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暮雲一番話說出來,四圍俱靜。


    柳舒舒跟沈光明描述當日情形:“太靜了,我甚至聽得到雨水落在樹葉上的聲音。”


    沈光明隻覺心潮起伏不停。他仿佛看到當日孤身一人站在無數目光裏的辛暮雲,親人喪生,家族凋零,唯有他仍在支撐著。


    那數以千計的人之中,真的沒有一個人生起救助的慈憫之心麽?沈光明知道,肯定不會。隻是縱使當時產生過下山援助辛家堡的想法,但最終沒有一個人行動。


    他想起伶仃的辛暮雲,又想起如今麵目溫和的他,仿佛認識了兩個人。


    見他一臉惆悵,柳舒舒笑著說:“你同情辛暮雲呀?小傻瓜,暮雲公子不用你同情。他能將辛家堡支撐十年之久,又在這十年間重振辛家堡名聲,他有什麽可值得同情的?”


    “可他家人都沒了。”沈光明說,“堡中隻剩那麽一些人,實在很令人難過。”


    “我曾與你說過,辛家堡沒有老仆。”柳舒舒凜聲道,“辛家堡當日剩的那些人,他們的模樣,我可一個個都記得。那時混進辛家堡,我卻怎麽也沒找到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沈光明,方大棗教你騙人,卻沒教你識人心?當夜辛家堡發生了什麽事也全都在那場火裏毀了,隻有辛暮雲才知底細。你以為那些有功有勞的老仆這樣平白不見,真的和辛暮雲無關?若是有關,他又因為什麽而驅趕老仆,或是殺了他們?”


    “姑姑,你別說了。”沈光明慌忙打斷柳舒舒的話,“你讓我想想。”


    沉默片刻,柳舒舒歎氣道:“沈光明,方大棗太愛你了。他無子無嗣,疼你憐你,卻沒有把他所有的本事都教會你。”


    沈光明欲辯駁,但想了想,將話全都吞了下去。


    “我出門玩兒了。”柳舒舒捏捏他耳朵,“我與你打個賭,少意盟這次送信到辛家堡,是收不到回信的。”


    她話說完也不停留,攀著樹三兩下就翻過了圍牆。沈光明隻聽牆外腳步聲雜亂,應是引起了兵丁的注意。他不擔心柳舒舒,信步往前走,思考著柳舒舒的話。


    那位“辛大柱”衝丐幫的人下手,目的是挑起丐幫與少意盟的矛盾。為了立刻達到這個目的,他不會隨意選人,一定挑有影響的人下手。這次死的兩個乞丐都是普通的弟子,但他們跟著的人是七叔。


    沈光明頓時明白了柳舒舒的推論。


    凶手處心積慮向丐幫出手,本以為萬無一失,但卻出現了柳舒舒這個突發情況,凶手更在匆忙間留下了虎爪的傷痕。


    少意盟不會不知道七叔對虎爪非常熟悉。一旦認出虎爪,也就會立刻將嫌疑鎖定在辛家堡。


    “辛大柱”看似是想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卻誤打誤撞暴露了出來。虎爪這個證據太過有力,辛家堡根本無從辯駁。少意盟送信詢問情況是禮節,但辛家堡已經沒有回信否認的必要了。


    沈光明在院子裏轉了兩圈,好不容易等到唐鷗回來,連忙跟他說了七叔和柳舒舒的話,順手將桃遞過去。


    唐鷗與辛暮雲相交多年,對這些事情略知一二,卻因為辛家堡的人從不會主動提起,而子蘊峰上客人不多,他沒有詳細知悉這個往事的機會。他吃著桃,認真聽沈光明把這些事一一說完。


    “你怎麽辦?”沈光明問他。


    唐鷗坦然說不知道。


    他無法選擇任何一方站隊,也無法對兩位摯友出劍。可他現在身在少意盟,不可能獨善其身。唐鷗歎了口氣,將沈光明拉到自己身邊,齊齊在樹下坐了。


    沈光明一下緊張起來。


    唐鷗攬著他肩膀,大咧咧地盤腿坐著:“你說我該怎麽辦?”


    沈光明:“不不不不不知道。”


    唐鷗:“做選擇太難了。”


    沈光明:“確確確確確實。”


    “辛家堡殺人是真,但江湖人,恩仇分明,辛大哥若是要報仇,我也無話可說。”


    沈光明一時忘記了唐鷗搭在自己胸前的手臂,轉頭問:“報什麽仇?”


    唐鷗也訝然轉頭:“七叔和你柳姑姑沒說?當日圍著辛家堡的人之中,也有少意盟和丐幫的人……”


    他話音剛落,便見沈光明從自己手臂裏鑽了出去。


    唐鷗:“……跑什麽?”


    沈光明:“沒跑!你、你的臉靠我太近了,不熱嗎!”


    唐鷗:“不熱,過來,當我墊子。”


    沈光明挪到石凳上坐了,堅決不回到唐鷗身邊。唐鷗拿他沒辦法,隻好又拿起自己的佩劍擦拭。沈光明呆看他修長有力的手指在劍刃上方滑動,默默地琢磨唐鷗剛剛說的話。


    “丐幫和少意盟的人去做什麽?”他問,“他們不會也想搶辛家堡的地盤吧?”


    “丐幫我不知道,但少意盟為何不想?”唐鷗平靜道,“少意盟也想的。鬱瀾江上兩處重要城池,一個是少意盟的勢力範圍,一個是辛家堡的勢力範圍。少意盟日漸擴大,難道不想將慶安城那頭的碼頭港口也吸收進來麽?”


    沈光明呆了。


    唐鷗抬頭看他,眼神有力。


    “趁火打劫,雖然我不齒,但在勢力擴張的時候,這種舉動又叫抓住時機。”他緩緩道,“辛家堡的想法,和當年的少意盟是一樣。所以它現在做的事情,和當年的少意盟想做的沒什麽區別。”


    沈光明還是頭一次看到唐鷗這樣認真地跟自己討論。平時那喜歡揪著他說廢話、揉他腦袋的男人不見了。此刻坐在樹下拭劍的,分明是一位胸有淵壑的青年俠客。


    是他最為喜愛的那一類人。


    唐鷗擦了一會兒,眼角餘光瞥見沈光明從石凳上溜下來,蹲在自己身邊。“又怎麽了?餓了就去找你的廚娘。”他說。


    “教我武功吧,唐鷗。”沈光明認真道,“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想變成你這樣的人。”


    他也是鮮有的真摯,一時讓唐鷗愣了。唐鷗忍不住看著他笑,停了一會兒又低頭,仍舊笑得肩膀都發抖。


    沈光明窘道:“不行嗎?你應承過的。”


    “可以,現在就可以。”唐鷗停了笑,也認真道,“多少年都好,我一定教會你。”


    沈光明心裏一亮,又一寬。那令他惆悵、令他快活的氣體瘋狂膨脹開來,將他的骨頭、血肉、心髒都裹在裏麵,有一種他說不明白但非常喜歡的舒坦。


    方寸掌的口訣隻有十六個字:天地方圓,吞於一心;宜深宜淺,以濁試清。


    沈光明:“……”


    他看著唐鷗給他寫的紙條,上麵的字都認不全。唐鷗一個個教他念了,忍不住說:“除了教你武功,我是不是還得教你看書認字?”


    沈光明:“好好好,那很好。”


    唐鷗好不容易將十六個字都教會他了,沈光明也會念了,卻又生出新的問題:“這是什麽意思?”


    “方寸掌以大呂功為基礎,我怎麽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唐鷗道,“你雖然還不合適練拳,但這是師叔留的口訣,參一參,對你有好處。”


    沈光明便一人坐在床上,閉眼“參”起來。


    他嚐試運起大呂功,丹田處那極為熟悉的、切割般的疼痛也隨之生起。日日被唐鷗監督著練功,現在這種痛楚已經大大減輕——或是我已經適應了——沈光明心想。原先如薄刃切入*一般銳利尖刻的痛感,現在已成為鈍刀摩擦的粗糙感覺。雖仍然是疼,但這種疼痛會隨著大呂功的運轉而漸漸消失。讓沈光明心中深感可惜的是,他聽的戲文和別人講的故事裏,練內功之後丹田就有熱力發出,讓人精力充沛;而自己這邪門功夫練得越久,丹田越冷,從不見有溫暖的時候。


    不知道張子蘊是怎麽練成的。沈光明心想,雖然青陽心法和大呂功都有駐顏奇效,但若是大呂功練成後自己也會變成張子蘊那般枯瘦幹癟的模樣,即使駐顏也沒什麽意義了。


    他這麽一想,體內真氣頓時走岔,丹田一寒,開始顫抖。


    眼皮睜不開也說不出話,沈光明身子一歪,被一直站在旁邊的唐鷗扶住了。唐鷗對這個情況已經十分熟悉,立刻運起青陽心法,把暖熱的真氣傳入沈光明體內。沈光明一下子舒坦下來,心想自這次也不用喝血……


    他心頭竟有些遺憾:不喝也行……但至少應該……


    這念頭剛起,真氣又岔了。


    “沈光明!”唐鷗怒道,“定氣凝神!你在想什麽?”


    沈光明連忙摒去腦中雜念,默默順著青陽心法收攏亂竄的大呂真氣。


    兩種真氣雖然性質不同,但由於同為青陽祖師所創,因而分外親密粘稠,糾糾纏纏間,並未給沈光明帶來多少痛苦便順利斂入丹田。


    唐鷗給他抹了額上的汗,有些生氣:“怎麽又岔了?你腦袋裏想什麽?”


    話未講完便被沈光明一把攥住手腕:“唐鷗!我知道了!我知道前八個字是什麽意思了!”


    “什麽意思?”唐鷗連忙問。


    “就是把真氣聚攏在丹田裏的意思。”沈光明很得意。


    唐鷗:“……就這樣?”


    他哭笑不得:“聚攏真氣不是最基本的功夫麽?你還是沒學會……”


    沈光明連忙打斷他的話:“我的意思是,練習方寸掌的時候,先要將體內真氣全聚入丹田,這是所謂的吞於一心。方寸掌是講力量和技巧的武功,能在方寸間奪人性命。口訣的前八個字說的就是,在給敵人致命一擊之前,先要聚氣。”


    唐鷗認真起來:“然後呢?聚氣之後又該如何?”


    沈光明:“這就不知道了。後八個字我還沒琢磨出來。”


    他看著唐鷗表情,尷尬地笑了。唐鷗拉拉他袖口:“行吧,你慢慢想。出來,我教你秋霜劍的起手式。”


    這一天晚餐的時候,少意盟外的人突來通報:有信使趕到了。


    眾人全都棄了碗筷等候。那信使正是幾日前送信到辛家堡的人,他帶回來的卻不是好消息:“辛堡主沒有見屬下,更沒有接信。”


    辛暮雲讓信使轉告的是一句話:無話可說,辛家堡開門揖客,靜候林盟主。


    林劍沉沉地哼了一聲。林少意讓信使下去休息,轉身回到廳中:“辛暮雲沒有否認,看來確實是辛家堡的人做的。”


    聞訊趕來的七叔和林少意商量何時啟程到辛家堡商議此事。林少意身為武林盟主,大可發出懲惡令,召集江湖眾人同去辛家堡。但他話音剛落,立刻被林劍否決了:“萬萬不可。辛暮雲仍對十年前的事情懷有恨意,再這樣浩蕩前去,難免激起他舊怨。”


    七叔默默點頭。


    眾人還在商議時,忽聽門外又報:“又來了個人。”


    這回來的是沈光明的熟人:唐鷗的書童南襄。


    南襄背了個小包袱,見到唐鷗就喊“少爺”:“少爺和林姑娘的婚事,老爺夫人沒意見,說一切都看少爺自己,該怎麽辦就怎麽辦,絕不能讓林……”


    他話音未落,林澈謔地站起,怒吼道:“什麽婚事!”


    南襄被她嚇了一跳。他對唐鷗未婚妻的印象仍停留在蘇家小姐那處,著實沒想到這位清麗的少女居然這麽凶悍。“是少爺和林姑娘的婚事,少意盟的信上說了,兩情相悅,情投意合,欲結琴瑟之……”


    南襄還在回憶信上詞句,林澈已經坐不住了。她衝到林劍麵前詢問,當事人唐鷗也歎一口氣,慢慢走了過去。


    沈光明不方便摻和,於是略帶著複雜心緒看著唐鷗背影,衣角忽然被南襄拉了拉。


    “沈正義,你居然還跟著少爺啊?”南襄興奮地小聲道,“好久不見,你還好嗎?我那小魚幹吃完沒?好吃吧?”


    “吃完了,不好吃。”沈光明再次強調,“我叫沈光明。”


    “行行行,都一路貨色。”南襄笑道,“哎喲,少爺終於娶親了,我可真是高興。要不是上次被你中途截胡,少爺連娃都生出來了。”


    沈光明忍不住更正他:“你家少爺生不了娃。”


    “行行行,你懂我意思就行。”南襄繼續道,“誰都沒想過你會去搶少爺的媳婦兒啊。好在這回林姑娘和少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戲文裏都說了,青梅竹馬那是一定會在一起的,你搶不了……”


    沈光明:“我冤枉啊,我從沒搶……”


    他這頭悄悄話還沒說完,那頭的林澈突然提高了嗓門:“我不嫁!我不嫁他!”


    沈光明和南襄同時停口,驚訝地看著林澈。


    林澈滿臉委屈:“唐大哥隻是大哥的朋友,怎麽就成我的夫婿了?爹爹你太過分,寫信說這些子虛烏有的事情,我什麽時候與他情投意合!”


    林劍臉色一沉,很不高興:“你年紀已經到了,應當嫁人。唐鷗有什麽不好,你為什麽不喜歡?!”


    沈光明心頭突然掠過一陣可怕的寒意。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


    然而如他所料,林澈的眼神還是掃了過來。


    “我不喜歡唐鷗,我比較喜歡他。”


    她指著沈光明。


    “若要我嫁,我寧可嫁他!”林澈大聲地說。


    林少意:“……”


    林劍:“……!!!”


    南襄:“……沈……!你!你又!”


    沈光明急得大叫:“我冤枉!我什麽都沒做過!”


    然後他在滿堂的驚愕眼神中,看到唐鷗轉頭時臉上竟帶著一絲笑意。那是看戲的表情。


    當夜,少意盟裏是各種意義的雞飛狗跳。


    林澈扯著柳舒舒的衣角哭個不停。她的母親是林劍妻子的姐姐,後因父母早亡,林劍便收養了她。她跟著林少意一起喊林劍為爹。這許多年來,林劍傾注在林澈身上的愛比林少意更多,幾乎從沒有逆過她的意。林少意對她也非常疼惜,少意盟上下都知道,盟主罵小姐一次,之後要賠許多禮的。


    可這次倆人如此著急地要把她嫁出去,渾然不顧她是否喜歡唐鷗,令林澈非常傷心。


    柳舒舒便安慰她,跟她說最近江湖上的事情:“少意盟要發生大事了,你爹和大哥是想保護你呀。”


    “是辛家堡那件事麽?”林澈抹了抹眼淚,問。


    “還有許多事。”柳舒舒撫著少女的鬢發,“他們不讓你知道,隻願你平安。”


    因林澈不願回房,兩人便在唐鷗和沈光明住的院子裏小聲聊天。沈光明遠遠坐在牆角,垂頭喪氣。


    南襄和唐鷗在一旁絮絮說話,偶爾看他兩眼,忍不住又道:“少爺,你還帶著這家夥作甚?他三番兩次搗亂你婚事,也不知是不是上輩子跟你有仇。”


    “他挺好的。”唐鷗淡然道,“攪就攪了,沒關係。”


    沈光明聽到他說話,抬頭望著唐鷗。


    他總感覺唐鷗眼角眉梢裏有笑意。他不知道唐鷗在笑什麽,或者是因為看到自己又被冤枉一次,或者是因為覺得自己很可笑?


    想了一會兒,沈光明覺得自己確實非常可笑。


    他起身拍拍屁股,走回自己的房子。盤腿坐在床上練功時,他忍不住又想起唐鷗的那個笑。他實在不確定那笑的意義,翻來覆去地想,一會兒覺得是嘲諷,一會兒又覺得絕不可能是嘲諷。正想著,丹田突然一痛,他猛地清醒過來:又沒有凝神!


    仿佛刀片瘋狂地在腹中攪動,偏偏他又渾身僵冷,動彈不得,連蜷曲身體緩解痛楚也做不到。短短片刻,他已昏厥數次又清醒數次。


    需要青陽真氣……需要唐鷗……沈光明恨不得大叫。他知道唐鷗就在門外,但自己發不出聲音。


    從下一次的昏厥中被痛醒之後,他驚訝地發現身體正在緩慢地熱起來。


    唐鷗來了。


    沈光明忽的鬆了一口氣,蜷在他懷中顫抖。青陽真氣緩緩渡入他身體裏,但丹田仍舊劇痛。恍惚中,他唇上一涼,是唐鷗將手腕貼了上來。


    “用力咬。”沈光明聽到唐鷗沉穩的聲音,“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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