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的少女是林少意的妹妹林澈。林澈不舍得那匹馬,自己牽著,走一段又回頭看看沈光明。


    沈光明正困惑她看什麽,便聽到林澈問自己哥哥:“這人連武功都不會,是你朋友?”


    林少意說不是,是唐鷗的朋友。沈光明這才想起林澈似乎小時候就跟唐鷗訂過親。他立刻來勁,抖擻精神,緊緊跟著林澈和林少意探聽八卦。林少意果然提起了唐鷗:“你唐大哥來了,正好跟你談談成親的事情。”


    林澈:“我不成親。”


    沈光明:“?”


    林少意:“由不得你。”


    兄妹倆拉拉扯扯,小聲爭辯著往馬車處走去。橋已可通行,人潮慢慢經過,唐鷗駕著馬車停在一旁等他們。見有位少女跟著兩人過來,眉毛輕輕一挑。


    “阿澈,這是你唐大哥。”林少意殷勤地為兩人介紹,“唐鷗,這是我妹妹林澈。”


    兩人互相看看,點了點頭,再沒有別的話。


    “上車,走了。”唐鷗衝沈光明說,“去小解也那麽久,你過江去撒?”


    沈光明隻當沒聽見,默默爬上馬車。他覺得這事情有點兒丟臉,實在不想跟唐鷗說。林少意想上馬,林澈卻已經輕快地躥了上去,他隻好繼續和唐鷗駕駛馬車。林澈對唐鷗的到來好像並不歡迎,跟哥哥道別之後扭轉馬頭跑了。


    “唐大俠這親,很波折啊。”沈光明從車簾裏探出個腦袋,笑著說,“你媳婦兒不太喜歡你。”


    唐鷗沒理他,轉頭問林少意:“少意,我認真問你一遍。我和你妹妹到底是什麽時候定的親?”


    林少意想了想:“五歲,還是六歲吧?你親口認的。”


    唐鷗:“……那麽小,能算數嗎!”


    林少意立刻不高興了:“怎麽不算數了?那年你爹帶你行商,路上碰上了強盜。若不是我爹路過,隻怕世上沒了你這個人。我爹把你們整個馬隊都帶回了家,你渾身髒兮兮的,家裏那麽多小孩子,隻有我妹肯靠近你,還帶你去洗手換衣服,不記得了?”


    唐鷗:“不記得了。”


    沈光明好奇道:“隻有你妹?你呢?”


    林少意又想了想:“我也嫌他髒。後來你們走的時候,你死死拉著我妹的辮子不肯放,說要跟澈妹妹一起玩。我爹順口說兩個小孩子這麽有緣分,不如先訂門親事,你爹便答應了。”


    唐鷗:“……那怎麽成了我說的?”


    林少意:“我爹話音剛落啊,你那麽小一個孩子,立刻大聲說我要娶澈妹妹為妻,可響了,周圍人都聽到了。”


    唐鷗轉頭看他,滿臉陰森:“這根本不能算。”


    林少意眨眨眼,笑了:“我妹似乎也不願意。當時你剛說完,她立刻撲上去把你摁在地上打,你忘記了?”


    唐鷗一甩韁繩:“忘記了,全忘記了。”


    沈光明隨著林少意一起笑,笑著笑著,心裏就有些小而莫名的惆悵。


    過橋再行兩三裏便是一個岔路口。馬車停在道旁,讓照虛下了車。沿著岔路再走十幾裏,便入了少林寺的地界。


    林少意和唐鷗都沒有要送他的意思,照虛自己慢吞吞下了車,轉頭看到沈光明在車廂裏,正看著自己。


    “小施主。”照虛對他行禮,“一路平安。”


    他身上披著破損的僧袍,十分狼狽,一張臉又蒼白憔悴,看著很是不妙。沈光明對他擺擺手:“和尚……你也保重。”


    他話音剛落,前頭的唐鷗便抽動了鞭子。馬嘶叫著拉動馬車,沈光明差點栽倒下去。“大和尚!別幹壞事了!”沈光明大喊,“你長那麽好看,要做個好人!”


    “滾回車裏!”唐鷗在前頭喝道。


    照虛雙手合十,衝遠去的馬車彎下了腰。沈光明忙不迭滾回車廂,把頭伸出車簾,跟唐鷗搭話:“我就說兩句客套話,沒別的意思。”


    唐鷗冷冷瞥他一眼:“不許說。”


    沈光明不置可否,也沒有答應他,想到之前他敲自己的那一下,嘿嘿在喉頭笑了幾聲,躺回車廂裏抓著十兩一個的墊子玩兒。


    少意盟財大氣粗,聲勢也十分浩大。他們一路上都暢通無阻,偶爾停下歇息,便有周圍服色各異的人送上飲水和幹糧。沈光明爬上車頂,看到遠處矗立著許多房子,氣象整嚴,便探頭問林少意:“前麵就是少意盟麽?”


    “是的。”回到自己家裏,林少意語氣也輕鬆許多,“阿澈已經回去稟報了,我爹知道你來,一定很高興。”


    沈光明見他看著自己,奇道:“你爹認識我?”


    “他認識我。”唐鷗站在他身後說,“下車,你早上沒練,現在把功課補上。”


    沈光明這才明白林少意是對唐鷗說話。他生怕車頂會塌,連忙往下爬。爬到一半發現唐鷗已站在地上,正作勢伏他。


    沈光明:“我自己來。唐大俠你腦殼又壞了?我隻是被你敲了腦袋,不是打斷腿。”


    唐鷗沉默片刻,等他落到了地上便伸手摸他腦袋:“沒鼓包。到底疼不疼?”


    他沒得到回應。沈光明推開他的手,自己爬進車裏盤腿坐下,開始按照張子蘊所說的口訣運行大呂真氣。真氣似薄刃切割著他的丹田,但這痛楚日漸減少,現在隻要咬緊牙關就能忍下來。他雖閉目,但因練習大呂功的緣故,聽力越來越好了。他感到車身輕晃,隨即有輕微的衣料摩擦聲停在自己前方。


    知道是唐鷗輕手輕腳跳了上來守著自己,沈光明仍裝作凝神練習,眼皮都不動一下。


    待他完成功課,林少意那邊也吃飽了早飯,準備啟程。沈光明裝不下去了,睜眼冷漠地看著唐鷗。


    “唐大俠不用擔心我,我好得很。”他倨傲地說,“待到了少意盟,我便要和你告辭了。大呂真氣我已有小成,之後天涯海角,各有瀟灑。”


    他說得不倫不類,唐鷗忍不住笑起來。


    “反正不跟你混了。”沈光明怒道。


    唐鷗從懷裏掏出一本書卷:“那你不想學方寸掌了?”


    沈光明一愣,立刻看向他手裏的那本書。張子蘊教了他大呂真氣的運轉口訣,告訴他經脈已經重塑,隻要日夜勤練,有個二三十年,他能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俠士。沈光明等不了那麽久,本想等自己熟習大呂功了再去尋找別的武功秘籍來學習,但唐鷗說他知道方寸掌的口訣,立刻勾住了沈光明的胃口。


    他將書卷搶過來:“我自己能學——唐鷗你也學會騙人了……”


    那書卷上,赫然是“十難經”三個字。


    唐鷗將《十難經》抽回:“我說能教你方寸掌口訣,卻沒說過這就是口訣。”


    “……唐大俠你不能這樣。”沈光明語重心長,“你別學我這歪門邪道的,對不起你這身凜然正氣。”


    唐鷗衝他笑笑,將《十難經》珍重放好。沈光明想起這人騙他也不是第一回了,一口悶氣堵在胸口,出不來也下不去。唐鷗摸他脈搏,發覺沒有大礙,便鑽出車外和林少意一起坐著了。他還揉了揉沈正義的腦袋,輕聲說話,似是寬慰:“好了吧,不疼了。”


    沈光明被他這個哄小孩子似的舉動弄得大窘,抓住那矜貴墊子捏來捏去。心裏的那一點不分明的惆悵又變了,變成一些他還不懂的東西,像是無形的氣,將他整顆心、整個人,都鼓起了那麽一點點。不難受,反而很快活。


    少意盟歡迎盟主回家的禮節十分簡單,四五個人站在門外,齊聲喊一句“盟主”便完事了。


    沈光明被這簡單至極的歡迎禮震驚,心中大為感慨:這麽簡單,白瞎了少意盟這麽大的氣勢。


    林少意的父親林劍在書房等他們幾人,見到唐鷗,滿臉是笑:“賢侄,你終於來了。”


    林劍身材高大,器宇軒昂,沈光明發現他左手掌似乎齊腕而斷,一個木頭手掌取而代之。他不好盯著猛看,正好林劍望他,他連忙問好:“林大俠好。”


    林劍饒有興趣地看他:“你是……”


    “在下沈光明,是唐鷗的朋友。”沈光明恭恭敬敬地彎腰。


    見過麵,林劍自然而然地提起了唐鷗和林澈的婚事。


    “阿澈她娘去得早,家裏都是打打殺殺的武人,她也跟著練了一身脾氣,我提了幾次她都不願意。”林劍說,“江湖兒女哪兒來那麽多婆婆媽媽?我家這姑娘人品絕對好,相貌也不差,林家劍她練得比少意還好,和你是天生的一對。”


    唐鷗:“林伯伯,我覺得婚姻大事兩廂情願才是美事。澈妹妹不願意,許是因為心中已有了別人……”


    他圓熟地跟林劍說話,沈光明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樣的唐鷗,覺得新鮮又有趣。林劍欲言又止,見沈光明還佇在唐鷗身邊,臉色便有點為難。沈光明何許人也,說他跟著方大棗看盡天下所有人的臉色也不為過,此時見林劍神情立刻福至心靈,興高采烈地說少意盟周圍十分熱鬧自己要去逛逛,順利告辭了。


    唐鷗轉頭殷殷看他。沈光明覺得唐鷗的眼神裏帶著特別明顯的乞求。


    前事之鑒,沈光明至今還心有餘悸。成親呢,這麽好的事情,自己可不能亂摻和了。他衝他揮揮手,腳步輕快地跑出了少意盟。


    少意盟緊貼著十方城,沈光明沒走多遠便進了城門,入了鬧市。十方城是鬱瀾江流域最繁華的城池,擁有最廣闊的一段江麵,又位於中原要道,因而十分富庶。沈光明在街上走了幾圈,卻仍舊在這極繁華之地看到了衣衫襤褸的乞丐。


    乞丐們有老有少,麵目髒汙衣物破舊,一手打狗棒一手破碗,正坐在屋角曬太陽。


    沈光明看了幾眼,目光很快被街上的人與物吸引。他這時忽地想起自己身無分文,頓時捶胸頓足。


    捶了一會兒,覺得仍不甘心,細細地在身上的各個口袋裏搜尋。正摸著,腳下哢噠一響,懷中那半塊玉片掉了下來。


    “這玩意兒……能換錢麽?”沈光明話一出口,頓時靈光一閃——自己這張嘴這顆腦袋,還愁沒有錢?


    他樂嗬嗬地將玉片拾起揣入懷中,眼前忽然一花。一根打狗棒揮舞著衝自己打過來。


    “惡賊!”一個和自己身量相仿的小乞丐怒氣衝衝地喊,“還我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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