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明緊緊抓著性嚴的拐杖,性嚴十分不滿地瞪著他。拉拉扯扯間,性嚴被其餘僧人扶走了。


    他逮了個機會跟張子橋說性嚴懷中刀光的事情,張子橋想了想,並不在意:“他不會害我的。你看他臉色,已經離死不遠了。若沒了我,他肯定也活不了。”


    沈光明放下心來。他端了兩碗粥去找砍樹的唐鷗,不跟和尚們坐在一起。走出去不遠,便見到身邊青衫一閃:張子橋安頓好和尚們吃喝,也溜了。


    唐鷗喝了半天粥,見沈光明看著自己砍下的柴發愣,便問他:“看什麽?你還喝不喝?不喝給我。”


    “想我弟弟。”沈光明慢吞吞道,“他以前在舊書院裏常被人欺負,讓他負責砍柴,一雙拿筆寫字的手長出許多繭子,我心疼啊……不知現在在新的書院裏……”


    “對了,有個問題我一直很想問你。”唐鷗打斷了他的愁緒萬千,“你叫沈光明,你弟弟叫沈正義,你妹妹為何叫沈晴?名字這般正常,風格不太一致。”


    沈光明:“她原本叫沈無敵。”


    唐鷗:“……”


    沈光明:“後來跟盜娘子柳舒舒學成歸來,和我們那個爹打了一架。她沒輸,我爹就準她改了。”


    他說得平常,唐鷗心中卻一動。


    “你的養父也懂武?”他問。


    沈光明點頭道:“懂的。”


    唐鷗將喝幹淨了的碗放在地下,認真看著他道:“沈光明,你有沒有想過,那個害你經脈不通又割你十七刀的人,是你的養父沈直?”


    “不是他。”沈光明很肯定地說,“早在辛堡主為我號脈時我就想過,但那日你師父也說了,那人想害我因而還毫不留手地下手。既然有這樣深的恨意,又怎麽會收留我,還養我到這個年紀?他挺好的,對我雖然沒有對正義那麽周到,但也不壞。”


    “若他與你父母有仇呢?”唐鷗說,“也許你是名門之後,被他擄走。他本來就想殺了你,以令你父母痛苦。但途中想法忽變,他幹脆為你包紮治療,又養你到懂事的年紀,然後把你扔給方大棗。沈光明,若你父母是光明磊落的君子,那麽他將二人的孩子養成一個厚臉皮沒羞恥的小騙子,不是絕妙的報複麽?”


    沈光明愣住了。


    “你的名字,定是你養父沈直所起。”唐鷗的思路罕見地清晰起來,“你號為光明,卻做著坑蒙拐騙之事,豈不是一種譏諷?”


    沈光明一時沉默,心裏卻想起了許多事情。


    唐鷗繼續道:“說不定他用了什麽法子,讓你忘了以前的事,感激涕零地跟著他。不許你學學問,不讓你學武,偏偏要讓江湖上汙名赫赫的慣騙來教你;等你漸漸有了年紀,那時你的名字一定和方大棗一般令人厭惡,那時由於經脈不通,你必定渾身病痛,體弱乏力,如何繼續行騙?如何過日子?你跟我說他好?好在哪裏?無非是不讓你死而已。”


    唐鷗的聲音在沈光明耳邊繞來繞去。他還未理清楚,腦殼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若是這樣,沈晴是否也因同樣的原因而被送到盜娘子身邊學偷?


    他突然冷汗涔涔,連忙站起來。


    唐鷗眼疾手快,接住了他手中鬆落的湯碗。


    “不許摔東西!”他沉聲道。


    沈光明連喘了幾口氣,才緩過來:“這隻是你的猜測。”


    “一個可能性。”唐鷗道,“你不能否認,對麽?”


    沈光明還要說什麽,山道上突然傳來張子橋的聲音。


    “唐鷗!幫我去取藥草!”


    張子橋回到藥廬檢視藥草,發現少了幾味,便讓唐鷗幫他到鄰鎮去買。唐鷗騎馬去,估計明日淩晨能回來。張子橋連聲說好,告訴唐鷗這些藥草是用來給性嚴治病的,明日便要用,千萬別漏了。


    唐鷗應了,回頭去牽馬。沈光明心裏揣著一大團心事,坐立不安。


    “回來再論。”唐鷗牽馬走過,順手在他腦袋上一擼,“都是我的猜測,你可以先別放在心上。”


    沈光明:“……你都說出來了還讓我不放在心上?”


    唐鷗瀟灑上馬,回頭衝他笑笑:“我亂說的,小笨蛋。”


    沈光明:“……”


    張子橋:“小笨蛋。”


    唐鷗便達拉達拉地跑走了。張子橋饒有興味地重複著沈光明的新綽號,捏捏沈光明的臉:“小笨蛋怎麽了?唐鷗跟你說了什麽?他不想娶你了?這麽可惡?有委屈盡管跟我說,我為你做主!”


    沈光明:“你真煩。”


    張子橋怒極而笑,拎著他讓他到廚房那兒收拾東西:“我去練功房,沒事不要過來吵我。”沈光明諾諾應了,目送他青衫飄飄地行上山去。


    和尚們已經吃完,正在將碗筷疊在一起。看到沈光明揉著臉進來,照虛跟他行了個禮:“小施主。”


    “你們不用收拾了,我來就行。”沈光明說,“去休息吧。咦,性嚴大師呢?”


    “師叔已經回房歇著了。”照虛儼然是這一批年輕僧人的頭頭,他讓眾人離開,自己留在廚房裏和沈光明一同洗刷。


    沈光明覺得跟個和尚沒什麽好聊的,隻偶爾抬頭看看他,心裏又歎一句:這樣氣度非凡、俊朗挺拔的人,他覺得辛暮雲是一個,麵前的和尚也算一個。


    唐鷗算半個……他想。


    正想著事情,麵前忽的一暗,照虛不知何時已站到了他麵前。


    沈光明:“???”


    照虛側頭看了看門口,隨即才轉頭注視沈光明:“小施主,你跟張大俠是什麽關係?”


    “他是我……朋友的師父。”沈光明說出“朋友”二字時下意識壓低聲音,生怕唐鷗竄出來大聲否定。


    很快才想起,唐鷗下山去了。


    照虛聽了他的回答,躊躇片刻,略略低頭。


    門窗透入夕陽餘暉,將他半張臉照亮,麵上凝重神情令人心驚。


    “請你告訴張大俠,務必小心我師叔。”照虛輕聲飛快道。


    沈光明愣了一下,立刻反問道:“好禿驢!你們上山來是要對張大俠不利?”


    他嘴上這樣說著,手裏的一把筷子飛快刺出,正朝著照虛的胸膛。


    可惜手勁虛浮,照虛身形絲毫不動,手一抬便抓牢他的手腕:“照虛奉方丈之命與師叔同來,但直到方才同桌用飯才知道他不懷好意。我是少林僧人,不便提醒,請小施主轉告張大俠。”


    他神情誠懇真摯,與之前沈光明所見的那位麵色冷淡平靜的僧人似是兩個人。沈光明突然想起在山下照虛對自己露出的那個微笑。


    看上去確實不像壞人。


    他扔了筷子,飛快轉身跑出廚房,直奔山上而去。


    照虛站在廚房中看他奔跑身影。房簷的陰影異常濃厚,將他整個人裹在灰暗中,隻剩一角僧袍被夕暉照亮。


    此時,張子橋正在自己的練功房裏為性嚴說明自己的治療方法。


    他懷中有一本《十難經》,心情便非常愉快,連帶看著性嚴這身僧衣,惡感也沒有那麽強了。


    “還差兩味藥,我已讓徒弟下山去買。”他說,“因為少見,所以還要花些時間到鄰鎮去尋。明日一定能為你診治,請大師放心。”


    他話語裏也多了些敬意,直起身時還對性嚴笑了笑。


    性嚴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我不信你。我要青陽心法。”


    張子橋頓了一頓,好不容易聚起來的好脾氣已然告罄:“青陽心法就在這屋子裏,可我絕對不會給你。性嚴,你不信我那就別治了,疼死就算。別死在我山上就行,我凡俗人士,愛惜錢銀,還得找人將你屍首扛下去,不劃算,不劃算。”


    他將地上鋪開的布收攏,藥草全都兜在布裏,轉身走向藥櫃。


    青陽祖師行過醫,他和張子蘊跟著他的時候也學了些醫道,但畢竟不擅,所以子蘊峰上的草藥並不多,藥櫃也很小。


    張子橋彎腰將布包塞入藥櫃時,心念突然一動,右掌撐著藥櫃轉身。


    一柄薄刃無聲插入藥櫃,正是方才張子橋站立的地方。


    “……性嚴,你做什麽?”張子橋怒視性嚴,“這是你們少林人對恩人的方式?”


    性嚴慢慢從地上站起。方才發出那柄刀似是已用盡力氣,他胸口起伏,大口喘氣,臉上滿是陰毒之色。


    “張子橋,交出青陽心法,你才是我的恩人。”他說。


    張子橋笑了:“性嚴,你連站都站不穩,還想和我打?少林是不是太久沒見過秋霜劍,想要以血喂一喂……”


    他話未說完,雙膝突然一軟,連忙扶牆站穩。扭頭看去,隻見插入藥櫃的薄刃正輕輕發顫,細如微塵的粉末隨著晃動消散於周圍。


    性嚴已大步向他走來。


    “性嚴!”張子橋這才大驚,“你太卑鄙!”


    少年時曾和少林打過交道,他知少林人從不屑於使用迷藥,因而沒想過提防。且他為性嚴把過脈,脈象確是一個將死之人,性嚴一直也做出一副體虛無力的模樣,張子橋心中大惱,狠狠瞪著步近的性嚴。


    “性嚴,你害我,你便得不到青陽心法。”張子橋厲聲道,“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麽!”


    “你若不說青陽心法就在此屋中,我倒還不生殺你之心。看看我如今這樣子,真要多謝青陽祖師這部《十難經》。”他走到張子橋麵前,將他推倒在地,彎腰從他懷中扯出《十難經》,“《十難經》確有奇效,我雖不懂青陽心法,可練習十難手一年時間,經脈未恢複,但身體已經大好。張大俠,教訓現在的你是不成問題的。”


    張子橋嘲笑道:“我明白了。你是鐵了心要從我這裏拿到青陽心法了。好個少林寺,連軟筋散都用上了,不愧是名門正派!”


    性嚴卻笑了笑:“張大俠還是太小看我了。”


    他已服下軟筋散解藥,絲毫不受影響影響,用力從藥櫃上拔出了那把刀,隨手將《十難經》扔在地上。


    “告訴我青陽心法在哪裏。”性嚴蹲下,氣息忽變沉重——傷勢始終令他難受,“你說是死,不說也是死。這世間能練成十難手的隻能是我一個。你說了,免去我搜尋之苦,我便不殺你徒兒,如何?你隻有一次回答的機會,張大俠。”


    說到最後,他語氣森嚴,儼然是一位行刑者。


    張子橋嘿嘿冷笑:“隻怕你這副樣子,沒能耐殺得了我徒弟。你擅犯殺戒,少林會輕饒你?又蠢又笨,既然將話說到這個地步,我怎可能告訴你……”


    話音未落,胸前突然一涼。


    性嚴已將刀刺入他胸膛。


    “我無須與你講道理或討價還價。”他輕聲道,“張大俠,殺念一動,我已是少林叛僧。待我練成了完整的十難手,難道還會怕那些少林寺的老和尚?你是不知我這幾年在寺裏過的是什麽日子,人人瞧不起,人人可欺侮,隻因我是個沒了武功的廢人。你瞧那些年輕的,哪個對我有敬意?我一個少林刑堂首座,竟混成這副樣子……你不說,我便自己找。青陽心法在這屋子裏,可是你親口……張大俠?張子橋?”


    他嗤的一聲抽出刀子,在張子橋身上擦淨。


    “死得快了點。”他以刀身拍拍張子橋已無聲息的臉,“刑堂首座行刑一向快準狠。你能一試,三生有幸。”


    沈光明一路氣喘籲籲,跑到練功房外時,發現周圍一片靜寂。


    “張大俠!”他大喊道,“和尚們在下麵打起來了!照虛大師一頭的血,怎麽辦呀?”


    他喊得大聲,心想若是練功房裏有性嚴那個和尚,聽到他徒子徒孫們打起來,應該會出來阻止。


    等了片刻沒聽到任何聲音,他生怕有變故,幹脆走上前開門。


    門才開一縫,便有濃重血腥氣漫出來。


    沈光明心頭一涼,門內突有人猛地將門推開。他被撞得往後栽倒。


    “性嚴!”沈光明認得踉蹌跑開的人正是性嚴,忙大喊了一聲。


    性嚴頭也不回,直衝著灌木叢而去。


    沈光明從地上爬起正要追上去,突然想起屋內血氣,忙轉頭看去。


    練功房中燭光幽然。張子橋躺在地上,身下一片汪洋血泊。他衣物散亂,中身袒露,胸前赫然一道長長血口,直至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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