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夥子雖然沒有再問,可是一臉按捺不住的好奇神情,看了也叫人心中不忍。


    不過,各位都可以知道,那實在是一個複雜得過了分的故事,就算有心想告訴他.也不在從何說起才好。


    在山中,有人帶路,行進容易得多。我們一早出發,當晚在深山中宿營宿營,第二天早上出發,不到中午,已來到一座極高的峭壁之前。


    那一帶,古木參天,根本已沒有了山路,相信當年,陳長青就是在這裏迷路的——他看到方鐵生像是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一樣,在峭壁上飛掠而下。不過這時我們抬頭看去,可以看到峭壁樹的木上,有些物體在跳動,那當然不是人,而是猴子。


    向導指著峭壁:“攀上去之後,在一個比較低的山頭上,就是那人曾住的小道觀,那道觀也不知何年何月,因什麽人建造的!”


    攀越那峭壁,並不是很困難,峭壁上藤蔓多,處處可以挽手,怪石嶙峋,也容易踏足,連君花也不覺得有什麽難處。


    翻過了峭壁,已經可以看到不遠處那個山頭上的小道觀了,看起來,象是積木搭出來的一樣。雲霧繞繞,時隱時現,完全是劍俠小說中的境界。


    那時,正是中午時分。在山中趕路,就是那樣,看起來極近,直線距離可能隻有三百公尺。但是要到達那地方,卻不知要走多少路。


    到我們抵達那小道觀時,已是五小時之後的事了,夕陽西下,把漫山映得一片金紅,所有的石、草、木、屋,都在反射夕陽的餘暉,壯觀之極。


    小道觀的門虛掩著,整個道觀的外貌,看來殘舊之至,向導踏前一步,小道觀的門,已陡然被打開,一條披頭散發,滿臉虯髯,身形高大,威武莫名的大漢,已一步跨出,當門而立。


    他身形如此高大,所以跨出門來時,低了一下頭,當他當門而立,他的頭,就遠高出門楣之上。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握緊了手,視線留在那大漢身上,再也移不開去。


    夕陽的光芒,照在那大漢的頭發上,虯髯上,在他炯炯生光的雙眼之中,更反映出血紅的夕陽,他站著一動不動,在破爛不堪的衣服下,可以看到他胸脯的起伏,可知他心情的激動。


    在那一刹那,我心中想到的是:我又進入了另一部小說的境界了,眼前這個大漢,如果手中提著一柄刀的話,那麽,他活脫就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中的金毛獅王!


    我們和那大漢對望著,大漢臉上的神情,不是很看得清楚(虯髯太濃,遮住了他一大半臉麵),可是,當他那雙極有神采的眼睛,緊盯著君花的時候,他麵上的肌肉,在明顯地跳動。


    突然之間,他揚起手來——由於他身形極高大,一揚手之際,氣勢也十分懾人,我離他最近,一進之間,也幾乎不由自主,想後退一步,以避開他的那種逼人的力量。


    他直指著君花——被這樣的一條大漢直指著,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可是君花十分鎮定,她不等發問,就道:“我施了變性手術!”


    方鐵生(那神威凜凜的大漢當然就是方鐵生)遲疑著重複:“變性手術?”


    君花一字一頓:“是,由男人變成女人,其實我本來就是女人,可是從小一直被誤會是男人,當然也有點陰錯陽差,總之我現在是女人!”


    我在一旁,心想,何止“有點陰錯陽差”而已,簡直就是顛陰倒陽,一塌胡塗!


    方鐵生用心聽著,雙眼之中,現出極度好奇的神采來,他這時當然不再年輕,但是蓬發虯髯,卻一樣烏黑,看起來不覺他是一個老年人,所以,他的眼神之中,竟然帶著幾分頑皮,足以證明他是一個性格十分活潑的人。


    他仍然望著君花,足有半分鍾之後,視線在我、白素和向導的三人身上,一掠而過,停在甘鐵生的身上。甘鐵生在才一見到他時,有過一刹那的激動,但隨即恢複了平靜。


    直到這時,方鐵生向他望去,他才微笑著,用十分平靜的聲調說:“小兄弟,你好!”


    甘鐵生這句話一出口,除了向導和他自己以外,人人都震動了一下,方鐵生的震動更甚,雙手陡然握成了拳,握得粗大的指節,格格直響!


    (幾十年前,甘鐵生初見方鐵生時第一句話是:“小兄弟,你過來!”


    (從那句話開始,他們認識,開始了方鐵生生命的改變,也形成了今日的局麵。現在,甘鐵生又叫了一聲“小兄弟”,可是方鐵生為什麽那麽激動?)


    方鐵生揮著拳頭,虎虎風生,他大叫起來,聲音在宏亮之中,帶著一股莫名的悲憤,他在叫:“問!隻管問,我知道你們一定會找到我,一定會問我……為什麽!”


    他在說到最後“為什麽”三個字之際,聲音變得嘶啞,聽來像是他的心肺都被撕裂了一樣。


    他是一個背叛者,在經過了那麽多年之後,見到了當年的受害人,竟然看來沒有半點慚愧悔恨,反倒一副理直氣壯,這種神情,看得我和白素,都為之驚駭不已,我們緊握著手,我自然而然考慮著如果萬一出現需要武力廝拚的場麵時,如何對付這個煞神一樣的大漢!


    甘鐵生先開口,他聲音平靜:“我沒準備這樣問你,可是她還想問。”


    君花立時接了上去,一字一頓,咬牙切齒,把那麽多年來積壓在胸中的怒意、恨意、不明和懷疑,都一起在這三字中,吐了出來:“為什麽?”


    那真是聽得人心頭大震,石破天驚的一問!


    如果說君花的那一問,是九天之上,直擊下來的一個霹靂焦雷,那麽,方鐵生的回答,簡直就是地麵上萬千座火山,同時爆發,噴射出無數足以摧毀一切的岩漿!


    方鐵生一開始回答,場麵有些亂,方鐵生簡直不能自製,無法住口,其間我、君花、白素都曾搶著大聲又問了一些問題,隻有甘鐵生自始至終,一言不發,象是完全不關他的事一樣。


    正由於場麵紊亂,所以我用比較特殊的方法來記述當時的情形,在以下的一大段之中,除了括弧之中的文字之外,全是方鐵生爆發出來的話——方式雖然特別一點,但還是很容易看得懂的。


    為什麽?你不明白?你們真不明白?為什麽?因為我必須這樣做,一定要那樣做,非那樣做不可,我想那樣做想了不知多久,終於鼓足勇氣做了!我為自己!誰不為自己呢?把我從垃圾堆中撿出來,培育我成為一個優秀的軍人,難道全為了我?沒有一點為了自己?


    我變成什麽東西了?我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麽東西,隻知道自己不再是人!人!人!我不是人!對我好,照顧我,我就算是個人,也不再是自己,我是人家手裏捏出來的一個泥人——看,這是我捏的,好看吧,漂亮吧!


    知道我所承受的壓力有多重嗎?我必須按照捏我的雙手做人,這個可以,那個不可以,現在的日子多好,以前的日子多苦!


    老實講,不到一年,我就寧願回垃圾堆去!我是從垃圾堆來的,讓我回垃圾堆去,這天公地道,可是我回得去嗎?四麵八方,不知道有多少箍,有多少網,把我死死地箍著,網著,壓著,你們知道我在半夜會大口吸氣嗎?知道我隻有肯定在沒有人的時候才呼吸暢順嗎?可就是連這樣的機會,也少之又少,沒有單獨一個人的機會,可惜吧!一直到現在,那麽多年了,都是單獨的,可是還會做惡夢,想起那可怕的日子,做什麽,該怎麽樣,早就安排得妥妥當當,從副排長起,隻要找不死,一條直路,可以讓你看到若幹年之後的副總司令!我打仗勇敢?屁!我是想在戰場上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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