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未過門的少夫人姓蘇,是唐老爺世交的女兒。據南襄說,那是個慶安城裏也難找的美人,一家子坐著馬車哐裏哐啷,專程給唐老爺祝壽來了。


    唐少爺和蘇小姐的淵源,從倆人還是倆娃娃的時候就開始了:唐夫人和蘇夫人讓倆孩子一起抓周,唐老爺吃著個包子站在桌邊,結果倆孩子都齊齊朝他伸手,去抓他那隻肉包子。肉餡噴了唐老爺一臉,兩位夫人在一旁興高采烈地說,這麽有緣分,要不就定個親吧。


    南襄說少爺見到蘇小姐時頭都抬不起來,看來是怕老婆呢。仆人們偷偷笑了:又是一個唐老爺啊。


    蘇小姐在唐府裏住下之後,唐鷗也不來找小廝們練武了,說是天天陪著蘇小姐在外麵玩。


    沈光明十分遺憾:他沒南襄那樣的運氣,還能見到天上有地上無的美人。


    唐老爺的壽辰熱熱鬧鬧地開始了。沈光明和其他人一起斂袖站在屋簷下引領客人進屋,桌上大魚大肉,餓得他肚子咕咕叫。唐家一家子都站在府門等候尊貴客人,沈光明看到辛暮雲也來了,想上前打招呼卻又不敢。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結束,他早把什麽唐少爺辛堡主拋到腦後,飛一般跑去吃飯了。


    第二日起床,他有些惆悵。


    不知道沈晴是否將沈正義送到了書院,不知道沈正義有沒有好好念書,也不知道他倆有沒有吃飽喝好。他想起昨夜吞入腹中的一團葷腥,十分愧疚。


    這時南襄在門外喊他:“正義,吃早飯了,有兩隻昨夜剩的雞你來不來?”


    “來來來!”沈光明匆匆穿了鞋子就跑出去。


    等吃完早飯,那一點兒無根無據的愁緒就真是來無影去無蹤了。


    他拎著花鋤去鬆土,邊幹活邊哼著些不入流的小曲兒。


    什麽香帳籠清寒,絲鬢似春悵,什麽笑解羅裙,懶倚檀郎,深岩泠骨頻頻探。都是以前方大棗帶他去妓院的時候學的,他又不敢大聲哼,隻含糊唱著。正唱得開心,忽聽到身旁有人喝道:“什麽人!竟唱這等淫詞豔曲,滾出來!”


    沈光明放下手中工具,抬頭看到一個陌生少女和一位滿臉怒氣的丫鬟站在自己麵前。


    “這位姐姐真是見多識廣。”沈光明笑道,“這曲兒好聽,我便唱了,倒不曉得竟是那什麽詞什麽曲。姐姐如此伶俐,我聲音這麽小你也辯得清,佩服佩服。”


    那丫鬟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一張臉鼓得通紅。


    沈光明看了少女一眼,發現並不認識。他腦子一轉,立刻想到近來唐府那位尊貴的客人,忙彎腰行禮。


    蘇家姑娘倒是一臉平靜,臉上還帶著點兒笑意:“是我們胡亂走到這裏,擾了你的樂趣。你是花工?”


    沈光明覺得這蘇家小姐挺有意思。一般的大家閨秀聽到自己唱的那些玩意兒,早就氣跑了,哪裏還會跟自己搭話。他念及這位是唐鷗未來的夫人,想到唐鷗對自己這個不知根底的人都這樣好,加上自己這身經脈還指望在唐鷗身上,於是比對別人更殷勤,見蘇小姐對春暉院有興趣,便領著她四處看。


    正是春意初生的時候:雨水豐沛,院中高樹矮木繁茂滋榮,粉團簇簇。晨起的蜂蝶撲著薄翅,一路嗡嗡嗡地胡亂撒粉。


    “過了這片含笑,便是唐府裏最盛的朱藤。這朱藤是少爺學藝歸來時帶回的,種了兩年才長成現在這樣子。”沈光明邊走邊細細為她講解,“院中除了觀賞用的花木,還有不少也能藥用,都是夫人悉心挑選的。”


    “我看到了。”蘇小姐說,“確實很多,這兒就有淩霄和白芨。”


    沈光明連忙順杆爬:“小姐懂得可真多。”


    蘇小姐笑笑道:“有人教的我。”


    三人走到春暉院中的亭前,蘇小姐看著亭上匾額輕聲念出聲:“聽醪亭……這亭子又是什麽意思?”


    沈光明盯著那匾額看了片刻:“小姐為難我了,我可不認識那麽難的字。”


    蘇小姐奇道:“你不識字?你方才唱的曲兒可不簡單啊。”


    沈光明賠笑道:“因家中貧窮,我從未念過書。有個弟弟在書院裏學習,我識得一些字,都是小時候他教的。”


    蘇姑娘歪了歪腦袋,十分疑惑:“既能讓你弟弟念書,為何不能讓你去?”


    沈光明不說話了隻衝著她笑。


    蘇小姐在亭中坐定之後,跟沈光明解釋醪的意思。沈光明點點頭:“那也有趣。這亭子周圍都是花草,所謂春光大好。賞春不可缺酒,有酒才能盡歡。”


    他胡亂解釋了一通,發現蘇小姐盯著院裏發呆。


    “人生若不能盡歡,確實痛苦。”她慢慢道。


    沈光明站在她身邊,這時才覺得她出現在這裏十分奇怪。


    此時才是清早,蘇家小姐作為客人,斷無起得如此之早的道理。外加這春暉院位置較偏僻,若不是特意尋來,不會在這麽早的時候出現在這裏。


    沈光明自恃很懂看人,才掃幾眼便發現蘇小姐似乎十分憂愁,並無明顯喜悅。


    這一點小小的困惑很快被他拋在腦後。蘇小姐回家之後,唐鷗出現在後院的次數明顯增多了,隻要沈光明沒事他便拎著他一起練武。他仍舊記著自己的承諾,決定以拜訪師父為由,順道將沈光明帶去。


    “說起來,我師父的壽辰也不遠了。”唐鷗說,“正是清明的前一日。”


    沈光明掐指一算,連忙道:“那得趕快上路了。”


    他在心裏盤算著,如果恰好在祝壽的時候跟張子橋提,說不定他一高興便哈哈哈地答應了呢。


    想到這裏,他內心澎湃不已,捶著自己胸膛對唐鷗吼道:“少爺!再來一拳!”


    唐鷗白了他一眼:“再打你就有內傷了。找你練武是讓你先跟我鍛煉體魄,不要急。”


    沈光明覺得前途實在是一片光明,高興得蹦來蹦去。唐鷗看著他忍不住笑了:“你很像我弟弟。”


    “……咱們家裏還有個小少爺?”沈光明驚訝道。


    唐鷗:“沒有,但是我很希望要一個。如果有的話應該就像你這樣吧,差不多的年紀……”


    那麽大一根杆子不順著爬就太對不起自己了。沈光明福至心靈,大吼道:“哥!你就是我大哥!”


    唐鷗:“……我揍你啊,誰是你大哥?”


    沈光明:“不是你說想要個弟弟嗎?”


    唐鷗:“我說像你,我說要你了嗎?”


    沈光明:“……”


    他深深感覺唐鷗是個比唐夫人更複雜的人。乍看有點憨直,實際上比沈光明自己還會亂扯,沈光明提醒自己千萬不要被他坑了。


    離府的日子終於到來,沈光明早早就收拾好了自己那少得可憐的包袱,在眾人欣羨的眼光中反複將自己如何如何說服少爺帶他出門玩兒的那一段說了又說。


    南襄說你混蛋,你騙人,少爺不會丟下我的!


    沈光明緊了緊自己的包袱,摸摸南襄的頭:“風水輪流轉,你不是跟少爺出去很多次了麽,我帶好吃的回來給你們。”


    南襄:“太討厭你了!把我小魚幹還來!”


    沈光明立刻捂緊自己的包袱,風一般跑了出去。


    唐鷗早就告別了自己的父母,在院子裏一邊練武一邊等他。沈光明站在廊下默默看了一會兒,一時想到自己很快就能和唐鷗一樣厲害,一時又想到自己可能怎麽練都練不出唐鷗的體魄和他身上讓人喜歡的硬朗。如果在路上碰到唐鷗,如果唐鷗身上有他想要的東西,如果唐鷗對他仍是陌生人,他仍舊會毫不猶豫地下手欺騙他;但現在沈光明有些不忍心。唐鷗覺得這個小騙子正在慢慢變好,至少在離開唐府跑路之前,他就一直乖乖地好下去吧:他心裏悄悄下了個決定。


    路途遙遠,兩人騎馬啟程。


    誰料還沒離開唐府的門口,街上就跑來一匹馬,馬上的人看到唐鷗在,遠遠就喊起“少爺留步”。


    “唐豪?”唐鷗驚訝道,“你不是送蘇伯伯一家回去麽?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少爺……少爺……”唐豪從馬上滾下來,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這是蘇小姐給你的信,她說……她說要退親。”


    唐鷗臉色一沉,將信奪過來立刻開始看。


    沈光明見他神情凝重,不敢亂出聲,小心盯著他。


    唐鷗很快看完了信,轉頭看著沈光明。


    “陳正義,你跟蘇小姐說了什麽?”他問。


    沈光明:“???”


    唐鷗甩了甩手上的信:“蘇小姐跟我道歉,還讓我跟你說句多謝,說你當時的話醍醐灌頂,令她清醒,人活一生需盡歡,不可為自己生立桎梏。”


    沈光明:“……什麽?我我我說什麽了!蘇小姐怎麽亂講話?我什麽都沒說過!我冤枉啊!”


    唐鷗將信折好了放回信封中,緊蹙著眉深歎口氣。


    “小騙子。”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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