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意眼睜睜看著自己落進水裏,瞬間被渾濁江水淹沒。


    他聽不到辛暮雲的聲音,隻感覺口鼻裏不斷有江水泥沙灌入。辛家堡背靠鬱瀾江,但下方是一個較淺的石灘,間中有嶙峋怪石突起,半截淹沒在江水裏,半截裸.露在水麵上。


    林少意覺得自己的手臂和肋骨可能都斷了。石塊受流水日日衝刷不停,圓潤光滑了,但仍舊十分堅硬。


    水灌入太多,他無法呼吸,腦袋裏劇痛陣陣,口眼鼻都疼了起來。


    年幼時林劍讓他出門闖蕩,他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了石中仙,並拜他為師,學了許多本事。林少意是個地地道道的江湖客,雖然擔著武林盟主這個名號,但骨子仍然是一個渴望灑脫天地的年輕人。他和唐鷗成為好友,不止一次提起過自己羨慕唐鷗。


    一葉舟,一壺酒,一把劍,一身蓑:林少意向往這樣恣意的人生。江湖上有名的玉筆書生贈過林少意兩句詩,林少意將它提在書房壁上,是墨汁淋漓的兩行字。


    “此身受塵拘,薄酒論生死”。


    可即便如此,即便他將生死看得很淡,卻也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種方式死去。


    少意盟的許多事情還未交待清楚……父親與阿澈也未安排妥當……辛家堡虎視眈眈,又暗藏禍心,他還未給出任何提醒……


    林少意又遺憾又後悔。他不該托大,不該與百裏疾赤手空拳地搏鬥,不該忽視背後的辛暮雲。


    他胸口像被重物反複碾壓一樣疼痛。劇痛和窒息終於令他視線模糊。半張的口中逸出一道血線,林少意模模糊糊地想,自己這輩子還有許多事情沒經曆過,著實不甘心。


    血線在水裏很快被衝淡消失,但他肋骨已斷,傷勢嚴重,血不斷從口中湧出。


    在即將失去意識之前,他透過朦朧的血水,看到有個人正朝自己奮力遊過來。


    有光頭……是個和尚……林少意艱難地想。


    那人將他攔腰抱著,腳蹬石塊往上浮去。林少意身體沉重得如同石塊,意識還剩一絲清明。和尚為救他,轉頭將自己口中的氣渡入了林少意口中。他將林少意的嘴巴合上,又捂著他的鼻子,令江水不再進入他體內。兩人*地從江中鑽出來,林少意才看清楚救他那人是照虛。


    照虛一抹臉上的水,轉頭問他:“你能動嗎?”


    林少意話都不能說,何況是動作。他抖抖眼皮,腦袋一歪就暈了過去。


    被胸口劇痛弄醒的時候,林少意發現自己的手能動了。


    照虛把他衣服都脫了,幾處大穴上紮著針。他睜開眼吐出胸腔濁水,吐完了看到和尚跪在一旁,正按著他的胸口使力。一點虛弱的火亮在岸邊,在夜風裏搖搖晃晃。


    “我——噗……”林少意一句話還沒說出來,又是一口水從口裏湧出。


    他看到照虛皺了皺眉,有些嫌惡。


    林少意頓時不想說話,也懶得管他了,平躺著任他幫自己按壓。


    頭頂是蒼穹高宇,身下是濕苔冷岩。


    林少意活了這麽久,頭一回這樣光溜溜地展在天地之間,身邊還有個皺著眉頭救自己的和尚。


    這回真是幕天席地了。他想。徹徹底底,坦坦蕩蕩。


    紮在幾處大穴上的針引出了林少意體內的毒液。黑血流盡了,他才緩緩開始嚐試運氣。肋骨與手臂果真骨折,動不了,一吸氣就疼。林少意起了一半身,又無奈地躺了下去。


    照虛坐在一旁喘氣。他手臂上也都是劃傷,傷口粗糙狹窄。他正對著火光,仔細將碎石和泥沙從傷口中清理出來。林少意知他是為救自己才受的傷,默默盯了他片刻,出聲道謝:“多謝大師。”


    照虛瞥他一眼,麵無表情道:“不敢當。這是林盟主頭一回稱小僧為大師,小僧當不起。”


    “……多謝禿驢。”林少意咬牙切齒道。


    照虛半蹲起,轉頭冷冰冰地笑道:“盟主再說一句?一旁就是鬱瀾江,小僧不累,可幫盟主再去洗一遍澡。”


    林少意:“……”


    他沒力氣跟這個和尚打嘴仗,扭頭閉目養神。養了一會兒,他又轉過頭看照虛:“和尚,我發現你跟我說話和跟沈光明說話,腔調不一樣啊?你剛剛講的那些……呃咳……你講的那些話,哪裏有半分佛門弟子的氣度?”


    “阿彌陀佛。”照虛念了個佛號,平靜道,“蒼生芸芸,均有佛性。大道無限,不吝慈悲。林盟主認為佛門弟子是什麽樣的?古佛青燈,打齋念佛?盟主統率武林,見識卻如此狹隘。皮囊外相皆是虛無,佛在己心。”


    “噢。”林少意艱難點頭,“說得好,大師你辯佛也很有一套。但我還是覺得你不像佛門弟子。小氣。”


    “……閣下光溜溜一條晾在這裏,也不見得有武林盟主的風度。”照虛起身,抬腿跨過林少意的身體,往鬱瀾江邊走去。


    他不提起還好,一提起林少意頓覺從下往上,涼得可怕。


    “和尚,大師,幫個忙,穿個衣服。”林少意連忙道。


    “小僧小氣,不樂意。”照虛眺著遠山望了一陣,轉頭走回來,神色有些惆悵。


    林少意仍舊躺著,心想都是大丈夫,也沒必要這般拘謹。他理了理方才發生的事情,認真問照虛:“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隨著性海回少林了?”


    照虛告訴他,性海確實回了少林,和他同去少林的,還有七叔。


    七叔逃離辛家堡後在山中獨自療傷。性海與照虛兩人在附近的廟宇中逗留了片刻,這才在路上碰到他。性海見七叔傷勢嚴重,經脈被陰寒內力重創,身上更有許多傷口,一時半刻難以料理清楚。他征得七叔同意,決定以少林的須彌功為七叔診治。須彌功需三人同使,性海便決定背他回少林診治,照虛留了下來,盯緊辛家堡,等候少林那頭的援手。


    誰料才盯了幾個時辰,他就看到林少意被辛暮雲扔下來的場景。


    林少意:“……”


    有些丟臉,他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七叔還活著,很好。他應當還不知道阿歲被抓的事情。”


    照虛:“阿歲是何人?”


    林少意:“七叔的心頭寶,你小友沈光明的朋友。”


    照虛了然般點點頭,撥動篝火,一言不發。林少意躺在他身邊,臉上平靜,心裏其實焦灼得一片慌亂。


    火中柴火畢剝作響。林少意閉了眼開始思考。片刻之後,他身上一暖:照虛給他蓋了衣服。


    林少意睜眼看看身上的僧衣,又抬頭看上身裸著的照虛。


    “我的衣服已經幹了,你的再等一陣。”他說。


    “……多謝。”林少意躊躇片刻,低聲道。


    他這頭被人救起,辛家堡那頭唐鷗差點在辛暮雲身上戳了個窟窿。


    辛暮雲看了眼被唐鷗削成塊的屍體,在臉上擦了一把。


    唐鷗的劍同樣很快。秋霜劍招招都是殺人的招式,但唐鷗顯然留手了:他隻在辛暮雲臉上劃破了個口子。


    “辛大哥!”唐鷗又悲又憤,“你……!”


    “如今死了你一個朋友,你便說我過分。當日辛家堡大火死了那麽多人,偏偏無人譴責過那些道貌岸然者一言一詞。”辛暮雲冷笑道,“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道理?”


    “那事情與少意又有什麽關係?!”


    “沒關係就能獨善其身?他無辜,枉死的人就不無辜?”辛暮雲抹淨臉上血跡,“唐鷗,你已經踏入這個江湖了,不要太天真。”


    唐鷗捏著劍,下不去手,也不甘心。


    踟躕中,他聽見沈光明在身後大喊:“別跟他廢話!去救林大哥啊!”


    唐鷗這才醒悟,匆匆收了劍,回頭將他背在身上,從林少意落水的地方跳了下去。


    林少意落水隻有片刻,但兩人已找不到他形跡。唐鷗解開了沈光明的穴道,他跳入水中,沈光明在石灘上,一同往下遊找去。夏季江水充沛,唐鷗屢屢被衝撞到江石上,沈光明喊了他幾次,終於將他喊了上來。


    沈光明把阿歲的事情跟唐鷗講了。當說到阿歲手裏的玉片同時引起辛暮雲和百裏疾的注意,他發現唐鷗的臉色也變了。


    “……玉片有什麽不對嗎?”沈光明緊張地問,“辛暮雲會不會對阿歲不利?”


    唐鷗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皺眉沉默了片刻。


    “少意不會死的。他一定不會死。”他轉頭對沈光明說,“你沿著下遊一直往前找,仔細一點。他也許是被衝到岸上了。我回去救出阿歲。辛暮雲與我……畢竟是一場相識,我們之間並無仇怨,我救出阿歲的可能性比較大。”


    “好。”情況緊急,沈光明也顧不上遲疑了,“還有,辛暮雲讓百裏疾去殺柳姑姑,你要想個辦法通知少意盟。我擔心沈晴。”


    “百裏疾現在仍在辛家堡,他已經受了傷,一時半刻還不可能出發。我救出阿歲之後與你會合,再一同回慶安城找少意盟的人。阿歲關在哪裏,你知道麽?”


    沈光明隻好告訴他,他被帶出帶入,都是蒙著眼睛的。


    “但剛剛出來那次,我記住了方向和步數。”沈光明細細跟唐鷗講所走的路程和步數,兩人一同反推。唐鷗對辛家堡的地形很熟悉,很快就知道沈光明說的是哪裏了。


    “那是供奉辛大哥母親牌位的地方。”唐鷗道,“暗室就在下麵。”


    “在辛家祠堂下麵設暗室?”沈光明訝然道,“他也太大膽了。”


    “辛家祠堂在別處。”唐鷗抬手擦去沈光明額上的一點灰土,“這地方隻供奉這兩個牌位,他娘親的,和他弟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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