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麵說著,一麵更不客氣地把身前兩個坐在墊子上的人,一手一個,拉了起來:不但下了逐客令,而且付諸行動。


    這令我感到十分突兀,布平自己常說,一個攀山家,必須極其鎮定,要和進行複雜手術的外科醫生一樣。稍為不能控製自己,就會發生生命危險,比外科醫生更糟外科醫生出了錯,死的是別人,而攀山家出了錯,死的是自己。


    雖然現在他並不是在攀山,但是他的行動,無疑大違常態。


    不單是我看出了這一點,不少人都發覺事情不對頭,幾個膽小的連聲說“再見”,奪門而出,有幾個人過來,強作鎮定地和我握手,講著客套話:“原來你就是衛斯理先生。”


    為了使氣氛輕鬆些,我道:“是啊,請看仔細些,標準的地球人,不是四隻眼睛八隻腳。”


    可是我的話,卻並未能使氣氛輕鬆,有一個人說了一句:“布先生有要緊話對你說,一定又是十分古怪的事,可惜我們沒耳福。”


    布平又怒吼了起來:“快走。”


    主人的態度這樣,客人自然無法久留,不到三分鍾,人人溜之大吉,客廳中隻剩下我和布平,我望著他,緩緩搖著頭:“你今晚的表現很怪,剛才你還在高談闊論,他們全是你最好的聽眾。”


    布平憤然道:“好個屁,我問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們之中沒有人回答出來。”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望定了我,我心中不禁打了一個突,他問了一個問題,人家回答不出來,他就要凶狠地把人家趕走。


    而他也問過我,我因為根本沒有注意,所以也沒有回答,看起來,他還會再問,要是我也答不上來,他是不是也會趕我走呢?


    反正他是不是趕我走,我都不在乎,所以我躺了下來,雙手交叉,放在腦後:“好,輪到我了吧。”


    布平顯得有點焦躁,用力踢開了兩個大墊子,又抓起一瓶酒來,口對著瓶口,我聽到了“嘟”、“嘟”兩下響,顯然他連吞了兩大口酒。


    然後,他用手背抹著口,問:“你看這隻瓶子是甚麽樣子的?”


    我呆了一呆,這算是甚麽問題?我道:“就是一隻瓶子的樣子。”


    布平向我走來,站在我的身前:“一隻瓶子,或者是別的東西,當我們看著的時候,就是我們看到的樣子,對不對?”


    我盯著他,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才不會為了這種蠢問題而去回答對或不對。


    布平又問:“當我們不看著的時候,一隻瓶子是甚麽樣子,你說說看。”


    我呆了一呆,這個問題,倒真不容易回答。乍一聽起來,那似乎是蠢問題,但仔細想一想,確然大有文章。


    一隻瓶子,當看著它的時候,是一隻瓶子的樣子。


    但,當不看它的時候,它是甚麽樣的呢?


    當然,最正常的答案是:還是一隻瓶子的樣子。


    但是,如何證明呢?偷偷去看還是看,用攝影機拍下來,看照片時也是看,不論用甚麽法子,你要知道一隻瓶子的樣子的唯一方法,就是去看它,那麽,不看它的時候是甚麽樣子,無法知道。


    我想到這個問題有點趣味,沉吟未答,布平又道:“或許可以回答,用身體的一部分去觸摸,也可以知道瓶子的樣子,但我不接受這樣的詭辯,因為瓶子的樣子,如果有細微的不同處,觸摸不出來。你可以告訴我,當沒有人看著它的時候,瓶子是甚麽樣的?”


    我揮著手:“我無法告訴你,因為沒有人知道,不單是瓶子,任何東西,死的或活的,生物或礦物,沒有人看的時候是甚麽樣子,都沒有人知道。”


    布平的神態顯得十分高興:“對!衛斯理,你與眾不同!罷才我問他們,他們每一個人連腦筋都不肯動就回答:有人看和沒有人看的時候,全是一樣。哼!”


    我道:“可能一樣,可能不一樣,總之是不知道。”


    布平側著頭,把我的話想了一想,緩緩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我有點好奇:“何以你忽然想到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布平遲疑了一陣,口唇掀動著,想講,但是又不知怎麽講才好。


    我隨即又發現,布平有意在逃避回答,他隔過頭去,不和我的目光接觸,接著,又坐了下來:“我最近一次攀聖母峰,並沒有達到峰頂。”


    他有意轉變話題,我淡然一笑,沒有追問。


    我並沒有搭腔,用沉默來表示我不是太有興趣。


    他卻自顧自道:“我隻到了桑伯奇喇嘛廟。”


    我仍然沒有反應,心中在想,剛才已經有人提醒過我,他在講他在那個喇嘛廟中的經曆。


    關於那座喇嘛廟,我所知也不多,隻知道是建築在尼泊爾,喜馬拉雅山區,造在山上,廟的周圍全是海拔超過七千公尺的高峰。我相信以布平攀喜馬拉雅山各個山峰的經驗而論,他決不是第一次到那個喇嘛廟。


    布平坐了下來,又喝了一口酒:“我始終覺得,所有喇嘛廟,都充滿了神秘氣氛,他們的那種可以勘破生死的宗教觀念,他們那種不和任何外界接觸的生活方式,甚至廟中喇嘛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令得他們看來,與眾不同。”


    我“嗯”了一聲:“是,尤其建造在深山中的喇嘛廟,這種氣氛更甚,即使沒有相同的信仰,也可以強烈地感受得到。”


    布平得到了我同意的反應,十分興奮地揮了一下手:“是。是。”


    我仍然不知道地想表達甚麽,而他在連說了兩聲“是”之後,又半晌不出聲,所以我隻好等他講下去。


    布平停了至少有好幾分鍾,才又道:“你知道,我精通尼泊爾、西藏山區的語言,喇嘛的語言雖然自成一個係統,但是我也可以講得通。”


    我皺了皺眉,他說的是事實,我還曾跟他學習過一些特殊的山區語言。


    布平的臉上,現出十分懷疑的神情。當然是他的經曆,有令他難以明白之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去過桑伯奇喇嘛廟好多次,也認識不少喇嘛,有許多喇嘛,關起門來修行,不見外人,我所能見到的,自然是一些修行較淺的,和他們也還算談得來,這次,我一到,就感到喇嘛廟中,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布平說到這裏,聲音低沉,彷佛把遙遠高山之中喇嘛廟的神秘氣氛,帶進了他的“客廳”之中。


    那令得我不由自主,直了直身子。


    布平繼繽敘述著,他一麵敘述,一麵喝著酒,我用心聽著。


    以下,就是布平在桑伯奇喇嘛廟的經曆。


    布平原來的目的,是帶一個攀山隊去攀登阿瑪達布蘭峰,天氣十分好,難得的風和日麗,而這隊攀山隊又全是經驗豐富的攀山家,他們要布平帶隊,隻不過因為覺得能和布平這樣的專家在一起,是一種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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