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獸與毒蛇,都是會害人性命的野物。


    若是躲在深山裏,無人輕易會遇上,那就彼此自然各過各的,互不打擾。


    可假如有害的野物進到人常活動的地界,為了安全,村裏多半會糾集青壯去將隱患解決。


    其中最常見的,無外乎會毀傷農田的野豬和神出鬼沒的毒蛇。


    這條咬傷了溫野菜的毒蛇亦是如此,它都從山裏跑到下山路上了,焉知會不會跑到村子裏的人家去。


    蛇這東西還愛盤在灶台中、鐵鍋裏,時常聽說誰家早晨起來揭開鍋蓋,和裏麵的大蛇大眼瞪小眼。


    若不盡快除去,貽害無窮。


    大旺可靠,記得那條蛇出沒的位置和氣味,帶著一行五六個人去了溫野菜倒下的地方,在附近嗅聞搜尋,最後成功將蛇尋到。


    漢子們舉著火把,圍成一圈,點起煙熏蛇。


    毒蛇暈頭轉向,最終被煙霧逼迫,無可奈何地撲向許鵬所在的位置,被他舉起鐵鍬,直接砍向七寸,當場斃命。


    “是條烙鐵頭,山裏常見,毒得很。”


    許鵬把蛇從竹簍裏捏出來,長長的身子,連幾個漢子都頭皮發麻,溫二妞更是嚇得直接捂住了眼睛。


    按理說這種村裏漢子一起打到的野物,都會把肉分了各家回去吃,能換錢的,就賣了再分賬。


    不過眾人也暫時沒貪圖這一點,而是想著蛇抓到了,菜哥兒又被咬了,不知喻商枝用不用得上。


    毒蛇的蛇膽是稀罕物,亦可解毒,拿去藥鋪能賣出高價。


    作為郎中,見到蛇膽確實心動,可喻商枝也知道村裏規矩。


    蛇不是他捉的,想要就要以市價購買。


    依照原主的記憶,現下一枚烙鐵頭的蛇膽能賣四五兩銀子,喻商枝囊中羞澀,還真掏不起。


    “菜哥兒所中的蛇毒無需蛇膽來解,此物難得,幾位大哥不妨拿去鎮上賣了換些銀錢,也不枉忙活一場。”


    說罷,又告知了取膽的方式、大致價格和曬幹炮製的方法。


    許鵬索性當場掏出小刀,就地剖出了蛇膽,有喻商枝指點,半點沒有損傷。


    這玩意大小如拇指,泛著瑩瑩的碧綠,是蛇身上最值錢的東西。


    又把長蛇砍成幾節,分了蛇肉。


    蛇肉滋補,味道鮮美,是農家難得的葷腥。


    幾人喜滋滋地拿了自己那份,其中胡大樹在眾人走後,執意要把自己那份留給喻商枝。


    “我家屏哥兒最怕蛇,更不敢吃蛇肉,我尋思這是好東西,喻郎中,你留下做了吃。”


    喻商枝幾番推拒,也沒拗得過胡大樹的堅持。


    他已知胡大樹就是這個脾性,最後隻得收下。


    “謝謝大樹哥。”


    胡大樹憨憨咧嘴,“你和菜哥兒可是小蝶哥兒的救命恩人,有什麽事,你喊一聲,我隨叫隨到!”


    胡大樹離開後,溫二妞提回了魚簍。


    裏麵有兩條大魚,因魚簍裏的水漏光,已經翻了肚皮。


    這兩條魚夠吃幾頓的,幸而撿了回來,沒辜負了溫野菜上山的辛苦。


    溫二妞拿去用繩子穿了魚嘴,掛在陰涼處。


    夜裏天氣不太熱,能放一晚,明日就燉了吃。


    看看時辰,子時都過了,喻商枝讓溫二妞和溫三伢洗漱後去睡。


    兩個小的雖不放心溫野菜,可也不敢不聽喻商枝的話。


    喻大哥看起來雖然不像大哥那麽凶,可嚴肅起來的威嚴,卻是大哥也比不得的。


    等將兩個孩子安頓好,喻商枝自己撐著倦意濃重的身子回了屋內。


    大旺擔憂主人,破天荒地沒有睡在靠近院門的柴房,而是在院子中央尋了個地方坐著,如此既不耽誤看門,也不耽誤聽屋裏的動靜。


    而二旺或許是看出喻商枝愁容滿麵,溫野菜也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便留在屋裏,趴在了床腳旁。


    不知過了多久,喻商枝覺察到二旺用牙齒扯衣角,還用舌頭舔他的手。


    他倏地抬頭,有些懊惱地扶了扶額,沒想到就這麽一會兒,自己居然打了個瞌睡。


    清醒過來後第一反應便是摸索到床邊,去探溫野菜的手腕。


    哪知手伸出去,卻被一下子握住了。


    第一反應就是驚喜,沒想到出去這一會兒,溫野菜已經醒了。


    “可是剛醒來?都怪我竟睡著了。這會兒覺得如何,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他一邊問著,一邊牽過溫野菜的手搭脈,動作輕柔。


    溫野菜覷著喻商枝的神情,小郎中眉心微蹙,那長長的眼睫輕顫著,掃下淡淡的影。


    那暫時沒有光的眼睛裏,透出一股溫野菜還沒從對方眼裏見過的關切。


    “我……”他有種高熱之後的虛脫感,愣了好半天才找回想說的話。


    “有點頭暈,還覺得腿疼,其它沒什麽。”


    喻商枝聞聲,抬手摸了一下溫野菜的額頭,還是有些微的燙。


    溫野菜覺得自己可能疼糊塗了,喻商枝把手搭上來時,那掌心涼絲絲的,貼上去很是舒服。


    他居然就和二旺一樣,不由自主地在喻商枝的掌心蹭了兩下。


    等回過神來,渾身都僵住了。


    喻商枝看不見溫野菜的表情,可也被這動作搞了個措手不及。


    伸出去的手多停留了半刻,最後掩飾一般的,替溫野菜整理了有些亂的額發。


    二人沉默了半刻,溫野菜絞盡腦汁,索性說起自己在下山時被蛇咬的情形。


    “……我當時覺得腿上挨了一下,當即疼得眼前一黑,便知道不好。本以為那蛇順著草叢溜了,沒想到在裏頭藏著。它跑得快,我一時沒看清是什麽蛇,腿一下子就麻痹起來,我趕緊用刀割了傷口,想把毒血擠出來,然而沒幾下便喘不上氣,再後來我就雲裏霧裏的,什麽也不知道了。”


    喻商枝聽罷,也就順著溫野菜的意思,努力忘掉剛才那一茬,並告知他那條蛇已經被許鵬和胡大樹帶人捉住宰了。


    “是烙鐵頭,好在趕上許鵬叔和翠芬嬸拉著板車路過,二妞求他們幫忙,這才緊趕慢趕把你送回家。”


    溫野菜聽到咬自己的蛇是烙鐵頭,悚然一驚。


    烙鐵頭有多毒,沒人比他這個獵戶更清楚,若沒有喻商枝在,自己怕是要就此趕去見地下的爹娘。


    “要不是你,我這次可就要完蛋了。”


    他摸著胸口,心有餘悸。


    “說來也奇怪,我打獵這麽多年,還從沒被蛇咬過。這是頭一回,剛趕上你過了門,說不定是我爹娘在天有靈,送你來化解我的血光之災。”


    喻商枝覺得溫野菜這會兒應當疼得很,可竟還能分出心思想這些,真是讓人不知說什麽好。


    且這話說的,自己過了門他就遭了難,若自己不是贅婿而是媳婦,八成會得個克夫的名聲。


    可溫野菜不這麽想,他覺得災劫是命中注定,而喻商枝是襄助的貴人。


    這等敞亮的心境,喻商枝自詡是沒有的。


    他搖搖頭,對這小哥兒又是心疼又是無奈。


    “少說些話,早些歇息吧。你體內的蛇毒都已排出來,再喝三日消毒飲,等腿上的傷口好了,就沒事了。”


    厲害的蛇毒經喻商枝一說,好似小毛病一般,著實令人安心。


    溫野菜確實也困倦得不行,聽話地歇了舌頭,往枕頭裏埋了埋,起初覺得腿疼,後來倒是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一旁的喻商枝替他掖了被角,在一旁靜待了幾晌。


    等到聽見溫野菜綿長的呼吸後,確認他是熟睡了,便輕聲同二旺下了命令。


    二旺甩著尾巴出了門,和大旺緊挨著,一起在院子中央趴下。


    它們能意識到家裏的氣氛不同以往,時不時抬頭看一看,防備著任何危險。


    屋裏,喻商枝還在猶豫。


    剛說了要分房而眠,就出了這等意外。


    自己今晚要陪床看顧,但在椅子上熬一夜,似乎不太可能。


    這裏是正屋,床比東屋的大,他注意著些,應當也不算冒犯。


    話雖如此,他也知道,溫野菜昏睡著,自己怎麽做、怎麽想,全係庸人自擾。


    想到最後,索性不去自找煩惱。


    坐在床邊一件件除了外衣和鞋襪,他小心地躺去了溫野菜身旁。


    眼睛瞎著,做什麽都不便,因而受了溫野菜幾日照顧。


    可現在溫野菜出了事,自己能做的極少,想的卻很多。


    回想過往,自己從未沒有設想過與任何一個人結成家庭,相濡以沫,乃至誕育後代。


    最早也被哥兒這顛覆認知的存在震撼過,不過因他明了自己是喜歡同性的,這件事反而不重要。


    現在若把溫野菜放在“伴侶”這個位置上,似乎還是覺得有些奇怪。


    可仔細想來,他或許已不排斥與溫野菜一起生活。


    乃至會為了他的一句話,為未來某一日的出行而產生期待,更會因他受傷中毒,惶惶難安。


    夜幕之下,月光皎潔,但與眼盲的人無關。


    又是一夜,他睜著沒什麽睡意的眼,和眼前的黑暗默默對峙,梳理著如亂麻般的心緒。


    ***


    三日過去。


    溫野菜被喻商枝按在屋裏養傷,養到最後,隻覺得快在家裏憋瘋了。


    好不容易熬過前三天後能走動了,他就迫不及待地拿起喻商枝換了竹杖後,棄之不用的木棍,一瘸一拐地轉來轉去不消停。


    唯一閑下來的時候,便是坐在門檻前端著針線筐縫錢袋。


    恰趕上蘇翠芬在外頭喊門,道是將幫他們抓的藥送來了。


    因上回溫野菜買的七副藥已喝完了,又該補新的。


    溫野菜去不了鎮上,隻得拜托了每日去鎮上碼頭做工的許鵬捎帶回來。


    蘇翠芬進了門,放下藥包,第一句話便是:“上回那烙鐵頭的蛇膽已拿去鎮上賣了,孩子他爹特地讓我謝謝喻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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