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二十年春,雨水。


    午後大街上熙熙攘攘,行人接踵。


    王氏布鋪的掌櫃忙得滿頭是汗,油油地敷在圓臉上。遣年輕夥計去招呼客人後,他站在門口等候當家過來。正瞅著大街上來往人群,他忽然瞥見對麵一株大梨樹下站著個俊俏少年。


    那少年人一身月白長衫,正神情認真地從自己頭上把輕軟花瓣一片片摘下來。


    掌櫃心想,這慶安城裏,人品這般好的少年兩隻手就能數完。他自恃眼光毒辣,但也沒認出那人是哪家哪戶的,隻知道看那衣裳料子和他腰上佩的一塊翠玉,顯然出身富貴。


    當家很快就來了,掌櫃跟著他進入鋪子的最後一眼,看到那少年正朝店裏走來。


    這麽嫩。掌櫃心想,或許還不懂得如何分辨好布壞布。


    少年進門的時候,他聽到那少年跟上前招呼的夥計說話,聲音裏還帶著笑意:“在下姓沈,名光明。”


    掌櫃頭一回見到如此急切便自報家門的人,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少年笑著向他作揖,也不說話,掌櫃連忙也回了禮:“請坐、請坐。”待少年坐下了,又轉頭對夥計道:“好茶招待。”


    看賬本的時候,當家問他那少年是誰,掌櫃笑道:不曾相識。


    約莫一盞茶功夫,掌櫃便將當家請了出來。


    賬本非常漂亮,當家很滿意,經過櫃台時便順口問了一句:”下月是唐老爺壽辰,那幅飛天錦可備好了?“


    掌櫃哈腰道:”十日前已織好送來。“說完便鑽進櫃台裏。


    找了半天,他有些糊塗了。明明放在架上,還以西洋琉璃匣裝著,今兒早上他還珍而重之地清掃過。可現在那放琉璃匣的地方空空如也。


    夥計見他焦急,忍不住上前提醒:”那匣子已經讓沈少爺拿走了。“


    掌櫃:”……誰是沈少爺?“


    夥計:“剛剛那個好看公子爺呀。來的時候與你打了招呼。”


    掌櫃又驚又怒:“哪個?!”


    在夥計的回憶與提醒下,掌櫃終於記起那氣質淡斂的少年。夥計說得十分真切:“我們見他與你相熟,所以沏了上好的碧螺春。沈少爺……那姓沈的坐了一會兒,看了不少布料,講得頭頭是道。後來有個小童跑來,說唐老爺回家了讓沈少爺快去拜見。他說唐老爺是他舅父,便順道把匣子帶過去,還問了你,我們都聽見的。”


    當家驚呆了,掌櫃氣得跳腳:“何時問我來了!何時問的!”


    他十分喜愛那幅飛天錦,因其太難得,所以在未送出去之時放在店裏展示;又怕夥計覬覦,隻說那琉璃匣裏是貢品,十分沉重,好好照看就是。


    “沈少爺……那姓沈的把匣子拿起來時,我們可都聽到了,他走到屏風之後朝著裏間講話,說掌櫃的我先把舅父的禮給他拿過去,跟你說一聲。”夥計振振有詞,“您便應了,說甚好甚好,有勞沈少爺了。”


    那掌櫃氣得幾乎要暈過去。他畢竟商場打滾多年,很快反應過來是碰上騙徒了。今日正好是新布出賣的時間,又逢當家來查賬,店裏人手一時不夠,十分忙亂。那騙子顯然已將布鋪的事情打探清楚,趁此機會下手。


    少年一身富貴相,年約十五六歲,眉眼俊秀氣質清貴,他粗粗一眼掃過去,也看不分明,隻將他當做一般的富貴子弟看待。掌櫃越想越驚:那少年應該是知道他總是在門前等待當家,因而故意在梨花樹下出現,又特地衝他打招呼。因少年沒有開聲,他隻能籠統地說請坐,又因衣著和佩玉給他留了印象,才會讓夥計上好茶。


    那自稱姓沈的少年顯然懂得腹語之類的口技,將他聲音學得十足十相似,就連店裏的夥計也沒有聽出不同。而“甚好甚好”是他的口頭禪,這四字一出,即便聲音有些許不同,夥計自然也不會放在心上。


    又因為王氏布鋪是唐夫人娘家的產業,既然這少年稱唐老爺為他的“舅父”,夥計就算有疑,也不便唐突詢問了。


    “掌櫃的,報官吧。”夥計說,“我記得那人叫沈光明。”


    掌櫃怒道:“那自然是假名!他為何一進門就說出自己名字?是為了讓你相信他。既然懷著惡意前來,又怎會告訴你我真名!”


    夥計麵麵相覷,不敢出聲。


    “近幾天來,有什麽人碰過或問過這琉璃匣子麽?”掌櫃問,“他怎麽知道這匣子的東西值錢?架上還有那麽多金絲繡,還有天仙錦,為何偏偏看中了這個?”


    夥計們回憶片刻,想起數日前有個丫鬟模樣的女子在鋪子裏問過匣子。她手裏拿著張寫滿布料名稱的紙,似是幫自己小姐來買布的,又因為長得嬌俏可愛,夥計們便十分熱情。少女見架上珍貴錦緞不少,於是好奇地問了許多問題,問到琉璃匣子時夥計告訴她這個不賣,他們也不清楚裏麵是什麽,隻知掌櫃的十分珍視。丫鬟便十分遺憾,連連歎氣說可惜。


    掌櫃與當家對看幾眼,頓時明白不是碰上了一個騙徒,是碰上了三個騙徒。


    “也不至於太糟。”掌櫃對當家說,“那飛天錦一般人看不出金貴之處,倒是那琉璃匣子模樣好看,指不定還真能要了那個牘,還了那個珠……”


    一個時辰之後,夥計和衙差在護城河邊發現了被丟棄的琉璃匣子,其中的飛天錦已經無影無蹤。


    丟了親家的壽禮,王氏布鋪驚惶之中又顧念著麵子問題,沒有報官。沈光明躲了幾天,發現什麽事都沒有,遂找地方賣了飛天錦,攛掇自己的同夥離開。


    他帶著沈正義和沈晴在城門邊上數錢。


    “別把銀子弄丟了。”沈光明把銀兩給沈正義,“丟了就沒了。”


    “二姐可以偷啊。”沈正義說,“我也可以的,我手腳比二姐還快。”


    沈光明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你和我們一樣嗎?啊?你是要考功名做秀才的,別一天到晚偷啊騙啊的,好好做個正人君子。”


    沈正義一邊將錢放進包袱裏一邊說:“那你又讓我穿童仆的衣服,去幫你騙人?”


    沈晴吃完了一串糖葫蘆,點點頭:“你還讓我去扮丫鬟問情報呢。大哥,你就想著讓弟弟出人頭地,那我的名聲呢?好好一個姑娘家……”


    “姑娘家沒你那麽多話。”沈光明想了想,又掏了幾塊銀子塞進兩人手裏,“沈晴,不許再偷東西了、,明白沒有?把正義送到書院你就回來。”


    他催促弟弟妹妹離開,溜到隱秘處站直了身,把臉上的粉團麻子都擼下來,慢慢往唐府走去。


    他和沈晴這次一起出門,是為了將沈正義送到書院。兄妹幾人一路過來,萬萬沒想到一進慶安城的門,銀兩就被人摸走了。沈晴從小學偷,技巧十分高超,從未想過有一日居然會被別人偷錢,又氣又怒。


    從慶安城到書院所在地,還有幾日路程,路費和旅費都沒有了,書院報道在即,沈光明隻好重操舊業,去弄了點錢。


    飛天錦沈光明沒有見過,事實上他也不知道那是那麽珍貴的東西。隻是沈晴回來說隻有那匣子的物品連夥計都不知道,他便明白裏麵才是最值錢的。那琉璃匣子本來也可以賣,況且很好看,沈晴抱著不肯走,無奈太重了她自己又不願意拿,沈光明把飛天錦取出來裹著那匣子走了一段路,不顧沈晴的意見,滿懷遺憾地將它扔了。


    找上王氏布鋪,隻是因為那地方離城門近,若是被發現了,跑也來得及。沈光明一邊走一邊回想這次萬分順利的行動,差點忍不住手舞足蹈。


    錦緞到手之後,沈晴來到縣衙大人的後門,通過府裏丫鬟順利把它賣給了縣老爺夫人,一百兩銀子立刻到手。此次一擊即中,沈光明心癢手也癢,於是決定挑慶安城裏最有錢的一戶人家再次下手。


    沒進城的時候就已經聽說了唐大善人的事跡。那城外的橋啊,那灌溉的水渠啊,那平整的路啊,無一不是唐老爺的善舉。


    沈光明準備好了必要的東西,又用五文錢跟個稍微體麵點兒的乞丐買了套衣服,忍著酸臭將它套在自己身上,隨即蹲在唐府門邊等待。


    等了大半天,唐府的門開開閉閉,出入的都是男人。一直等到快日落了,才終於有一列馬車緩緩停在府門前,隨即丫鬟管家們都走出門外站著。


    沈光明頓時來了精神。


    馬車門開了,卻是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跳了下來。沈光明萬分失望:他蹲等那麽久,就是為了等到一個唐府的女眷。正準備離開時,又見那青年回頭,從車上牽下一位抱著隻貓的中年婦人。


    打量那馬車一番,沈光明心知那必定是唐夫人,忙用沙土在臉上抹幾把,灌一口洋柿熬煮成的糖水,踉蹌著走了出去。


    等到唐夫人一行扭頭看他,他捂著胸口噗地將口中紅水吐了出來,砰地倒在地上。


    “哎喲……”他聲音發顫,“哎喲……”


    唐夫人被嚇了一跳,手裏的貓都掉了。


    “小鷗,你去看看。”唐夫人對身邊的青年說,“那人似是病重,你瞧都吐血了。”


    沈光明仍在地上呻.吟輾轉,眼角餘光看到那隻白貓居然先於其他人跑到了他身邊。


    滾滾滾。沈光明怒視著它。


    眼看那青年越走越近,沈光明呻.吟的聲音也越來越痛苦。


    那隻貓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血”,突然低頭舔了一下。


    “哎呀!大花!”唐夫人驚叫起來。


    那貓回味了一下,似是十分喜愛,不顧主人的哀嚎,繼續津津有味地舔了又舔。


    沈光明:“……”


    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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