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於公公平日裏善辯,在這個時候,卻是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隻覺得無論怎麽說、說甚麽,都是錯。


    他正打算講幾句模棱兩可的話糊弄過去,便聽旁邊響起了個嬌軟的聲音,“不過是我貪戀夜色美,多看了幾眼,故而受了點寒。和旁人哪就有關係了?晚膳過後,時間便是我自己的了。無論是誰,也無法多管我去做甚不是?”


    清霧三兩句將霍雲靄從這事兒上擺脫了出去,又緩步邁步上前,挽了何氏的手臂,歉然道:“娘,這次是我不對,又讓你擔心了。下次再也不這樣了。”


    她這話說得真心實意。


    在她看來,當日確實是她自己選擇跑了出去,而且,還是沒穿披風就這樣跑遠。在出了昭寧宮後,她本是記起了披風忘帶,依然沒有回到殿內去拿。


    雖說她隨口給出的理由並非真實的,但是,確實是她自己造成了那般的後果。


    何氏原本聽聞清霧在宮中病了,憂心不已。如今細細去看,女兒麵色紅潤,比起前些日子離開的時候,還稍微胖了一點點,這便放心了許多。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好好的,比甚麽都強。下一次萬不可如此了。”


    當年她的親生女兒便是因受涼而一病不起,最終夭折。因此,對於此類病症,她尤其著緊。


    清霧趕忙連連應聲,答應下來。


    於公公沒料到清霧竟是主動將事情全部攬下。思量了一瞬,笑著壓低聲音與文老爺子說道:“陛下亦很是憂心柳大人的病情。特意多許了幾日的假,又置備了好些宴席上可用的物品。”


    這時候他將那些箱子一一打開呈給眾人看。


    霍雲靄欽點的名貴藥材占了兩箱子。給清霧準備的衣裳首飾占了一個小箱子。另外三箱,竟是一些器皿用具。皆是舉辦宴席時候用得上的。製作精巧,用料華貴。


    細細算來,這些竟是比過年時候的賞賜更要名貴許多。


    柳方毅原本覺得不妥,轉眼看到於公公滿臉的歉然,忽地就有些想通了。


    ——過年的賞賜不過是例行的罷了。這一回清霧在宮裏可是連續病了多日,自然不同。想必是陛□□恤官員,故而如此。


    按理說清霧自己造成了這個後果,耽誤了當值,罰俸都是應當的。陛下居然未曾這般做,反而賜物……


    可見這一位,也不見得如旁人口中那般不近人情。


    眼看眾人信了這些緣由,於公公方才大大地鬆了口氣。


    之前他思量過,送藥材就也罷了,畢竟清霧是在宮裏生了病。可是清霧畢竟是未出閣的女兒家。衣物首飾這類貼身之物,由霍雲靄送來難免引人詬病。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提了意見。霍雲靄就讓他多送了些器具過來。


    衣物首飾亦是宴請時候所需之物。以賞賜宴請的各色物品為由,順帶著把女孩兒的東西送來,終歸是顯得不那麽突兀。


    將事情處理妥當後,於公公便打算告辭離去。剛行幾步,就被連聲的呼喊給叫住了。


    “公公請留步。”


    文老爺子大跨著步子走到他的跟前,拱了下手,說道:“我有個不情之請,想煩請公公幫忙解惑一二。”


    於公公便笑道:“侯爺多禮了。請講。”


    “霧兒與文家的關係,陛下可是已經知道了?”他這話並非貿然問出口。之前接旨的時候,於公公看到他絲毫都未奇怪,他便心中有了底。隻是,問明白終究更妥當些。


    “柳大人並不瞞著陛下,皇上已經知曉。”於公公笑著,意有所指地道:“柳大人行事妥帖,侯爺盡管放心就是。”


    一聽這話,侯爺安心了稍許。


    之前清霧遣了人去與他們說,將侯府和她的關係暫且按下不公開時,他心裏尚有些猶豫。畢竟侯府是襲爵之家,若想讓清霧認祖歸宗,陛下那裏是一定要稟明的。


    如今明白陛下也已經知道,且默認了清霧暫且將消息壓下的主意,侯爺便放鬆了許多。向於公公道了謝後,與他道了別。


    老爺子暗自思量著,如今清霧大病一場,陛下多許了她好些天的假期。如若清明節的時候他想帶了小丫頭回鄉祭祖,清明節假期肯定時日不夠了。不知屆時去求陛下,能否得來多寬限的幾日。


    待到宮裏的人離去後,柳府裏便將東西分了出來。


    那些藥材,是給清霧的,自然留下。至於辦宴席所用器具,俱都重新蓋上蓋子,將那幾箱給了侯爺。


    畢竟那宴席是侯府張羅起來的。


    文老爺子並不在意,笑道:“侯府在這裏並無宅邸,這次舉辦宴席,還是借了故人的別院。如今東西即使給了我,也無法去用。倒不如留在這裏,待到往後小丫頭使得著時,也能方便些。”


    柳方毅聽聞,哈哈大笑。知曉侯爺是要將東西盡數留給清霧,也不多糾結,直接讓人將那幾個箱子連同裝了衣物首飾的,一起送去了清霧所住的西跨院中。


    眾人忙著收拾各色物品的時候,清霧卻是和何氏簡短商議了幾句。然後將侯爺和文清嶽請進了廳裏。又把身邊的人盡數遣了出去。


    女孩兒平日裏都是帶著淺淡笑意的模樣。如今她秀眉微蹙唇角緊繃,神色認真鄭重。文老爺子見狀,便也收起了笑意,靜靜地看著她。


    文清嶽掃一眼隻剩下他們三人的屋內,反倒是笑了。他促狹地勾了勾唇角,“你倒是有心。知道哥哥這幾日累著了,特意請了我進來坐坐。”


    半晌後,清霧的聲音方才響起:“你倒是說說看,你這些天忙著甚麽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不時地撫著衣袖,明顯地有些心不在焉。


    文清嶽右手緊抓了下椅子扶手,唇邊依然帶著笑意,道:“自然是在忙著宴席之事。”


    清霧輕輕地“嗯”了一聲,慢慢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兩人跟前。


    她垂首靜默許久,似是在積蓄力氣般,連呼吸都輕了許多。


    最終,在兩人的凝視之下,她慢慢從袖中掏出一物。然後低垂著頭,雙手捧到了文老爺子的麵前。


    一眼。


    隻一眼,文老爺子和文清嶽同時猛然站起。


    兩把椅子不勝猛力,咣當兩聲倒在他們身後。


    平素那麽鎮定自若的侯府世子,此時卻是一把抓起那物,緊緊攥在手心。任憑那上麵的紋飾將掌心刺破,依然毫不鬆開。


    “這東西,哪裏來的?”文清嶽紅著眼圈問道:“它是,哪裏來的?”


    從他激動的聲音裏,清霧隱約意識到了甚麽,訥訥說道:“我……尋出來的。”


    當日她將它給了霍雲靄,少年一直將它收好,未曾丟棄。


    不知是不是和祖父兄長相認了的關係。生病之時,當年情形時常浮現在腦海。就問起了霍雲靄,將東西要了來。


    她覺得,那婦人壓在她的身上、將她護衛得那樣緊,必然是極其愛護她的。


    想到那脖頸被砍斷的婦人,想到那緊緊的保護的擁抱,清霧忽地心中湧上了極大的悲傷。


    努力咬著唇,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然後她輕輕說道:“……那一晚,我從她……發間,拔下來的。我、我想起來了一些事情。”


    那一晚,血流成河。四周到處都是殘肢斷臂。


    那一晚,她又驚又懼。為了防身,從壓在她身上的婦人那裏,把簪子拔下。


    那一晚……


    那女子將她抱得那樣緊。以至於她爬出來的時候,著實費了很大的氣力。


    清霧慢慢回憶著,一點點訴說著。


    “你是說、你是說……母親她,她不在了?”文清嶽顫聲問道。


    他聽柳府的人說了,因著極致的悲傷和痛苦,妹妹的記憶有所缺失。對於那天的情形,妹妹已經記不清了。甚至連去世的人是誰,她都十分茫然。


    他不怪她。


    那麽小的孩子,經曆了那麽血腥的場景,必然無法鎮靜。


    可,如今乍一得到了這些消息,讓他……如何能夠淡然應對!


    清霧曉得,文清嶽問的便是那女子。


    雖說心裏難過至極,清霧卻還是咬著牙,輕聲道:“她不在了。”


    得了這個確切的答案後,儒雅淡然的世子爺,終是無法抗拒心底的巨大悲傷,眼角溢出了淚。


    文老爺子喃喃自語,老淚縱橫,“死了?竟是,死了?她不在了。那他呢?是了。當時那麽多人,都已經死了。死了啊……”


    他們不是沒期盼過。


    祖孫倆存了那麽一點的期待,清霧既然活著,那麽,他和她,感情那麽好的兩個人,或許也是活著的。


    秦大將軍說,當時周遭到處都是屍身。可即便如此,他們仍然抱著希望,說不定哪一天,就能將二人尋到。


    如今才知曉,那一切,根本都是奢望。


    他們的那兩個至親,是再也回不來了。


    清霧聽著兩人悲傷的抽泣聲,不忍抬頭去看。心裏溢著無法言說的痛苦,如刀割般,將她最後的力氣一點點磨盡。


    正當三人沉浸在極致的悲痛中時,門外卻是響起了不合時宜的叩門聲。


    不多時,紅芍遲疑的聲音傳了過來。


    “姑娘,吳夫人來了,指明要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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