憶道,“他始終恨不起夫人,隻怨我義父。他點火之後佯裝不知情,跑到夫人房中告知她離開,夫人便讓他立刻把小公子先抱過來。”


    照虛聞言一愣:“他……他將那小孩抱走了?”


    這幾句話在他腦中一過,頓時亮出一個令他心驚的事實:“沈施主……他是辛暮雲的弟弟?!”


    “當然不是!”百裏疾咬牙獰笑道,“沈直以為他是,其實他不是!”


    照虛緊緊揪著百裏疾的衣襟,等他的下一句話。


    “那天是堡中管家的兒子的生辰。小公子與他最為親近,便悄悄瞞著爹娘,把自己最為珍愛的一套衣服送給了那孩子。我記得那孩子身量與小公子差不多,穿上之後身形確實相像。可憐沈直從未正眼瞧過小公子,隻記得那套錦衣是夫人親自做給小公子的,便將那孩子擄走了。哈哈哈哈哈哈!”他狂笑起來,腹部傷口鮮血不斷湧出,“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照虛隻覺渾身冰涼,連忙道:“那孩子豈不冤枉!”


    “冤枉,是冤枉啊……”百裏疾笑得發抖,“他爹娘早就死了,誰也不記得他究竟叫什麽。沈直以為他是小公子,養他教他,哈哈哈哈哈……好笑,太好笑了……”


    “……那真正的那孩子呢?”照虛急急問道。


    “那孩子是被我在後院找到的。”百裏疾慢慢說話,“我將他擱在木板上,放在鬱瀾江裏,便一路看他隨水漂走了。”


    他說得極為平靜,照虛愣了片刻才意識到他話中的意思。


    “你……你不是救他,你將他丟了?!”


    “這很有趣不是麽?”百裏疾輕笑道,“暮雲最為緊張他這個弟弟。辛晨不見了,他隻能依賴我來幫他尋回。非常有趣,大師你清心寡欲四大皆空,是不會懂的……他因我給的消息而興奮,又因我給的消息而憂慮……我早就查出了辛晨的去向還有放火的人是誰,但我不告訴他,我喜歡看他著急,我不願告訴他……”


    他哈哈笑起來,全然不顧自己的重傷。


    照虛鬆了手,說不出一句話。


    辛家堡裏全是瘋子。他心中默念佛號,仍忍不住暗暗說了一句。


    正想將百裏疾穴道點了捆起來,突聽塔樓上的大鍾瘋狂鳴響。


    “唐大俠回來了!唐大俠回來了!”少意盟弟子高聲喊道,“少林和丐幫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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