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筵看不見,從他接過名片的那一刻,便有一縷一縷細小的黑氣從他指間被符篆吸走。


    老爺子看見了這一幕,心知自己猜的不錯,卻搖了搖頭,沒說什麽,


    那東西這麽長時間沒有害這年輕人,這一天之間想必也不會貿然動手,有些事還是讓人自己親自確認了比較好。


    隻是那黑氣……那東西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難纏許多。


    ————————


    遲筵起初沒什麽感覺,隻是一路上覺得有些恍惚,好像用腦過度一樣。


    那枚清心符就安靜地蜷縮在他的衣兜裏,緩慢地一點一點吸收著黑氣,邊緣漸漸卷起被燒焦似的黑色毛邊。終於,在遲筵停好車的刹那,折成三角形的符篆如同不堪重負般燃成一股青煙,嫋嫋消失了。被引出來的剩餘的黑氣又一股腦地縮回遲筵體內。


    遲筵一下子捂著頭呻/吟出聲,似真似假的影像走馬燈般在腦海中紛繁變幻。


    他首先找回的是自己過往的記憶——父母驟然離世,喪禮上,他懵懵懂懂地看著雙親的遺像,不停地哭著。


    有許許多多臉色蒼白麵目平板的“人”來拉他,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隻覺得他們都很可怕,他不要和他們走,而一勁兒地向外婆懷裏縮……老人隻以為他是傷心過度,溫柔而悲傷地抱著他。


    他被從商場樓梯上推下去,外婆看到那個掌印後憂懼的神色;老人親手為他係上的靈玉;以及那各個地方,山野寶地,道觀寺廟裏迷蒙的煙霧,他跪拜過的一個個麵無表情的泥胎神像……


    卻是滿天神佛,無一能救。


    後來有一個道人對他說,我這裏有個法子,你要不要試一試。


    行駛在夜色中的客車,環繞周身的鬼魅……他看到自己珍而重之地捧起掛在胸前的小瓷瓶……


    ——他親自將他接回了家。


    他看見自己將一塊黑色牌位恭恭敬敬地擺上供桌;他看見自己舉著一杯酒,對那牌位道:“……葉三公子,來年還請多關照。”


    葉三公子……那究竟是誰?


    遲筵的意識依然不清醒,心中的疑點卻越來越多越擴越大,甚至讓他不暇思考。他腳步僵硬地習慣性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內心滿滿的惶惑不安。


    他走進單元門,日日乘坐的電梯猶如一隻鐵灰色的無機質的巨獸,要將他吞噬入內;又似一扇通向地獄的大門。電梯內部冰冷的反光壁映出他蒼白的汗濕的臉,不知不覺間冷汗已經浸透了單薄的襯衣。


    遲筵突然覺得冷,竟然遲疑著邁不開步子。直到電梯門開合了三次,旁邊又有人過來他才跟著進入電梯,按下了熟悉的樓層。


    他已經能記起張道長這個人,還有他讓自己供奉的牌位和佩戴的骨灰瓷瓶。瓷瓶現在還好好戴在身上,那牌位去哪了?被迎之收起來了?他供奉的到底是誰?


    ……自己之前,為什麽突然就把這些事都忘了?


    想到這裏他心下突然一涼,他想起自己急性胃炎住院那天,問葉迎之這個小瓷瓶是哪裏來的。


    愛人溫柔的笑臉猶在眼前。


    他分明告訴自己,“這是去年咱倆剛認識的時候我送給你的”。


    我送給你的。


    仿佛又一道遮在眼前的迷霧被撥開。


    他終於看清了那塊玄色牌位和上麵金色的字。那上麵寫著,“葉氏迎之之靈”。


    那這個突然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葉迎之是誰?


    這個和他日日相處,相濡以沫的葉迎之是誰?


    這個夜夜與他交頸而眠、纏綿歡好的的男人是誰……


    他不敢再想下去,意識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地出了電梯,走到了家門口。


    “哢嚓”一聲,門開了。


    他一時甚至不敢進去。


    男人伸出一隻手將他牽了進去,垂頭笑笑:“今天怎麽了?傻了?換衣服準備吃飯。”說罷自己又轉身進了廚房。


    不大的家中彌散著飯菜的香味,溫馨美好的景象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假的。


    遲筵吐出一口氣,藏在背後的手卻抖得更厲害了。


    他默默地走向電視櫃,拿起了自己買給葉迎之的手機,輸入自己的生日解鎖,看著屏幕上方顯示的運營商名稱笑了一下,隨即將手機關機,利落地拆開後蓋——本該放著sim卡的地方,空無一物。


    是什麽人,用一部根本沒有按電話卡的手機,和他聯係了大半年?


    還是他真的不是人……


    男人已經端著菜出來,像往常一樣叫他:“阿筵,去盛飯。你怎麽還不換衣服?等我親自給你換?”


    遲筵應了一聲,已經把手機蓋蓋好開了機,沒說什麽進屋去換衣服,手伸進襯衣口袋,顫抖著摸了摸那個老爺子給他留的名片,隨即盡力神色如常地將衣服掛好,換上了居家服。他想了想,從床頭櫃中將靈玉拿了出來,握在掌心。


    葉迎之已經盛好了飯,坐在飯桌上等著他。


    遲筵看著熟悉的場麵,猶豫了一下,最終咬了咬牙,向男“人”走過去,卻沒有入座,而是直接抱住葉迎之,將頭埋入他的胸膛。


    葉迎之笑著摸摸他的頭發:“怎麽了今天?這麽嬌氣?想我了?在外麵受委屈了?”


    遲筵沒有說話。


    沒有溫度,沒有心跳。過往的一切,果然不過是唬人的假象。


    縈繞在心頭的最後一絲黑氣終於散盡了。


    以往全部可以被輕易忽略的疑點,此刻一個個被放大,變得無比清晰。


    說不清來曆突然出現在生活中的愛人,沒有工作從不出門甚至不肯和他一同外出吃飯的愛人,甚至是……隻有他自己能看見的愛人——不過是鬼迷心竅的障眼法迷心術而已。


    遲筵的身體不由自主戰栗起來,一瞬間隻想歇斯底裏地掙開這個懷抱,奪路而逃。


    可是他不敢。


    葉迎之突然皺了一下眉,卻沒說什麽,隻把懷中人摟得更緊。


    遲筵小心地抬頭看了看葉迎之□□出的脖頸皮膚,是不健康的帶著死氣的蒼白,還好,沒有屍斑。他想到了自己胸前的瓷瓶,也是這個人的骨灰還掛在自己身上,他真正的肉身早就沒了。


    他感到葉迎之扳起了他的臉,吻輕柔地落在他閉合的眼皮上。


    往昔的溫馨甜蜜卻全都變了調,他止不住地戰栗,喉頭翻湧,一句話過了幾遍,卻還是咽了下去。


    “葉三公子,我錯了,饒了我吧……”那一瞬間他想求饒,想尋求寬恕,卻恐懼地說不出一個字。他害怕此時揭穿就全完了。他寧願先這樣自欺欺人下去。


    一日之間生活已經變天,今日種種順次在腦海中劃過,放在衣兜裏的那張名片竟成了此時唯一的希望寄托。


    明天……不要慌,不要露出端倪……熬過今天就可以了。


    最終他隻沉默著閉著眼,努力克製著內心深處那止不住的細小的顫抖,獻祭般承受著對方在他臉上、脖頸上落下的一個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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